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尽相思》尘色

14、十四

　　澜厌第一次发现，这竟然也是一种煎熬。
　　他能感觉到莲倾每一个动作带起的细微的风动，甚至能够感觉到莲倾的气息。每一笔落下都变得动魄惊心，身体和理智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吞没一样。
　　被那名为情欲的东西。
　　“你在念心经吗？”莲倾的声音突然响起。
　　澜厌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确实在不知不觉间专心致志地默念起心经来了。
　　他没有睁开眼，过了半晌才问：“为什么这样问？”
　　莲倾似乎笑了，声音却莫名地让澜厌觉得有些清冷：“猜的，因为你表情看起来特别地庄严肃穆。”
　　澜厌没有再说话。
　　笔画带来的酥麻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余下湿润冰冷的触感，又过了一会，他就感觉到莲倾停下了手。
　　笔尖迟迟没有再落下，可莲倾也没有开口，澜厌只隐约觉得似乎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终于，他忍不住睁开了双眼。
　　眼前莲倾却早就转过身去整理颜料了，这时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啊，画好了。”
　　澜厌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几乎找不到痕迹，可是他可以肯定，刚才有一瞬，莲倾慌了。
　　他在害怕什么？或者，逃避什么？
　　澜厌没有问，他知道莲倾不会回答。
　　等莲倾回过身来时，真的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青年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脸，很是得意：“挺好看的，大家一定会夸你。”
　　澜厌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莲倾一手拦住：“还没干呢。”
　　澜厌啧了一声，左右扫了一下，终于找到了铜镜。
　　脸上已经被覆上了诡秘而华丽的花纹，墨黑的花，赤红的叶，骤看如同鬼面一般，细看却繁复而幽雅，美丽得让人惊心。
　　“走吧，上仙。”莲倾笑着打断了他的观察，语气了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澜厌只好放下铜镜。
　　莲倾已经重新挑起了那盏桃花灯，他走在前头，走两步又停一停，等他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远远便看到村里张灯结彩，人潮涌动，格外地喧嚣。
　　等走近了，那热闹的气氛更是明显。似乎所有人都从住处里出来了，好几百人聚在村子的主道上，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有的人如莲倾那样手里挑着灯，有的人没有，两旁摆着各色小摊，偶尔也有卖花灯的，每当有人走过去买，周围总是会有人围过去笑闹一番。
　　等两人走进人群里，周围很快便有人发现了他们，特别热情地跑过来打招呼，目光在莲倾的花灯上转一圈，就开始望着两人直笑。
　　澜厌甚至还听到有人跟莲倾说“恭喜”。
　　再迟钝也能察觉到异样了。
　　等围过来的人彻底散去，澜厌挑了挑眉，问莲倾：“你手上这灯，有什么门道？”
　　“这个？”莲倾扬了扬手里的桃花灯，笑颜在灯光映衬下越发地动人，“这个啊……咱们桃花泽民风开放，每年花主诞，青年男女聚一起嬉笑玩闹都是有的，挑了这个灯，就表示挑灯人已经有主，不能随意调戏。”
　　“还有人敢调戏你？”
　　莲倾似乎没想到澜厌居然会问这么一句，看了他一阵才笑了起来：“当然是有的。”
　　澜厌又挑了挑眉，却没再说话。
　　——挑了这个灯，就表示挑灯人已经有主，不能随意调戏。
　　他也不知道莲倾的话是真还是假，只是想着那挑灯的意味，就莫名地生出了一种被活生生调戏了一翻的感觉。
　　莲倾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虽然是玩闹，还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只不过比平日亲密下，男女授受，自有分寸。所以你也别怕，现在正玩得高兴，你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你呢？”
　　莲倾摇了摇手中的灯，笑得格外开心：“我有主了呀。”
　　澜厌沉默了一下，居然没有反对，径自转身往人群走去。
　　莲倾看着他瞬间就淹没在人潮里，不禁啧啧摇头，半晌才转手挑着灯百无聊赖地朝着人潮松散的方向晃过去。
　　跟他打招呼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他也就一直笑眯眯地回礼，直走到村子的另一头，行人渐少，他才终于慢下了脚步，敛了笑容。
　　手中花灯轻摇，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摆不定。
　　身后突然传来了比常人要快一点的脚步声，莲倾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澜厌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的手上也提着一盏桃花灯。
　　莲倾微微张开了口。
　　“是这样没错吧？”澜厌提起花灯朝他晃了晃。
　　“你……”莲倾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终于挤出一句，“你哪来的花灯？”
　　澜厌道：“用一把小刀换的。”
　　桃花泽与世隔绝了几千年，一直自给自足，钱银买卖毫无意义，通常便是以物易物，澜厌身上别的没有，武器还是不少的。
　　莲倾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换这灯干什么？”
　　澜厌回答得很严肃：“挑了灯，不会被调戏。”
　　莲倾一愣，直接笑出声来了。
　　澜厌难得兴致正好，明知故问：“有什么好笑的？”
　　莲倾偏了偏头，还是笑，看着他的目光专注得让人心动。
　　“笑你……”话没有说完，莲倾的脸色突然一变，澜厌也已经迅速戒备了起来。
　　地面在震动。
　　远处开始传来阵阵惊叫，很快，人群便开始四散开来，热闹的节庆消失，剩下的是弥漫了整个黑夜的惊恐。
　　“啪”的一声，莲倾手上的灯应声落地，几乎同一时间，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不同于一般的奔跑，他几乎是飞掠而去，如魅影一般，转眼就远得看不见了。地面上似被带出了浅浅的涟漪，而后又消失不见，只有那盏被丢弃的桃花灯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澜厌看着明灭的灯火，心里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等澜厌追上莲倾时，地面的震动似乎更强烈了。
　　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澜厌觉得，好像那被困在山谷之中的力量已经彻底挣脱了束缚扩散开来。
　　莲倾就站在村口，他没有再往前冲，因为他根本无法再向前。
　　那股强大的力量如同狂风一样扫过山林吹袭而至，莲倾双手支撑的就是最后一道屏障。两道力量相接的地方，似乎连气流都扭曲了。
　　而屏障之外，数不清的桃花被吹落，在夜空中纷纷扬扬，显得美丽而悲壮。
　　莲倾支撑得很吃力，他的身体在颤抖着，但他始终没有退一步，澜厌走近才发现他身后居然还有一个小男孩。
　　三、四岁的小男孩摔倒在地上，只是拼命地哭，而莲倾再退一步，他也许就会被交缠不休的两股力量卷进去。
　　澜厌停住了脚步，他不知道这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前方的那个背影单薄得过分，却因为拼命而显得格外强大。
　　这个人似乎每一次都在拼命。
　　“为什么？”他从后面握住莲倾的手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莲倾浑身一震，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澜厌的加入迅速就扭转了形势。就像上一次那样，在他的力量开始抵御时，那股力量就退缩了。
　　地面的震动逐渐缓和直到停止，疯狂扩散的力量也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流动变得缓慢有序，然后遵循着引导退却。
　　风停，澜厌刚松开了手，莲倾就整个人往前跪倒下去。
　　澜厌慌忙一捞，将人搂进怀里才松了口气。
　　“不能等了。”莲倾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你不会反悔了吧？我们现在就去破阵吧，现在就去！”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叫出来的，他失控了。
　　澜厌看着莲倾：“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倾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澜厌的衣襟，最后将脸埋进了澜厌怀里。
　　他的声音里是分明的哀求：“现在就去吧。”
　　漫长的沉默后，澜厌终于微微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