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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师侄生性很贤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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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沉沉暗了下来,月色清凉,弯似钩,淡如雪。
唤来的郎中替梅子谦上过药,开过方子,留下一句听天命后便行离开。
桑白坐在台阶上,倚着门,仰首望天,面庞在微弱的月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白,桑绿从不曾这般待过自己,现在进去,也只会惹他生气罢……
梅子谦——
梅子谦——
桑白始终记得男人在倒下之前望向自己的模样,平静得仿佛远在天际的浮云,轻轻薄薄的一层,便掩住了他毕生来全部的情感,眼眸溢出的刻进心底的孤独与挣扎,分明比那深深刺入体内的鹿角钩,还要疼上百倍。
不断流淌的血,衣上染红的水绿莲,摇晃的身体,苍白的面容,紧抿的唇,桑白居然觉得那时的梅子谦衬上他嘴边似有若无的笑,好看得胜过天地间一切,却又比任何都来得飘忽不定。
桑白的表情有些恍惚,从未有过的不安紧紧萦绕心头,揪得他莫名难受,他定定坐着,不觉便过了一夜。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桑白定睛看去,一个被绳子系着的竹篮,徐徐从屋檐上放下,落在他正前方,里头放了两个刚热好的包子,抬首,见孟少瓜正探出脑袋直直盯向自己,桑白一无所动,只略微侧开头,他现在没心情与对方胡闹。
孟少瓜翻下屋顶,坐到桑白身旁,幽幽道:“那时我娘生病,你也是这样安抚我的,说我娘没事,要我填饱肚子,精精神神地等她醒来。”
桑白语调平平:“那不是我说的,你记错人了。”
“蠢、蠢白……”孟少瓜的脸颊窘迫得直泛红,他一时语塞,嚅了嚅唇,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叹出一口气,低声嘟哝,“如果一个人心无所念,也许便不会再醒来了,换了我,肯定也痛得不愿意醒。”
桑白手心冰凉,心无所念……
孟少瓜继续道:“我不了解梅子谦,但他那样的人肯定与我们不一样,他大抵比我们强上百倍,否则如何走到现在?他说不定只是在闹脾气,想偷懒多睡会罢了。”
孟少瓜咽了口唾沫:“蠢白,你、你看我做什么?”
桑白收回视线,站起身,言语肯定:“他会醒的。”俯身拾了个包子,递至嘴边。连孟少瓜都来担心自己,自己未免太过消沉了。
孟少瓜直起背,洋洋得意:“蠢白,你该感到荣幸,这可是本大爷……”话说到一半,桑白蹙眉打断:“臭瓜,这么难吃的东西该不会是你做的罢?”
“怎么可能!”孟少瓜立即反驳,“想教我给你做东西吃?做梦吧你!”
这厮应该没胆子下毒,桑白咬了几口,咽下,转开话题:“你来这里这么久可曾回去过?我听闻你师父以为你嫌弃他而离家出走,天天想着法子要寻死。”
孟少瓜一愣,当即扭身撒开腿朝门口奔去。
桑白将剩下的包子一股脑儿塞进口,轻声:“臭瓜,哪有肉包做成甜的。”他吸进一口气,推开门,见戚长楚抱着桑绿待要出门。
戚长楚率先开口:“他睡着了,我抱他去休息。”
桑白颔首,目送其离开后,行到梅子谦榻旁,只看了他一眼,心情顿时烦躁起来,在屋中踱了好几圈,才坐到床边,往梅子谦额上猛弹一记:“你是不是在想,自己有没有必要再醒来?”
指尖稍稍曲紧,金蛇说的那番话,便是局外人的桑白,听了都格外难受,拥有相同的玉玦,那些人,是梅子谦的亲人罢?别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便是自己,若桑绿出了什么事,他都无法想象自己会如何。而那些人,梅子谦为救他们得罪冷蛇,他们却一心想要除掉他,那么玉蟾楼,他的朋友被其牵连灭门的后果,又算是什么?
真真讽刺,桑白轻抚方才弹过梅子谦的地方:“于他们,你已仁至义尽。竹林那我也清理妥善,冷蛇会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出,没人知道你在这里,若你醒后真想留在罗桑门,那便留下罢,你知道桑绿他一直都很仰慕你。”
桑白捋开梅子谦的头发:“额有白鱼赤乌之相,生就万中无一的英武俊秀,亦有领江湖之才,江湖上都是这么夸赞你的,却教我看到两回你奄奄一息的模样。如果你醒不来,我……”他倏然噤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那算什么啊,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粘上他,缠住不放,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说不理就不理,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遭人厌,桑白许久没有说话,默默出神,倒是躺在榻上的人忍不住了,开口:“说啊,如果我醒不了,你怎么样?”
“……”
“……”
桑白眯起眼眸,“何时醒的?”
梅子谦面无血色,嘴唇发白:“桑绿睡着之前。”
桑白挑眉,难怪桑绿能如此安心地睡了,说来他居然不曾吵吵闹闹,这两人又想联合起来骗自己,吃雄心豹子胆了!
梅子谦继续言曰:“桑绿说你不会笑,看来是真的,明明很担心我,发觉我不在便立即出来寻我,可看我醒了,却表现得一点也不高兴。”梅子谦笑眯眯地抬手扯着桑白嘴角。
桑绿那乌鸦嘴,桑白额边青筋直跳,梅子谦想坐直身子,稍稍动弹一记便猛烈咳嗽起来,桑白当即起身,行到桌旁为他取水,身后传来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你无法知道你救我那晚,你对我的意义究竟有多重要。”
“而我没想到来广陵又碰巧遇着你,当时便想我这辈子一定要交你这位朋友。”
桑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倒了茶,目光注意到案上的蟠螭纹玉玦,视线不由自主地在其上停留许久,梅子谦发觉他的异样,轻描淡写道:“那已没用了,帮我扔了罢。”
于梅子谦而言当然眼不见为净,于桑白而言这般贵重的物事扔了多可惜,抱着日后倒霉了还能换点银两花的想法,桑白当即抓起玉玦做了个摔出窗外的动作。
桑白果断利落的举动教梅子谦一怔,后者愣了半晌,轻叹:“我一直觉得我的出现,破坏了他们原有的平静……以前,我以为留着相同的血,便是手足至亲,但到头来我始终只是个野种罢了,我,再没有什么亏欠他们的。”
桑白的手在袖子里捏着那枚悄悄藏起来的玉玦,阳奉阴违的他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感,反正也要扔了,还不如扔给他。桑白听男人的话,不由动容,想了想,决定还是安慰对方一下,只见梅子谦拿出机关小弩,定定望着,男人注意到桑白在看他,便将小弩按至胸口,哂笑:“现在的我有它就够了。”
“……”
“……你别这样,我要吐了。”桑白头皮发麻,“赶紧还我。”
梅子谦闻言,理所当然将袖弩塞回自己衣服,看向桑白手中:“能喂我喝么?”
丫手生来做摆设的么!桑白这样想着,念在对方是重度伤患,将茶杯递到男人嘴边。
“好师侄,有些烫了。”
桑白按下心中火气,仔细地吹了吹。
梅子谦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之前提的以身相许可还有效,师侄不若好好考虑?”
到底谁欠谁恩情啊,伤还没好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耍无赖,狗改不了吃屎。桑白摔了碗径直转身,男人忙拉住他:“别走——”声音里透出些许落寞,腹上伤口剧烈的痛楚也教他忍不住皱起眉。
桑白近乎无奈了,扭头咬牙切齿:“那就闭嘴。”
“好。”
“也别笑。”
“好。”
“还有,把眼睛闭上,看到你眼神我就反胃。”
“师侄,你这样待我,我疼得厉害。”
“哪里疼?”
“心里疼。”
“……说了让你闭嘴!”
桑白简直快疯了,这男人怎么比桑绿还麻烦,谁晓得他说话有几分是真的,不如直接将他打昏了事。花了足足半个时辰,又喂他吃了些粥,好不容易伺候好这位大爷,桑白坐到一旁歇息,门被人推开,是戚长楚,守了一夜,他的眉目间也有些疲惫,桑白问道:“桑绿还在生我气罢?”
戚长楚颔首,沉吟少顷,言曰:“换成我我也会拉住他,他从小就那样,想到什么做什么,脑袋奇笨无比,从来不晓得转弯。”
桑白神情古怪地看了戚长楚一眼:“他现在完全不记得你了。”
“我知道。”戚长楚五官恨恨地拧至一处,“我要弄死他。”
桑白瞬间理解了对方暴躁的心情,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心念微转,道:“长楚兄,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希望你能对梅子谦在此处的消息予以保密。”
戚长楚虽目露疑惑,却是没有多想便同意了:“我从小便仰慕梅大侠,只要是梅大侠期望的,我都会尽力办到。”
桑白默默地扭开头,面无表情地重复:“从小,大侠。”
梅子谦不满地啧嘴:“我记得你可比我大,快而立了罢,老人家?”
“不敢当,师、叔。”桑白反诘。
“把我那五百两聘礼还我,我得再考虑一阵。”
“先把袖弩还我。”
“不行,那是你我珍贵的定情信物。”
“……梅子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