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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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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着马,视线从慕非身上闪过,来到我跟前,我还在怔忪,他已经从马上跳下,一伸手将我从马上拽了下去。
我从他身上挣扎着站好,伸手去摸头上的玉簪,独孤楼却先我一步,摸走了我的簪子。“改天我重新送你一个,这阴寒之物还是莫要戴了。”
阴寒之物?
我心里一咯噔,这莫非不是容皇后的东西,而是姜延昭从某个大燕太后墓里摸出来的?
独孤楼说着就要往怀里塞,我赶紧伸手截住,“那等你将来以新换旧,这个先放我这里。”
独孤楼一怔,旋即哭笑不得,但手上却没松开,和我打着手上官司,我拽着簪子,自己往他面前靠了靠,探过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日这阵仗,莫非是你下聘的仪仗?”
此刻,我贴着他的耳朵,余光扫向宇文成功及他身后的队伍,都是瞪大了眼看着我们这边,我在人群中找到君扬,他神情警备。
忽有寒玉划过我的脸,抬眸看到独孤楼幽深的瞳仁,他低着头,凝定地望着我。
我手上微微用力,他松手,我手中拽着冰凉的玉簪,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经汗湿。
慕信要是再不来,以独孤楼如今这种捉摸不定的性子,以他对慕非滔天的恨意,我都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来。他要是选择纵死都要拉我和慕非陪葬,我就得到阎王那里喊冤去。
不甘吗?这样的离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忽然想起那句“死生契阔”,这原来是一句苍凉的诗啊。
我伸开双臂,将面前的人抱住,抱得很紧,像是在拼死护住什么,森寒的铠甲贴着脸,脸被铬的生疼也全然不顾。
独孤楼僵了僵,也伸出手臂将我轻轻环住。
这是我和他之间,该有的重逢的拥抱。
有一瞬,我觉得我们现在是在燕京,他从宁戍凯旋归来。
可转瞬,落在耳边的话语却生生将我拉回森凉的现实:“想拖延时间等慕信到来?”冷静的,不带一丝温柔的话。
我感受到自己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从他胸前闷闷地冒出来:“不急,烧粮草这种事总要费些功夫的。”
他笑将起来,慢慢扶住我的肩,“苍苍,你我生还未同衾,怎么能急着同椁而眠?等着我,倾国来聘!”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平生第一次觉得他的背影伟岸挺拔,那纤细的少年身姿瞬间被推向遥不可及的昨日。
当独孤楼的部队如潮水般退出山谷,夜幕也已经降临,我脚下发软,差点摔在地上,却有人比我先支持不住,轰得一声倒在地上。
不是旁人,正是慕非。
我扑过去,“非哥哥。”刚碰到他,手上就是一股黏腻,夜风吹得血腥味直冲鼻腔。
“非哥哥,非哥哥……”我急的快哭出来,慕非终于挣了眼,“死不了。”
他言语清晰,眼神清明如常,我一颗心放下来。
我看了眼其他还活着的人,道:“还能动弹的,去捡些柴火来,阿信应该很快就到了。”
这地方虽然悍匪出没,但总归自古贼不与官斗,经过刚才一役,我们这群人,现在应该没有哪个山匪敢招惹。
慕信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慕非正躺在我腿上,似睡非睡。
在此之前,我一直和慕非细细地说着闲话。先说的是安安,我说:“安安回来了,他很好,就是不大哭闹,我不是很放心。”
慕非道:“乖巧不好么?”
我说:“不是,我很怕安安是孤独症。孤独症的小孩,生来不愿与人交流,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教他们说话,都是件极困难的事。”
慕非半天只说了两个字:“是么?”
我叹气,“算了,和你说不明白,还是等他长大一些再看吧。”
慕非道:“你很喜欢安安?”
“当然啦。”
很长时间慕非没说话,我吓得赶紧叫他:“非哥哥?”
“今儿个本来是准备离开的吧?”
我一愣,无话可说。
慕非忽然笑了,透着无限疲惫,“既然决定离开,我的生死又与你何干?”
“在你和独孤之间,我总归是选你的。”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往深处想,慕非稍微动了动身子,脸靠着我的腰腹,温热的触感传来,我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我呼出一口气,“你别睡,阿信快到了,我听到马蹄声了。”
他声音闷闷地,“那小子速度太慢,回头定要军法处置。”
我笑着,“让我给他求个情吧,好歹我今天也立了一功。”
“你还好意思说,你将整个关陇都给卖了。”
“喂,做人不带这样的。”
他喷笑,“好,你说怎么处置?”
“打一百军棍。”
这一百军棍后来慕非说先欠着,慕信被他赶到南郑去救场。
那日沈玄之离开长安后,并没有回洛阳,而是直接折向了南边,去抢南郑。
这回沈玄之算是撞在了慕非的枪口上。北狄进犯漠北是萧家设的计,慕非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又差点把命丢在路上,这口恶气,自命不凡如慕非,如何能咽下?
慕非的命令很简单,将沈玄之摁在南郑往死里打,让他有去无回。慕信走后,他自己也不管身上百孔千疮的伤,没休息几天就开始着手整顿军纪。在自家门口出事,救援速度的滞后,让他备受刺激。
我呢,则为安安操心不已。
我对慕非说安安可能是孤独症,其实也只是突然想到,之前并没有太当回事,现在发现了,心头疑虑更甚。
除了不哭不闹的问题,还有晚上睡觉的问题。
这孩子也不晓得是不是白天睡多了,晚上总不能很快入睡。晚上睡不好,智力发育就会受影响。我琢磨着,白天不能让他睡太多,可当他睡着了,我又不忍心把他吵醒。于是到了晚上,我周而复始地为他的睡眠担忧。
慕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安安唱催眠曲,唱了好一会儿,他还眼睛骨碌直转地看着我。
我看了眼慕非,笑道:“你们俩的眼睛可真是一个模子。”
他把安安抱过去,逗了一会儿,终于逗得安安咯咯笑了起来,遂洋洋自得:“你看,什么孤独什么症的,不挺好的么?”
“我只是说他不哭,没说他不笑。”
“笑不好么?你总是想太多。”
我想了想,或许真是我想多了。
“你说这孩子自闭,自闭的孩子应该排斥生人的吧?你看他,一点都不排斥我。”慕非摇着安安藕节似的小手,一边道。
我愣了下,“好像是哦,不过你又不是生人。”
慕非抓着安安的手,在我头顶拍了拍,安安咯咯笑不停。
我也笑了,把安安的手塞进包被里,“你别逗他笑,让他睡觉。”
我是坐着的,慕非把安安放在我腿上,然后俯下身,夹着安安,把我抱住。
我僵住,他的脸贴着我的脸,口中轻唤:“苍苍。”
我的脑袋根本就是直的,愣愣得,不晓得作何反应,慕非站起身,将安安放进摇篮里,脸上难掩失望。
他离开,我把奶娘叫过来,哄安安睡觉。
慕非淡笑了下,“既然安安不哭不闹,你就把他一个人扔那,他反而会很快入睡。”
是啊,我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呢?
我忍不住跌足懊悔,慕非脸上的笑意浓了些,月色朦胧了他的轮廓,显得他的笑容分外柔和。我看着他,有一瞬的呆滞,不记得今夕何夕。
慕非的唇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辗转碾磨,然后又滑向我的耳朵,把耳珠含住。
后背起了汗意,夜风吹过一个激灵。
慕非顿住,望向我的眼,“苍苍,你看着我,什么都不要想。”
“怎么能不想呢?非哥哥,那时候你做错了,真的错了,你弄丢我一个哥哥,给我的是沉重的枷锁,我怎么可能都不管不顾?”
“你顾得太多了苍苍,你顾虑安安、顾虑独孤楼,还顾虑萧初过,你唯独不顾虑自己的心。”
我的心……
我笑了,“我曾经差点连命都没有,何来我的心?有心是活不到现在的。”我拍着自己的心口,“这里现在装着的不过是护命的石头,那颗血肉做的心,早在平城的天牢里就已经被我丢弃了。”
“苍苍……”他面容苦痛。
“又想说自己去晚了吗?”我嗤笑,“非哥哥,你那时恨不得我死,现今为何如此想不开?就当我死了,不是很好么?还是说,我真的死了,你就会放开?”
深秋的月夜,我看到他的脸在瞬间褪了颜色。然后他开口,声音低而冷,“每回都拿自己威胁于我,还不是仗着我在乎你。”
慕非离去后,我抱臂蹲了下来,后来腿发麻,就干脆坐在廊下,直到头重得抬不起,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
支撑着站起,还没站起,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次有感觉的时候,已经在被窝里了。
被夜风吹成了重感冒,就是躺在被窝里,也觉得很冷。
慕非来喂药,我没喝,被他逼着灌进口中,可刚入口中,又被我恶心得吐出来,我偶尔清醒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完全是一副作死的节奏,可昏沉中,我想放任自己的任性,不想对命运做任何抵抗。
慕非说:“为何你连死都愿意,就是不愿意陪着我?”
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他说的什么,我张口想告诉他:“不,我并不想死,我只是想消失。”可我张了半天口,声音都没发出来。
后来,慕非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让我消失,用“人工呼吸”的方式将汤药强行灌进我口中,就算我想吐,也是吐一半,一半咽进肚子里。最后我被折腾得连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了,完全无意识地任他施为。
这一回不晓得算不算是再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完全清醒后,很长时间反应都有些木,看着周遭的一切都觉得恍如隔世。
忽闻嘹亮的啼哭声,我惊得不行,我真死了?
“安安乖,看姑姑已经好了,没事了,乖安安,不哭。”
我回过神,才看到奶娘抱着安安在哄着。
竟然是安安在哭!
慕非到来,我正倚靠在床板上笑个不停,颇为疯癫。
我看到他,止了笑,转头问丫鬟绿水:“我病了几天?”
“三天了。”
“啊这么久,怪不得这么饿。”
绿水一听,高兴地跑了出去。
我拍了拍床边,示意慕非坐下,慕非一脸凝重地看着我,我道:“你挡着我视线了。”
他一愣,乖乖地坐下,我道:“安安他很正常,也是会哭的,真好。”
他没有说话,依旧望着我。
“非哥哥,和我说说素素吧。将你儿子生得那么漂亮的人,你对她,其实也曾动过心吧?”
“苍苍你——”他皱着眉头,半响轻笑,“你还是介意的?”
“嗯,当然。”我没有辩解,“只是她太可怜了,爱上你的人,都很可怜。”
慕非神色滞了下,我笑笑,将话题转开,“那天在鬼哭谷,在我没到之前,你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吗?”
“还没来得及想。”
“那我来之后呢?”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同椁而眠倒也不错。”
“你也认为我去那里根本就是找死?”
他笑,我说:“你就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是去救你的,而是想在你临死前再□□一刀?”
他半响没说话,绿水端了碗粥进来,我接过来,慢慢喝着。快喝完的时候,他说:“有片刻我是那样想的,不过看到你身后跟着慕赫,就知道我还死不了。”
我从粥碗上抬起头,“你也晓得自己遭人恨?”将粥喝完,我舔了舔嘴巴,“能不能再给我来一碗?”
“不行,刚开始进食不能吃太多。”
我跟他讨价还价:“就半碗。”
小半碗粥又被我喝完,我看着粥碗,“竟然是白粥。”
慕非喷笑,“还不是喝完了。”
我看着他,“那后来你就没想过,你真死了,死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
“今日非要把死说个通透么?”
我转头看向窗外,“你要是死了,我大概也不会哭。”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我也不想你哭,弄脏我轮回的路。”
我慢慢地笑起来,我们真是……
说相爱不若说相恨,若有来世,我和他,都不会愿意再遇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