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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4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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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到车厢里,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
“花铸,你身上带钱了吗?”
“您放心吧,带着呢。”
我上下摸了摸,终于想起被我忘记的事情了。
印章!独孤楼的印章还在我身上!
我又爬了出来,闷闷地开口:“花铸,回头。”
花铸什么也没说,就调转了头。
我问他:“你知道我要回去?”
“不知道,但不意外。”
因为并没有离开多远,所以不多久就又回到了原先的客栈。
我敲独孤楼的门,让花铸不要走开,花铸笑着,算是应了。
好半天门终于开了,月光投射在独孤楼的脸上,朦朦胧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看着我,等着我开口。我咽了口口水,干干地开口道:“你的印章被我带走了。”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我,我将印章掏出来,递到他面前,他也不看它,依然盯着我看。
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掌心都是汗。
终于,他将印章接了过去,我暗暗松了口气,平静得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苍苍,你我恩断义绝,你好自为之。”
一路上我脑中想着的,就是这句“你好自为之”。
没有痛苦,当然也没有欣喜,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翻涌的情绪。
这就是结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结局。
花铸没再那么多话,路上颠簸的时候,提醒我一句“小心”或者“坐稳”,就是这一夜全部的声音;天明的时候,我和他说:“我真的是老了。”
花铸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否认竟然!我本来以为这是句绝佳的装腔作势的开头,他这样沉默,我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我呼出一口气,仰头去寻找太阳的踪迹。
阳光越来越炙热,我一夜没合眼,便有些昏昏欲睡,清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了老高,花铸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对我道:“下来吃些东西再走。”
吃饭的时候,我道:“你走吧,下面的路我自己走。”
花铸将口中饭菜咽下,抬起头,“我须将你护送到江南。”
“那我们吃完饭就过江吧。”
花铸怔住,看着我,不置可否。我道:“我说真的,我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到处走走看看,打发一下时间,让你陪着我,着实浪费你的时间。”
“你不是说自己老了么?都不着急嫁人的么?”
我失笑,“我这样,月老都不敢给我牵线了,牵一回红线断一回。”
花铸轻笑点头,“下辈子我要是托生为女人,也一定不能是你这样的女人,美则美矣……”他咂着嘴,我好笑地拿胳膊碰了下他,“喂,我是有内涵的。”
他哈哈一笑,“我晓得,我是不晓得该怎么说……你对自己太狠了。”
我一边嚼着米饭,一边琢磨着他的话。没赞同,也不否认。
我终于还是走进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不能相信别人,不能爱人。
我当然不想这样,可是我找不到出路。
花铸最终听了我的话,就在此处过江。
到了江南,给了我一笔盘缠,和一句暗语,说没钱的时候到某某钱庄,凭这句暗语会取到钱。
我笑,“这个我知道的。”
他说:“你魂不守舍的,我怕你忘了,再告诉你一遍。”
花铸离去后,我轻装简行,在江南一路往西,走走停停,去了洪州。在洪州找到了段家的祖宅,据说已经几次易主,我在外面绕了几圈也没进去,后来在洪州小住了一段日子。我离开洪州,没有再往西去,而是往东去了临安,经临安又回到了金陵。
我没有去找顾嫂,而是在江边重新租了间屋。
清晨起来晒太阳,看看医书,摆弄些药草,然后去茶馆酒家坐坐,傍晚的时候散步直到江边,再折回。
这就是我一天的作息。
我无法不关注北方的局势,不管我如何不想。
当然北方的信息经过千山万水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距离事发时数月。除非事情特别重大。
那就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事发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
开始是,西燕切断了商州和洛阳的联系,然后出重兵围攻商州。
结果是,萧初过领兵陷入西燕阵中,遭到重创,重伤逃回洛阳。
这之间当然是有极精彩的过程的,比如萧氏商州守将是陆然,商州保卫战之惨烈不输当初南郑一役;比如慕非和萧初过之间的对抗,你伤一千,我伤八百,在秦岭山脉迂回了无数回合。
当结局揭晓时,过程中无数精彩的片段,都成了前情。
备受世人关注的,两个当世人杰的交锋,最后萧初过怎么就那样毅然决然地闯进了慕非设下的圈中?
我听过很多人的议论,分析其原因,林林总总,萧初过有很多这样的做的理由。比如他至亲的弟弟萧初瑜深陷商州,他要救他;比如萧家损失太大,不扳回一些说不过去;比如萧初过南郑赢了一回便有些轻敌。
我不太懂这些,只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萧初过必然做出这样的选择的理由。可是我也清楚,战场上的事,有多少是必然的呢?战场上很多决策的发出靠的只是统帅的直觉。或许在当时的萧初过看来,他认为已经没有退路,或者,拼一拼胜算很大。
在这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看着江面上闪闪的金光,想着萧初过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在想些什么。
他应该什么都没有想,他向来是果决的。
然后我想到了这场会战的另一当事人:慕非。
其实他很好吧。
他的病,只是一个格调不高的谎言而已。
我应该想到的,他不会屑于让江城告诉我这些。如若他真想要我回去,他不会只派江城一个人来寻我。
我沿着江边慢慢走着,一步一步地踩在柔细的沙子上,任江水将我的鞋浸湿。
直至“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我转过身,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人,衣袂飘飘;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他叫封霜晨。
我不太关注南夏的朝局,但置身金陵,南朝重大事件,我还是会耳濡目染一些,比如年初的宁王谋反一案牵连甚广,早已了结的北伐军粮草被克扣的案子又被掀开,又杀了一批流放了一批。
最令人震动的,是谢如晖的死也被算在言恪头上,坐实他“谋反”的罪名。本来就死得很令人扼腕的一代名臣,现在成了被害者,太学的学生差点把言恪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阻止学生这一行径的,是封霜晨。
封霜晨为此受到文官集团的弹劾,正如之前萧初过所预见的,他两头不讨好,遭到降职,也就是只做了半年威风凛凛的执金吾。
我走过去,笑道:“过来请我去府上陪你下棋?”
封霜晨没有立即开口,视线在我脸上微凝,摇了摇头,“请我喝杯茶,何如?”
我右手一展,“随我来。”
回到我的住处,他立在院子中央,四下打量着;我进屋生火,烧水,过水温茶具,茶泡好后,撤去初道,再泡……我自己喝杯茶,都没这么细致过。
我双手递给他,他双手接过,轻轻啜饮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听到他开口,再看去时,他正闭着眼,像是在极认真地品着茶。
盛夏刚刚过去,天气还很炎热,热气蒸晕之下,他的额上渐渐地有薄汗沁出。
真的不是品茶的季节。我端着茶碗,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是什么好茶,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萧初过败于慕非,你怎么看?”
我怔了下,失笑道:“我没有看法,我又不懂。”
“慕非取得商州后,没有顺势东下,而是留在原地等洛阳出兵救援;萧初过兵至,双方不停地周旋,却没有实质的进展。如果说,慕非在商州等萧初过,是想将萧初过引到对己方有力的地方会战,那么,他引萧初过往西,这个局就设得太过明显了。”封霜晨语调轻缓谦和,我听得一头雾水,顿了顿,好笑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一般人都不会上这个当的,萧初过这个错误犯得太低级?”
封霜晨轻轻摇头,“不,若对手是寻常人,慕非根本不会如此费心。可于萧初过,这个心费得就有些多了。”
我仍然不明所以,他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眼神哀怜,只觉得一道阴影往头顶罩来。他开口,有些涩然,“我先前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直至今日得知了一个消息,才恍然大悟。这个消息,萧、慕二人均知晓,萧初过知晓,是以他不会贸然西行,慕非也必然晓得,萧初过已经知晓,所以才多此一举,在萧初过面前摆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局。”
他跟绕口令似的,可我霎时就明白了。我只觉得喉头发紧,浑身血液凝固,头脑中嗡嗡地响,恍恍惚惚地,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如果你是萧初过,你会如何选择?”
对面的人顿了下,然后又是摇头,“我不晓得。我只知,面对重重迷雾,萧初过用的是最简单的方法:手起刀落,结局如何,应不在其所虑之中。”
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间很长时间是一片寂静。
封霜晨似乎不想再和我拼耐性,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我抢先一步打住:“原来真的是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好笑,“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老天都会惧他三分,这次又把萧初过打得这么惨,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萧初过都没死,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