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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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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霜晨离去后很久,我都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
翌日封霜晨又来,我还坐在那里。封霜晨道:“你一直在这儿?”
他在我面前摆上饭菜,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吃了。
吃完,不待他离开,我就进屋睡觉去了。等醒来时,他还在,他说:“你还是哭出来罢。”
我望着远山,“何苦弄脏他轮回的路?”
日子照旧过着,我依然每天翻看着医书,摆弄着药草,晚饭前去江边散散步,只是我不再关心北方的事。我打算开间药铺,不为悬壶济世,只为将日子过充实些。
我在金陵周边勘察了一番,还没决定药铺开在哪里,我见到了江城,一身黑衣。
他站着的地方正好逆着光,我眯了眯眼,才将他认出来。
我的视线从他干裂的嘴上扫过,倒了杯茶水给他,他没封霜晨那些讲究,很爽利地喝了个干净。我问:“这次又是一个人?”
他沉默着点头。
我亦默然,半响,向他交代:“待我沐浴更衣,你再动手,不要让我太难看。”
江城一双黑眼望着我,微微闪动。
我将自己洗刷干净,出来时,江城正在院子里翻看我晒着的各色药草。“我不喜欢喝药,你还是动手吧,我倒是不怕疼,但你下手还是利落些,我也不喜欢受折磨的感觉。”
我看着他手按着刀缓缓地向我走来,没有任何感觉,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有一瞬,我在怀疑,我所面对的死亡是不是真的,这种感觉太像幻境了。没有恐惧,没有撕心裂肺,甚至因为什么都没有,而显出一种别样的轻来……
不过我好像没死成……
没有血液喷涌而出的粘稠之感,也没有听到刀锋划过肌肤纹理的声音,我只感到了阵阵的眩晕,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待我恢复意识,视野所及,是微弱的灯火下,一道静止不动的身影。
我张了张嘴,最后说出的话是:“给我倒杯水。”
江城倒了水来到我跟前,我坐起身,没两口将水喝干净,和他道:“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受折磨的感觉。”
他垂下头,久久不语,像跟木头一样杵着。
我看着手中空空的茶碗,心头也是一片空寂。
烛火忽然爆了一声,我开口:“你到外间歇息去吧。”
他依言出去,我慢慢地又睡着了,待再次睁眼时,外头太阳已经升了老高。穿好衣服出来,江城已经将早饭做好,见到我,给我盛了碗粥。
看着面前的早餐,想起我昨日昏倒,应是低血糖所致,我对我什么时候吃过什么都没什么印象。当一个吃货总想不起吃饭这档事来,他就已经和死人无异了。
不过照我想,江城应是觉得我在那一瞬怕了……或许,我还是害怕的,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刻晕倒?
那一刻的生念让我免于一死。
不算坏。
还活着,总不算太坏。我之前睡破庙的时候,总会这样安慰自己。
沉默地吃完早饭,我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江城收拾完碗筷,来到我跟前,和我说:“世子他很好。”
我“哦”了一声,他又说:“可——”他欲言又止,我抬眼看他,他垂着眼,说:“世子还不会说话。”
我点着头,随口问他:“他现在多大了?”
江城抬头望我,眼中似有讶然,“快两个生日。”
我迟缓地又“哦”了声,“一般小孩多久会说话?”
“郡主您半岁就会说话了。”
“是么?”我笑了下,问他:“那你晓得非哥哥多久会说话的?”
江城僵了下,“属下不知……寻常孩子,岁余就会说些简单的话的。”
“这样啊……”我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和江城说:“这样也很好。”
江城看着我,“您再回去,看一眼王爷罢。”
我说:“有什么好看的?你家王爷早过了奈何桥了,谁还记得谁?”
其实我呢,总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样豁达,我在说完这句话后,还是动身随江城北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难道是回去确认一下,他是否真已死透?
北上的道路并不顺坦,我好像注定要离长安远远的,一有接近它的念头,就会引来祸事。
事实证明,我首先确认一下江城是一个人南下,是件很有预见性的事。当我和江城再次被一群陌生人围攻时,我决然地选择了抵抗到底。
打斗中,江城寻了个空隙,将我抛到阵外,然后拖住那群人,让我走。我往后退了两步,发现马儿早跑没影了,只好撒开脚丫子跑。
正在走的是段山路,我因为是跟着江城走,便没有在意方向,等停下来发现自己迷路了。而且刚才惊魂未定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方向逃过来的。
我在山里摸着路,慢慢走着,仔细寻找着溪流。
眼前有人影闪过,我站定,伸手去摸十步。
手中握着剑柄,我看清那人的脸,有些意外,不过顿时解了戒备。
“柳濛……你好。”我打着招呼。
她神色淡漠,只定定地望向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神情……可能是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亦或者,是我从来不曾仔细看过她的脸,我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了“决绝”这样的情绪。
我手中握紧十步,然后又松了些。我莫名想到了野狼,面对野狼时,向它暗示自己的危险性,不是上策。可,当我真的遇到了野狼,我还能逃开么?
我还没有想好,脚下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退完我就后悔了,同时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嘲讽。
我哈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她依然没有说话,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没有焦点地看着我身后。
我是看过她杀人的,只需一瞬,她就能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在幽州目睹花铸的点杀后,我曾经问过花铸,手起刀落的那一霎,有什么感受。花铸想了下,反问我拿起筷子准备吃饭的一霎,是什么感受。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而言,杀人是件极寻常的事情。可我觉得那并不一样,我又问他: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在被你杀了后,让你有一点点的触动?花铸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或许有,不记得了,后来么,没有,因为别人是否该死,不是他该管的事。
对于那次对话,我总觉得遗漏了什么。此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我终于明白,我模糊了意识形态,我想知道的,其实是,在你决定要取别人性命时,你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花铸是给不了我答案的。
如果这次我能活下来,或许我可以问柳濛……
当柳濛一步步地往我走来,当我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脑中所想,不过是这样一个形而上的命题。这一世,到最后,终结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瓜熟蒂落般。
其实死在柳濛的手上,未尝不是件幸事,她的剑是极快的,不需要经历任何痛苦。
可我并没有那么幸运,我脚下一滑,先是一个狗吃屎,不待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往下滑去……我反应过来,柳濛刚才在我身后看到的是什么,那是一处断崖。
脑中片刻的空白后,我已经往下滑了很远,脸贴着尖锐的石头,已模糊不堪。
死过一回的人,多会惜命。因为在遇见死亡的那一霎,满心的都是对花花世界的眷恋。活着或许很难,但正因为难才要活,不然之前的煎熬都为了什么?
十步的剑尖在崖壁上发出尖锐的声音,我缓过神,发现自己还是有活路的。我下滑的地方其实是在断崖的边缘,旁边就是草木覆盖的山坡……如果我能克服地球引力的作用,跃到山坡上,我说不定只会断条腿……
我这样想着,把全身的力气都汇集到手臂上,使劲将十步往石缝里扎——我相信在这一刻我见到了上帝——十步竟然真的卡住了!
在十步摇摇欲坠地当口,我抬起另一只手,攀上一块岩石。
我让自己紧紧贴在崖壁上,一点一点地往边缘移去……当我力气快要耗尽,我的双手终于攀上边棱上一块突出的巨石,我深呼一口气,伸腿去够崖壁另一侧的巨松……
却还差那么一点。
就那么一点,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恨自己生得矮!头顶有秃鹰飞过,心底的声音一遍遍地:放弃吧,放弃吧……和耳边的山岚相呼应。
只觉得头昏眼花,我仰头看着血染红了石头,滴滴地往下落……如果现在放弃,就这样坠落下去……五个人死了三个,活着的概率是百分之四十,不算很低了,可我为什么要将自己交付给这百分之四十的概率?
我最后一次咬牙,身体往旁边荡去——双脚勾在树枝上,缓了一缓,然后身体失重地跌落在山坡上。
忽略自己是趴着落地、肚子里刺进了断枝、腿似乎也断了半条,结局不算太坏。
脑子还算清醒,挣扎着坐起来,用力折断面前的断枝,然后拖着伤腿一步步地往山下挪。
一眼看不到山脚,我记得这不是多高的山头,只要顺着往下走,天黑前应该能到山脚。我这样充满希望地想着。
不幸的是,在这看不见一条道的山坡上,我辨不清方向,越往下走,越是觉得脚下的路没有尽头。我知道,很多时候,人是死在接近终点的途中的。
我停下来想了下,最后想出一个办法,就是给自己的行程计数,跨出一步算半米,百步就是五十米,五十米在腰带上打一个结。
这个方法颇有效,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数一下腰带上的结,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然后安慰自己:撑死就十里路,我也走了三分之一了……我也走了二分之一了……
不过黑暗来得比自己想象得要快,仿佛刹那间,眼前就被黑幕笼上。
我脚下有些虚浮,停下来摸身上的火折子,火折子摸着了,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定一下神也是能看到手指头的,我却定了很久的神都没有看到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