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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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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认识的人中,打仗喜欢身先士卒的有很多,比如萧初过、慕非,还有独孤楼。
独孤楼一声令下,我和他就闪电般冲上了冰冻的河面,直朝最前面的慕非逼去。
到近处,我看到慕非也没有穿铠甲,而是套了很厚重的衣服,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往后退了退,然后他的身影就被交战中的江城和君扬挡住,看不分明。
独孤楼陡然掉转马头,溱河之上惊变陡起:积雪覆盖的冰面突然裂开,人马纷纷坠落。
盐化冰!
冰面上面不全是积雪,而是夹杂着细盐,慕非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布置好一切。
先是毒杀,再是围城,最后在溱河边等待。
等待独孤楼的兵马掉进冬日的冰河中。
时间、地点、场景,无不掐得这样准。
完美!
这是慕非为独孤楼准备的完美的剧本,独孤楼拿着这个剧本,奉献了一场毫无瑕疵的演出,完全展现了剧作者的创作意图。
这一刻,不知独孤楼心境如何,还是要在这冬日的冰雪中,再来一次人生的谢幕表演?
这一刻,我倒是没什么太强烈的感受。若是旁人,这样深沉诡谲的心思,这样机巧的作战艺术,我纵死都会对他非常佩服,可这样令人折服的人,他是慕非,是我生来就认识的人,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足为道。
我冷眼看着漫天箭雨射向冰河,看着血染的白雪和河水,看着那些可怜的人们的挣扎,我觉得我好像失聪了,耳边竟空寂如夜。
不是应该有惨绝人寰的呼嚎么?不是应该有对沉重命运的控诉么?
过了很久,视线忽然变得模糊,我一惊,难道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梦境?我又眨了好几下眼睛,忽有什么东西,冰凉的,直往眼睛里飞,速度越来越快,眼球被撞得生疼。
我闭上眼,反应过来,是雪花。
下雪了,还是暴风雪。
老天!
我以为上帝已死,不是的,他只是很任性,他喜欢逗着你玩儿,忽然将你推进修罗场,又忽然将你从修罗场里救出来,反复无常。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救了独孤楼一命,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往何方而去,反正是在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暴风雪停歇。
我回过头,视线正好撞上他的,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按住我的后脑,毫无征兆地亲了下来。
我被亲得头晕目眩,他才放开我,低低地道:“你还在。”
他跳下马,将我也抱下来,我先看到了君扬,他真称得上是独孤楼的影子,永远存在于独孤楼三尺之内的方圆里,抬头再望去,还有几十个人,我略微数了下,三十出一点。
我们停着等了一会儿,很遗憾,没有其他人跟上,只好再次启程。
独孤楼已经辨明了方向,没有继续往东走,而是折向南。
往东是去蓟州,往南则是去易州,独孤楼现在的地盘,和萧初过占领的区域,可以说是犬牙交错,蓟州和易州之间便是幽州,独孤楼从那借过道。蓟州有鲜于宗周坐镇,后方就是辽东,易州不大,但是从易州往外画圈,就可以一步步蚕食萧初过的地盘,进而占领幽州,再凭借地势,冲击整个河东平原。
去蓟州还是去易州,没有好与坏的差别,只是保守和激进的区别。独孤楼开始选择去蓟州,从他的选择上可以看出他的为人,他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走到今天,不过是被命运推着一步步到了这个地步。他现在要去易州,是因为自己的兵马几乎全军覆没,易州离得近,需要去那里暂缓一下。
去易州,两条道,一条经过新阳,一条经过丰城,新阳距离稍近一点,半夜就能赶到,去丰城估计要到明日中午才能到。
独孤楼选择了丰城。这个我理解,新阳离得太近,我们刚才逃命的时候要是跑岔了路,很有可能就让慕非先一脚赶到那里,在那设伏,舍近求远反而安全。
可是我和独孤楼的状况都不是很好,不对,是所有人的状况都不是很好,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半夜,终究还是没坚持住,停下来休息。我觉得是我拖了后腿,如果不是我不知不觉就靠在独孤楼身上,他未必会停下。不过我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没办法直起腰。
独孤楼忽然问我:“如果是你,你会选择何处?”
我有气无力地,“新阳还是丰城?”
“对。”
“应该是新阳吧,毕竟离得近。”
他笑了声,一副问了也是白问的神情,我吃了点东西,缓过一点力气,很认真地道:“我记得汉代的高祖皇帝当初争霸天下时,也曾这般落魄过,在深夜里逃到韩信那里,摸了韩信的虎符,再假装睡觉。等天一亮,他就亮出虎符,夺了韩信的兵权。我以为,这一幕我也能有幸看到。”
沉默了一会儿,独孤楼轻笑一声,“要不我们也等天黑后再摸进丰城?”
我失笑,独孤楼的表情变得凝重,忽然又道:“谢谢。”
我一愣,听他续道:“你说过,该表示感谢的时候要说谢谢,你能来到我身边,我很开心,所以要说谢谢,你受的那一刀,也是为我而受,我更应该说声谢谢。”
他这样说,我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不用谢。”
他看着我,“为何要救我?”
这是个问题?
我等了一会儿,他看上去是在等我回答,我有些怔怔地,“这个,”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诚实地道:“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笑了,“但等你认出江城,为何还要呼救?”
在我再次遇到他,他就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我明白这个刁钻问题到底是在问什么,不过是在说,我救他,就是背叛慕非,为何要背叛慕非?
“是啊,为什么?”我望着他,轻声道:“我不想你再次因我而死。”
有片刻的沉默,他喃喃:“再次?”
我看着他忽然大彻大悟的神情,心头大震,脑中嗡嗡作响,我刚才说了什么?
他忽然笑了,笑一声停一下,再笑,笑得断断续续,原本苍白的脸透出红,眼神却是骤然冷却。
我咬着糕点,虽然味同爵蜡,还是继续吃了些。独孤楼忽然站起,淡淡地开口:“走吧。”说着过来拉我的手,我慢慢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抢先一步跨上马。
他在我身后坐好,手臂围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道:“不用硬撑着,先睡会儿。”然后加大音量,转头道:“去新阳。”
我愣了一愣,想了下,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确实是去了新阳,在次日晌午到了新阳城外。
君扬先进城见新阳县令,要是一切如常,就在城中放纸鸢。
看到纸鸢升起时,独孤楼对我道:“你是对的。”须臾又道:“苍苍,你终究是要和我相依为命的。”声音和天气一样寒凉。
我将身上大氅裹紧一些,道:“进去吧,我想吃一顿热乎的汤饭。”
走在城门口时,我忽然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开始没在意,后来忽然想起就觉得不对劲,城门口哪来的石头?
新阳县令迎了过来,趁独孤楼和他寒暄的当口,我回过头,然后在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他出现的时间太短,短得我第一反应是看花了眼,可转瞬就明白不是。
到了县衙,我先去换衣服上药,县令要派个小丫头帮我,我拒绝了,等到了屋内,我脱了外头的大氅,随即后头伸来一只手,将我的口鼻捂了个严实。
见我没有任何挣扎,他便将手松开,我呼出一口气,转过头低声道:“我很讨厌别人捂我的嘴巴。”
花铸撇了撇嘴,“我也很讨厌捂别人的嘴巴。”
我笑,没和他继续打这个嘴仗,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花铸仍了个包裹给我,“先穿上这个,回头再说。”
我打开一看,是个大氅,没有我刚才脱下的豪华,不过还是能挡点风。我听话地穿上,被他带着一块翻窗而出。
步行出了城,然后朝着丰城的方向去——独孤楼发现我失踪,肯定会派人往云州的方向找我。
因为只有一匹马,共乘一骑又不合适,所以不能走大路,只好往山里拐。
他牵着马,一边走着一边回答了我的问题:“你离开长安那天我就跟着了,公子怕二虎相争伤着你,派了我来保护你。”
花铸口中的“公子”当然就是萧初过了,我心绪复杂,一时没有开口,连声“谢谢”也没说,花铸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你也挺可怜的。”
我脚下一个踉跄。
我有时候是会觉得自己可怜,可被别人同情和被自己同情,那是不一样的,我欲哭无泪,我这快活了二十年,就活出这个结果?
半响,我恨恨地,“不过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花铸没说什么,走了小半天,他问我:“独孤楼怎么又折回了新阳?”
“因为我说新阳更安全。”
“为何?”
“不为何,直觉。”
顿了顿,花铸笑了起来,“那过溱河的时候,你怎么没拦着?”
“太突然了,我也没反应过来。”
花铸道:“你哥哥确实去了丰城。”
虽然想到了,等知道确实如此时,还是有些愣神。
独孤楼差一点就去了丰城。
真的就差一点点。
花铸忽然道:“你既然这样帮着独孤楼,为甚还要跟我走?”
我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缘由的么?”
花铸也叹了声,“女人心啊,太复杂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
我一边走着,一边慢慢想着,其实还是因为自己很混乱,不想和慕非对立,可又忍不住走到他的对立面。
在山里转了很长时间,我看着太阳逐渐西斜,不安地问花铸:“我们这是要在山里过夜么?”
“那当然,这燕山山脉你又不是没走过,走进来容易,走出去可费劲了。”
“孤男寡女……”我话还没说完,花铸抢先道:“放心,没有干柴烈火。”
我转头看他,“你这么贫,你们家公子知道么?”
花铸“哎”了一声,“你上马吧,我牵着你。”
我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后悔地道:“早知道还是走大路。”
花铸又走了几步停下,转头看了眼我,又去看天色,我望着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忽然惊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