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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浣香亭品茶惹愁思 凤仪洲献曲引猜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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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浣香亭品茶惹愁思 凤仪洲献曲引猜疑
话说冰玉一病至今已过了数日,巡幸队伍已回到江都的迷楼行宫。江都观王府邸就在行宫东北角的一条街市上。宅子不大,倒十分别致,白墙黑瓦,亭台楼阁,碧波映月,曲径通幽,处处透着江南水乡的灵巧秀美。冰玉此时已能下地,只是饮食还是不多,咳嗽也还和从前一样时好时坏。
二月江南,芳草菲菲,绿枝红葩,最堪游赏。二月十五,乃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俗称花神节,闺中又叫百花生日,江南一带叫做挑菜节,是迎花神的好日子。偏巧也是萧后的生辰。
这日众人收到帖子,皇帝要在御花园中主持“挑菜御宴”,庆贺皇后华诞。上至皇亲国戚上柱国,下至门阀贵族文武百官,随驾南巡的臣工及家眷皆要赴会。
这日五更时分,观王与独孤王妃、杨恭仁与萧氏、杨师道与李氏并若菡、冰玉等哥儿姐儿们,皆早早地起了。昨夜,萧氏已派她的陪房贾岱家的给众女眷每人送了三支上好的彩绢宫花。花朝节簪花是余杭一带的兴法。皇后雅兴正浓,早早地命当地司制宫花步摇的皇商备下了好些,留作今儿应景。
倚梅伺候若菡梳洗完毕,采莲等人伺候若菡更衣。若菡身穿翠绿绣芙蓉锦裙,外罩鹅黄金线滚边薄纱衣,两鬓簪羊脂玉芙蓉穿珠步摇,一朵月白牡丹绢宫花斜戴在髻上,略施粉黛,恰似一株水上芙蓉,映日吐蕊,娉婷袅袅,翩翩玉立。
若菡刚走出房门,复又回去,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雕芙蓉汉白玉镯子。这镯子是去岁生辰独孤白送的,若菡带在左手上,瞧着它,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甜笑。
采莲见若菡瞧着镯子呆笑,从后面吓唬道:“公主!”
若菡回过神来,立即遮掩道:“我去瞧瞧玉姐儿。采莲姐姐,昨儿三哥哥差人送了一盆醉仙芙蓉,刚打了蕊。晌午时你叫人搬到院子里的梅林边,浇点水,晚间定要收进暖阁来。那花是宫里花房新育的,娇贵得紧,受不得半点寒气。”说完,若菡也不等采莲答应,便急急地去了。
倚梅问道:“公主,这是去哪儿,走得这般急。”
采莲笑道:“还用问?!昨夜三爷在御前当值,还没回王府,她还能去那儿!”
若菡推门而出,过苑穿廊,来到了郑氏与冰玉的住处。她扣了半晌门,竟无人应。外面寒气虽重,若菡却肝火直冒,心道这群狗奴才,每日里得空便聚众耍钱喝酒,其间更是鸡鸣狗娼无所不至。如今不在京中老家,各房中的人都收敛不少,况且带出来的本就是那些平日里勤快机灵些的丫头婆子,没成想郑嫂子这里竟是这般光景!仁大嫂子向来与郑嫂子面和心不和。见风使舵,下面的那些人是再擅长不过的了。自是她们欺负郑嫂子势弱,竟如此不像话了!
过了一会子,门终于开了。若菡头也不抬,指着那人怒骂道:“你们这群狗胆包天的混帐东西,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想是过去我给你们的好脸太多了,如今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若菡话未说完,忽而看清来人竟是郑嫂子,吃了一惊,道:“郑嫂子,怎是你亲自来应门,上夜的丫头婆子们呢?”
郑氏摇了摇头,敛声道:“这会子刚过下半夜,天还未亮,她们闷头睡了,哪里还知道来应门。你快小声些,莫叫人听见了。早上湿气大,你进来暖和暖和吧,仔细冻着了身子。”
若菡点点头,进了屋。雪痕低头站在床边,手里把弄一只香囊。妆奁前,冰玉自己拿着前后镜,梳鬓簪花。冰玉病未痊愈,面色憔悴,一手举镜,一手梳头,样子看起来甚是吃力。若菡瞪了一眼雪痕,示意她把洗脸水端出去倒了,自个上前拿过冰玉手里的镜子,皱眉道:“上回我打了雪痕,仁大嫂子可与你为难了?”
冰玉在镜中瞧着若菡道:“我早想打发雪痕出去,可没什么由头。如今这样,倒是大家省心!大奶奶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岂有不恼的。”冰玉莞尔一笑,接着道:“只不过,小姑姑可见过观世音菩萨或弥勒大师发怒?”
若菡“扑哧”一笑,道:“众人都说我厉害,可见是错了。你呀,瞧着最是温柔,这张嘴却真真的厉害。不过佛祖是真慈悲,不会背后使绊子,不像有的人口蜜腹剑。你凡事警醒些,有什么为难的,只管告诉我。我能做到的,必定尽力替你排解。”
郑氏在一旁已洗脸漱口毕,刚点了两块膏脂在手上,闻言道:“冰玉,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这屋子里只有你小姑姑与我,可常言道‘大路说话,草窝有人’,若被外人听了去,定要上前邀功请赏了。一两句玩儿话虽不算什么,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闹出来,大家没意思。”
若菡与冰玉相视一笑。三人正说着,雪痕进来了。若菡冲冰玉撇撇嘴,当下无话。
御花园的南角,有一处建在山坡上的别苑,名叫摘星阁。阁中琥珀杯光,觥筹交错,皇帝与百官正赏花饮酒,吟诗作对。
御花园的御道上,众人拥着萧后,赏花扑蝶。
江都行宫建成没几年,如今又重新装饰了一番。御花园里各处的奇葩异草,皆是江南花商世家余杭林家进贡的。余杭一带新兴的“斗花会”,凡用花木也是林家一应供给的。园中花木之上缀红点绿,系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彩色丝帛绢花。
园中山坡起伏,山石林立,一带叠嶂,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其间更有碧波荡漾,小桥穿连,溪水淙淙;又有宫娥们娇容红妆,轻腻可爱,漫步其间,风景雅致处不能细数。
眼下,萧氏陪在萧后左侧。右面燕燕细语的便是林家大小姐林语莺。她身姿妙曼,一剪秋水般的星眸顾盼流转,举手投足间透着江南女儿的灵气。独孤王妃等一众人皆按品级随行于后。
石林间一片海棠开得正好。一路上又有桃花、玉兰、杏花、梨花点缀其中。又兼众女眷穿得桃艳杏娇,玫红梨白,越发映得园里春色芳菲、灿然若锦。林语莺为众人讲解各种花卉盆景的妙处。萧后兴致极高,不时点头赞叹。
众人走过石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池水。绵延数里的水面上荷花刚刚抽出嫩绿的叶子,清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池水旁有一曲廊,廊后连着个八角亭。众人沿河穿廊,步入八角亭。若菡抬头见亭上悬着金丝楠木的匾,上面鎏金三个大字:浣香亭。若菡微一蹙眉,心想:“太过奢了!这一路上,我细细瞧着,迷楼行宫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处处金碧辉煌,绮丽巍峨。翡翠玛瑙,金玉琉璃,在这里更是稀松平常。从古至今,月满则缺,水满则溢,凡事若好到了极致,怕祸事也就近了。从前,秦始皇又何尝不是一代帝皇,居功至伟?可他自恃国富民强,便好大喜功,兴土木、修长城、起战事。奢靡□□之事更是罄竹难书。最终山河易主,国破族灭。”想到这,若菡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多想,忙快步进了亭子。
亭子里,众女眷按品论级或坐或站。宫女们早已奉了茶和江南的各色精致点心糕果。众人拿起茶盅,发现这茶与家常吃的浓茶不一样。
若菡见水里几片碧绿的叶子慢慢展开,茶叶中间一朵红色的花苞随后盛开。茗烟腾起,一缕淡雅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萧后喝了一口,问林语莺道:“这茶倒与本宫往常喝的不一样,可有什么说头?”
林语莺不急不慢,笑道:“皇后娘娘喝这茶觉着怎么样?”
萧后点点头,笑道:“甘甜淡雅,别有一番滋味。”
林语莺笑道:“皇后娘娘,这茶名叫‘洛神采莲’,是家父研制的新茶。边上的绿叶是茶叶晒干,用文火炒了制成的。中间假充莲花的是去年年下的红梅花蕊,风干了炮制成的。红梅花泡茶,清香甘甜,还能生津润肺,排毒养颜。此外,梅花、兰花、菊花、山茶花、茉莉花、栀子花、玫瑰花的花蕊都能制成花茶。其功效又添了数十种,各有各的妙处。因这茶现泡现喝,比煮的浓茶又便宜又清香,近年来在江南一带的豪门大户中很是时兴。”
萧后坐在上首,见她仪态大气、口齿伶俐,拉着她的双手笑道:“果然有趣。你父亲当真是个爱花之人。赶明儿你和他说,让他以后每年多制些,留作宫里的御茶供奉这一项。”林语莺忙领旨谢恩。
萧后饮了一口茶,笑对萧氏道:“今儿人倒齐全。本宫年纪大了,每常想念故人。如今大伙儿皆是儿女绕膝、子孙满堂,想见你们一面越发难了。”
萧氏笑道:“侄女每常想起儿时姑母对侄女的疼爱,恨不能时常陪在您身边,伺候您孝敬您。姑母若是想和故人说说话,差宫人来观王府知会一声,侄女心里也常念着姑母,想和您叙叙旧,话话家常。”
若菡心道:“萧大嫂子也忒殷勤了!皇后娘娘虽是她同族姑母,可却也是大隋朝的国母。大嫂子怎能当着众人口口声声唤她‘姑母’!”
萧后笑着点点头,转头笑看林语莺道:“我那时和你现今一般的年纪,爱说笑,模样也水灵,如今可成老妖婆喽。”
众人只是跟着赔笑,林语莺胆子却大,道:“皇后娘娘这般贵盛貌美,又当盛年,哪里就老了?要这么说,像我这又蠢又笨的丑丫头,还怎么敢出门见人?”
萧后平日里听惯了奉承话,可如今从一个天真无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这话,她喜上心头,笑逐颜开道:“林家虽是皇商巨贾,到底也是世代书香。丫头果然知书达理,该赏!”
众人都点头称是,刘福海喊道:“赏,余杭林家大小姐‘芍药花开”宫扇四支,时兴式样宫花十二支。”
萧后接着转头问林语莺道:“姐儿今年几岁了?”
林语莺低头答道:“过了芒种刚好十一了。”
萧后又问道:“可曾许了人家?”
林语莺的头低得更低了,有些娇羞道:“未曾。”
萧后对众人道:“人都道江南出美女,真真不假。本宫与你投缘,心里喜爱你,想收你做干女儿,你可愿意?”
林语莺退后一步,行大礼跪拜道:“女儿给皇后妈妈请安,祝皇后妈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众人都赞叹林语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皇后面前亦不怯场。萧后开怀一笑,忙叫身边的宫女搀她起来,一把将其搂入怀里,心肝儿肉似的抱紧,笑说:“你大姐姐南阳公主快生产了。你二姐姐昨日受了风寒。本宫今日原不打算叫她们出来见人。不过你来了,本宫定要叫她们出来与你斯认,一块乐一乐。”
萧后吩咐内侍首领刘公公道:“刘福海,你去我宫里请二公主来,再差人到许国公府请南阳公主来,见见她们的妹子。”刘福海领命而去,还未出亭子,萧后又叫住他道:“把独孤家的独孤三郎也叫来。”刘福海听旨后,复又快步而出。
若菡听到“独孤三郎”四个字,脑袋里像炸开了一声闷雷。林家在南方豪门贵族中颇有势力,方才皇后娘娘认林姑娘做了干女儿,自是要抬举她了,还问她的年龄及是否有了婚约,定然是打算在八大上柱国的子弟中给她指婚。若菡何等聪明,后宫女眷齐聚浣香亭,按规矩外面男子一律要回避。皇后为何单单叫三哥哥来?想到此处,若菡心中怅然若失,瘫坐在角几上。冰玉见状,忙与倚梅从后面扶住了若菡,三人悄悄地从角门出了亭子。
倚梅扶若菡在回廊的石椅上坐了,忙搓手给她揉手心。冰玉一下子急哭了,坐在若菡身边,不住地流泪。若菡却似丢了魂儿一般,双眼也游离了。今日就只倚梅一个大丫头随若菡进了御花园,如今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倚梅一时也没了主意,跪在若菡腿边哽咽道:“好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可不要吓奴婢呀!”
过了好一阵,若菡擦了擦脸上的泪,一把抱住冰玉道:“玉姐儿,我没事。”三人并肩而泣。好一会子,若菡幽幽地对冰玉道:“玉姐儿,早知今日,咱们当初何必学文识字。人生在世,一旦明白的越多,越是难以逍遥、自在;倒不如糊涂麻木,无知无觉的好。还不如倚梅姐姐、采莲姐姐她们,纵然目不识丁,却能活得自由、快活。”
倚梅眼角挂着泪珠,见若菡开口说话,哭着笑道:“公主,你可吓死奴婢了。奴婢命贱,自祖父辈起,世代皆是杨府家奴,大字不识一个。公主才貌双全,是金枝玉叶。奴婢怎能和公主相比?”
若菡低头看着倚梅,用绢子给她拭泪,笑道:“好姐姐,你自小伴我长大。在我心里,你我原是一样的人,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倚梅满眼恐惧,急道:“奴婢知道公主心地纯善,可上下尊卑有序,公主以后千万别再说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奴婢死无葬身之地了。”
冰玉忍泪叹道:“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若菡用绢子与玉姐儿拭泪,笑对道:“‘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
冰玉长叹一声:“‘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罢了罢了。”
倚梅听不懂二人说什么,忽闻山石后响起了悠扬动人的洞箫声。一身着月白袍子的少年信步而来,不是别人,正是若菡的表哥独孤白。
独孤白所奏并非科考仕路上的四曲九弄,而是老庄的一曲《逍遥游》。若菡回头瞧见独孤白,四目相对,眼泪似水柱顺着芙蓉般的面庞哗哗而下。若菡心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哥哥灵台清明,懂得放下,方能自在。可是命运弄人,常常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我们从未尝过自在是何滋味,又何谈放下呢?”
曲罢,独孤白笑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好个脂粉英雄、闺阁名士。若菡,我平日里果然没有看错你。”
若菡泪眼未干,忙用绢子遮掩,强颜笑道:“表哥,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独孤白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因他六岁时一句“为什么‘哥哥’还要加个‘表’字,听着就生分”,后来若菡一直唤他‘三哥哥’。独孤白见她似刚哭过,便俯下身子,软语道:“若菡,谁欺负你了?怎么在风地里哭?”独孤白拉着若菡的手,也不顾地上冷,单膝跪在石地上,面色焦急地询问。
若菡见到独孤白,心中苦闷已不能自持。此刻独孤白又这般温柔怜惜,更叫她悲喜交集,再也忍不住,眼泪似断线的珠帘流了下来。独孤白见她面露难色,似有为难之事,难以启齿,便不再追问,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倚梅见二人这般情景,再看看冰玉,真是一惊未定又添一惊。倚梅桃花儿似的娇颜吓得惨白,犹如晴天霹雳,又惊又怕,默念了多少声青天菩萨观音老爷。
玉姐儿叹了口气,心道:“世间多少有情人,爱到极处方显痴。”
“你们这是怎么了?”倚梅闻声,抬头一看,迎面来了两位簪金带银、贵气逼人的女孩儿,身后跟着刘福海并皇后近身的四个小太监。
前头的女子二十六七岁,身着桃红色绣金凤曳地宫服,外穿宽袖金色碧纱长衫,梳着双刀半翻髻,头戴金丝累凤冠,鬓插红色宫绢花,样貌齐整,大腹便便,却挡不住眉宇间透着的那股儿英气。后面的女孩十二三岁,面如美玉,肌肤胜雪,头梳双星髻,及腰的长发像胡人少女一样攒成无数条小辫子,红色的宫花,点缀明黄的发带,再配着一身大红色拈金丝牡丹花裙子,当真是气度贵盛,雍容华丽!一颦一笑,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亲昵可爱。
倚梅猜想,这便是皇后娘娘所说的南阳公主与二公主,她不便提醒众人,忙跪下提声道:“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奴婢不知二位公主驾到,请公主恕罪。”
三人听见倚梅跪拜之声,忙起身行礼。
南阳公主示意三人免礼起身,见若菡等人一脸泪痕,道:“一个个梨花带雨的,这是怎么了?”
若菡心想,二公主杨若芜生性纯良,聪敏却不失憨厚,被她撞见倒没什么;只是南阳公主杨若萍是出了名的“冷面美人”,面冷心冷,行事从不给人留情面。想到此,若菡忙起身笑道:“咱们只顾在这里说笑,却不想河上风大,迷了眼。一个个花脸猫似的,叫南阳姐姐见笑了。”
南阳公主看着独孤白,冷笑一声,摇头道:“什么事只当我不知!八成与三郎脱不了干系。如今我不在宫里了,难得见你们一面,瞒我做什么?”
刘福海低身上前,尖声谄笑道:“大公主,老奴斗胆插一句。靖文公主与三爷是至亲骨肉,又一向亲厚,想不到也有红脸的时候。‘才女公主’和‘独孤三郎’恼了,这可是奇闻一桩了,说给谁也没人信呐。大公主赏老奴一个恩典,皇后娘娘那儿还等着老奴回话呢。”
杨若芜手拈发辫,甜甜地道:“若菡妹妹,你不要哭了。这里冷,咱们进去吧。”
杨若萍等人先进了浣香亭。倚梅扶着若菡,独孤白与冰玉四人随后也进了里面。
此刻南阳公主与二公主已在萧后身旁坐定。萧后见白菡等人一起进来,又个个面带泪痕。她是过来人,虽不清楚就里,可白菡两人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俩打小那点事她再清楚不过了。萧后已猜着八九分,方才的好心情忽而全没了,此刻却不动声色地笑道:“三小子,你过来。”
独孤白上前,拜过萧后、萧嫔、独孤王妃等人。
倚梅搀着若菡归了座,若菡自知失礼于人前,不敢看独孤氏。
萧后命独孤白起身回话,招手道:“来,见过你妹妹。她是我新认的干女儿,余杭林家的大小姐,林语莺。”
独孤白不知皇后为何巴巴地叫自己来见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林小姐,暗自纳罕,上前行礼,道:“妹妹好。”
萧后转而对林语莺道:“这是独孤家的三小子。诗词文章、武艺剑法自不用说,弹琴弄箫连宫里的乐师都赞服不已!京里人都唤他‘独孤三郎’,活脱脱又一个‘独孤郎’,是京都出了名的英俊公子。”
林语莺心中对萧后的安排已明白了五分,当下却刻意避嫌,低头垂目不看独孤白,屈身回礼,抬头时,她也只看一眼独孤白的衣角,忙移开视线,柔声道:“独孤公子好。”
萧后笑道:“好好,看到你们这般和睦,更好了。今夜的花朝夜宴,你们可都得来。”
众人都点头称是。林语莺挨着萧后坐了。独孤白跪拜领旨,入座,无话。
时近晌午,众人举杯碰盏,陪着萧后在浣香亭中饮酒用膳,举杯欢庆。用完膳后,宫女们伺候众人洗手盥漱,一时又上了茶。
此刻众人献上寿礼为萧后庆生。萧嫔呈上金、玉如意各两柄。唐国公嫡妻窦氏进献迦南念珠与凤血石香珠串各一对。许国公宇文述嫡妻江氏献沉香木茶盘和玉白菜。人数之众、礼品之阜不能详述。
独孤王妃所献之物却最最惹人注目。竟是一篮颗粒饱满的苞谷、高粱、菱角、蜀黍等粮食。众人起先议论纷纷。独孤王妃道:“这篮中的谷物颗颗饱满,是去岁秋南巡路上,臣妾在沿途的农户家中讨得的。可见大隋四海升平、盛世繁荣。今臣妾进献皇后娘娘,恭祝皇后娘娘: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蟠桃捧日三千岁,古柏参天四十围。贺喜大隋:盛世无饥馁,万姓谷满仓。”
众人听后皆露出惊叹之色。萧后微笑点头,看了一眼若菡,道:“好好好,寿礼不在贵贱,倒是难为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明白皇帝与本宫的心思。赏!”
刘福海听后,在一旁尖声喊道:“赏,观王府内命妇每人‘富贵如意’宫缎四匹,‘婵娟起舞’软烟罗四匹,‘芙蓉锦绣’宫花八支,金银锞各十锭。”
独孤王妃、萧氏、李氏并若菡四人忙跪地谢恩,各自归位,不在话下。若菡看了眼母亲,心下这才宽慰了些。
独孤白瞧着若菡,意味深长地笑。若菡脸上一红,只顾低头喝茶。若菡最清楚皇叔的性子,他好大喜功,喜好夸耀大隋国力繁荣富庶。皇后的心思和皇叔是一样的。寿礼不在贵重,若能将大隋的强盛吹嘘一番,那便合了她的心思。
众人陪萧后又说笑一会子,已近晚间时分。有小太监来报了时辰,刘福海与萧后耳语一番。随后,众人便随皇后乘船移至荷花池中央的小岛,岛上有一处极清净雅致的所在,名唤“凤仪洲”。
独孤白与杨若萍、杨若芜、林语莺同乘一舟。若菡、冰玉与大房的红玉、玲玉,还有二房的墨玉,同乘一舟。
登舟后,若菡倚栏而坐,远远看见独孤白立在舟头。林语莺与二公主坐在舟尾,乘众人不备,索性脱了绣鞋,两双碧玉雕成的纤足在水里击打,伴着欢快的笑声,溅起美丽的浪花,好不快活。南阳公主虽气她俩淘气,也忍不住偷笑。跟船的小宫女和姑姑却吓得不轻,忙要去扶,却被二人泼了一裙子的水。一时间,众人皆瞧着她俩笑,好不热闹。
皇后瞧见也笑道:“我这二丫头,平日被我和她父皇宠坏了,今日人多也改不了淘气。”转头对刘福海道:“你快叫人送两个脚炉过去,天气还凉,可别冻着了。”
若菡见独孤白一脸笑意地瞧着林语莺和二公主,不知为何胸口堵得难受。春风吹来,她身上发凉,紧抱双臂,低头却瞥见手上的汉白玉镯子,心里一阵莫名失落。
倚梅轻轻地给若菡系上披风。若菡回头见冰玉无人照料,倚梅笑道:“我早预备下了,公主莫操心。”
若菡见倚梅手里另拿着一件斗篷,笑道:“倚梅姐姐,我来吧。”
倚梅不知若菡是何意思,顿了一下,将斗篷递了过去。若菡拿过来,走到冰玉身边,亲手替她披上,转身望着远处的河面,道:“半倚兰舟半倚荷,缥色纤纤嬉清波。”
冰玉微微一笑,接道:“桃枝借得春华暖,嫩蕊偷来暑光色。”
忽而一只仙鹤“咕嘎”一声长鸣,从荷叶下窜出,飞向碧霄。若菡万般愁绪,突上心头,悲道:“老翅空巢孤身落,寒塘鹤影独悲歌。一朝春尽万艳枯,莫怨西风损黛娥。”
冰玉一向心思细腻,牵起若菡的手,道:“好一句‘盛世无饥馁,万姓谷满仓’,姐姐即深谙此道,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必徒添感伤?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的眼泪和男人的狠心。”
若菡惨然一笑,“玉姐儿,我从前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在意。装作不在意,我做不到,你能吗?”
冰玉生性温婉腼腆,心思从不敢对人说,一听若菡这话,只当她瞧出了什么,脸上一红,垂眸不语。
清波荡漾,对面舟上,独孤白远远地望着若菡。
若菡红了双眼,看着独孤白,喃喃自语道:“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得到自由?”
凤仪洲上,独孤白几次与若菡搭话,她皆是不咸不淡、爱理不睬。独孤白自忖这几日并未恼她,只觉受了窝囊气,便撩开手,不去理会,自与冰玉等人说笑。
众人在凤仪洲用了晚膳。刘福海回禀萧后道:“舞乐百戏上的都准备停当了。请娘娘点了歌舞戏文,便可鸣乐演奏。”
萧后示意刘福海退下,对独孤白道:“三小子,你即来了,就给大伙吹奏一曲。正好今日你林妹妹也在,她的歌极好。你二人一歌一奏,给咱们助助兴。”
独孤白不知若菡为何远着自己,这会子正没意思。可萧后的旨意,怎能违拗?独孤白起身道:“微臣遵旨,不知皇后娘娘想听什么曲子?”
萧后转脸笑问林语莺道:“林丫头,你可会唱《凤求凰》?”
林语莺方才饮了酒,白皙胜雪的肌肤此刻透着粉嫩的浅红。她听到萧后这般问自己,双颊登时火烧火燎一般,直从眼角红到了脖颈子底下。可林语莺到底是世家小姐,见过大阵仗,顿一顿神色道:“家时隐约听乐娘们唱过,会几句,怕唱得不好,扫了大家的兴。”
萧后笑道:“不妨事,你只管唱来。三小子,你便奏一曲《凤求凰》来。”
冰玉心下明了,见若菡的神色不对了,伸手去握她的手。若菡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若菡抬头看了一眼冰玉,一闭眼,一点头,苦笑着将手从冰玉的手中挣脱出来。
这会子若菡已经想明白:“四边未静,突厥强悍。皇叔生性猜忌多疑,江南、关中各贵族军事集团,更素来是他的心头大患。今日之事,怎么会是皇后一时兴起?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皇叔手中的棋子罢了,皇后又何尝不是呢?我们的命运,也不过是皇叔心里的一个因势利导,口里的一句恩典罢了!”想到此,若菡的一颗心似掉进了冰窟,冰冷彻骨。
独孤白从未将男女之事萦绕于心,初见林语莺时也心下坦荡,没往那上头想。可萧后如今这般旁敲侧击,再加上林语莺的神情态度,他绝顶聪颖,如何还不明了?独孤白自幼丧父亡母,孑然一身惯了。长辈们虽常劝他学些仕途经济,无奈他总不大上心。他心性孤傲,自小看多了世家贵族间盘根错节的裙带联姻,曾暗自发誓,此生定要觅一绝世独立、知他懂他的女子结成连理,不求家世富贵、权势名利,但求才貌双全、相知相亲。可此刻,他的命运却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叫他如何能俯首顺从?
独孤白扭头看了一眼若菡,双膝跪地道:“皇后娘娘,微臣有一请求,请皇后娘娘务必答应。”
萧后笑道:“哦?什么请求?且说来听听。”
独孤白面色淡然,中气十足,道:“今日乃皇后娘娘寿诞,臣请奏一首《瞻彼洛矣》,以祝芳辰。”
萧后点头笑道:“三小子,难为你有这片心。也好,你且先奏《瞻彼洛矣》。《凤求凰》待会一并奏来。”
繁星点点,皓月当空。四周的火把檀香照得凤仪洲犹如白昼。岛上的一片桃花开得正好,落英缤纷,暗香浮动。独孤白手按玉箫,立于青石玉栏的歌台上。皎洁的月光洒在独孤白身上,化作一团荧光,映着月白色的长衫,恍然若仙,不沾一丝凡气!独孤白手指轻盈灵动,祝寿诗曲倾泻而下:“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此,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此,鞞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此,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众人皆沉醉之时,若菡瞧了一眼林家小姐。林语莺目不转睛地望着独孤白,双眸粼粼如秋水,满脸赞叹照红妆。萧后欣慰地看着林家小姐,二人不时私语时。忽而,萧后瞥见了若菡在看林小姐。若菡见状,忙低下头,佯装喝茶欣赏雅奏。
曲罢,众人赞赏不已,萧后命刘福海赏了独孤府上下。独孤白归坐,谢恩道:“皇后娘娘,洞箫之声呜咽缠绵,古琴之声清脆铿锵。只有琴箫合奏,二者相辅相成,方能奏出热烈缠绵、旖旎绵邈的《凤求凰》。微臣幼时每常练习吹箫,皆是表妹若菡从旁抚琴。微臣请皇后娘娘恩准我二人合奏,林妹妹高歌一曲,方才不算辜负今日良辰美景。”
萧后一听此话,心下不悦,将手里的银酒盅重重地按在桌上。刘福海等一众太监宫娥慌忙跪伏在地上。众人也都低眉顺目,敛声屏气。独孤王妃更是又气又怕又惊又惧。一时间凤仪洲上落发可闻,静得可怕。
萧后冷笑一声,道:“刘福海,去取绿绮琴来!”
刘福海应道:“是,奴才领旨。”
萧氏低声奇道:“绿绮琴?”
二公主轻声道:“昔年梁王请司马相如作赋,相如写《如玉赋》相赠。此赋词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极为高兴,以自己收藏的绿绮琴回赠。绿绮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是上古传下来的绝世好琴。去岁父皇差人在民间搜罗了来。”
刘福海走后,若菡心下又惊又惧,又急又喜。惊的是三哥哥竟敢当众忤逆皇后娘娘,惧的是皇后娘娘会不会降罪于三哥哥,急的是皇后娘娘有意指婚三哥哥与林姑娘,喜的是三哥哥分明不领皇后娘娘的意。
星辰闪烁,花香飘溢。夜晚的春风吹落了纤弱的海棠花瓣,星星点点,在半空中盘旋、打转,最后飘飘摇摇地落下。若菡端坐在绿绮琴前,身下的紫檀木椅几仿佛是一盆火,烤得她心绪恍惚。耳边还是那熟悉的箫声,可却多了份清灵曼妙的少女歌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若菡愁思缱绻,方才在风地里又受了凉,此刻脸色惨白。几次转承起伏的吭节上,她皆气力不足,险些出错。若菡双腿酸软,头脑发涨,迷迷糊糊将一曲《凤求凰》勉强奏完。曲终起身时,她双眼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