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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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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眉妩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
台上一曲毕,四座登时爆出一片击节喝彩之声,直欲将楼顶掀翻了去。
迟云潋像是为其所扰,于睡梦中不适地蹙蹙眉,嘴里也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嚷。
司徒燕然伸指戳戳对方的面颊,试探道:“师弟?”
迟云潋的睫羽一阵轻颤,却没有睁眼。
于此休憩到底不得清静……司徒燕然想着便喊了一声,少顷有人前来叩门,司徒燕然头也不抬,“进来”。来人走过来,司徒燕然正眼看去,不由有些纳闷,他以为来的会是侍奉在各处的龟公,没想到是个婢女,这女子木钗素裳,面容秀丽,看来与楼中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大不相同。
司徒燕然吩咐道:“带我到里间的厢房。”
那女子低头应道:“是。”
司徒燕然一把揽过迟云潋,俯身勾过对方的腿弯,稳稳将人打横抱起。
穿过一道冗长的回廊,外面的喧哗之声渐远,待步入厢房之内,隔开一道门,室内已是一片与世隔绝般的宁谧。
司徒燕然轻手轻脚把人放倒在床,先将脑后的长发拂到一边,再托着脑袋轻轻搁在枕上,拉过一旁的被褥给人盖上,掖实了被角,这才注意到这被子是颇为艳丽的石榴红,再左右看看,此间床帘幔帐皆是一色的茜纱,将整张床笼罩成一片绯红,烛光映过茜纱透进来,投射下一片绯红的光影,茜纱拂动,那片绯红便犹如活了一般,不住地流动,流动于迟云潋的眼角眉梢。
司徒燕然伸手拂过迟云潋的眼尾,低头看看自己的指尖,想着柳菁哥这是什么布置,洞房花烛夜?盯住迟云潋的脸,一时竟有些入迷。
总算他还记着旁边有一个大活人,将脑内的诸多杂念挥散,从榻边立起来,迈开步伐走出去,走了几步,回头纳罕地看了一眼,“你不走?”
那婢女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走了过来。
回到竹厢里落了座,司徒燕然却很快生出几分坐立难安的意思。
歌声不入耳,舞蹈不入眼,连对面的梅厢也不再引起他的注意。
他一时想着倘若迟云潋醒了找不到他,会不会以为他把他给卖了……
一时想着倘若有醉鬼稀里糊涂走错了房间,那醉鬼又恰好是个色鬼,见着迟云潋以为他是这楼里的人……
司徒燕然腾地立了起来,拔腿就跑。
没想到这次倒应验了一回自己的乌鸦嘴。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灯影映在床帘上,其后分明多出了一抹人影。
空气里还多了一种馥郁的香气,馥郁得渗出丝丝甜腻。
*****
柳菁哥匆忙赶来,身后跟着两个龟公。
那女子立在一旁,头更低下去几分,不敢看她一眼。
柳菁哥向司徒燕然一欠身,立刻转向她冷斥道:“你做了什么荒唐事,自己还不清楚吗?”见对方仍是愣怔着一动不动,柳菁哥语声更冷,“跪下!”
那女子一惊,下意识跪了下去,很快又挺起腰,抿紧了唇,眼含倔强之色。
柳菁哥这才看向司徒燕然。
司徒燕然面上无甚表情,只淡淡道:“柳姑娘,你们章台里何时收了这号人物,我怎不知?”
柳菁哥见他神色,心下一凛,情知这是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了。要知司徒燕然这人面上一贯是爱笑的,纵然不笑也带三分笑意,他生得眉目轩敞,清隽英朗,看来一派少年磊落,笑起来更是光风霁月,往往惹人亲近。鲜少见其有如此脸色。一旦见了他这副面貌,她便清楚地摆正了二人此时的身份。
于是三言两语交代了个干净:“官宦之女,家道中落,识人不明,堕落风尘。”
“风尘?”司徒燕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端端茶送送水,算什么风尘?”
“是,少主想如何处置她都……”
司徒燕然没等她说完就叹了口气:“菁哥,你就是心太善……”说着一面摇起了头,“见着经历与你相仿的,心就先软了三分,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为什么就没人救你呢?”
柳菁哥敛眉颔首,眉目一派乖顺。
那女子听司徒燕然这话毫不客气,心下好生诧异,不由抬起眼帘悄悄看了一眼柳菁哥,眼见柳菁哥如此神态,顿生惴惴,她早知自己招惹的不是寻常人物,眼下方才真真觉出比不安更深的预兆,乃至不详……
司徒燕然又道:“何况这章台是青楼,不是救济院。再说了,哪怕是青楼,也是有来有往银货两讫的地方,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所在,什么东西都能容得下。”
那女子听到此处,膝上五指微弓,攥紧了一截布料,心头暗恨。
司徒燕然轻轻一掸指尖,说道:“我平生最怕一种女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让人不忍戳破,戳破了也无甚怜惜,徒增不耐而已。”他一挑眉梢,眼角眉梢确实堆满不耐,又带出三分冷峭,“你说呢?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少主所言甚是,菁哥省得了。”柳菁哥对他恭谨地一福身,回头向身后的龟公指示道,“送她去花柳巷。”
花柳巷——乃是虞城内暗娼聚居的巷道,那才真真是暗无天日,藏污纳垢了。
两个龟公一个架一只手臂,一把提溜起那女子,女子如遭雷击,被拖出一两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挣扎道:“柳老板,饶过我,饶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她眸子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声道,“我愿意,我愿意留在楼中为妓!”
“金姑娘,不是我不饶你,我给过你机会。”柳菁哥没有看她,别过头拂了拂鬓间的头花,“是你太无自知之明。”
“有些人不跌进泥泞里滚一滚,只怕一辈子也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命。”
司徒燕然这才笑一笑,看向柳菁哥,“菁哥,我就知道你最是聪明懂事。”
“少主谬赞,此次是我糊涂了。”柳菁哥蹙起眉心,“但不知迟公子……”
司徒燕然陡然扬声道:“等等。”
两个龟公停下来,金氏的面上更是重燃希翼,直勾勾地望向司徒燕然。
司徒燕然摩挲了一下指尖,送到鼻下闻了闻,眸光微凝,显出若有所思,“这香叫‘眉妩’,是荆州里贵族们喜爱的熏香,一支香就得要一两银子,有在宴席上催情助兴之用……”
柳菁哥当下回味过来:这不是虞城里该有的东西,更不该是金氏女会有的东西。
她看向那金氏,为司徒燕然问话:“说,此物是何人给你的?”
金氏诺诺道:“是……是那梅厢里来的客人……”
“哦?”司徒燕然眸光闪动,“只怕除了这香,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吧?”
金氏双唇翕动,没有说话。
柳菁哥冷冷瞥去一眼,一旁的龟公会意,上前扬手狠狠掴了一嘴巴。
“说!”
金氏瑟缩了一下,嗫嚅道:“他们说,他们说在竹厢里的……乃是当朝太子!”
此言一出,宛如振聋发聩,在场的人皆怔住了。
独司徒燕然仍是神色悠然,好似全然不出意外。
金氏说了这话,像是没了最后的顾虑,往这边膝行而来,两个龟公伸手擒住她,她仍是不住挣扎,口中苦苦哀求:“公子,我求求你,求求你了……都是他们指使我的,是,是他们指使我!他们说若是我能得太子垂青,便能早日脱出这妓馆,我的父母兄长亦可免去罪身……我,我是为了他们……我不想的……”
然而从始至终,司徒燕然根本不看她一眼。
柳菁哥扬扬手,喋喋不休的话音渐渐远去。
司徒燕然终于开口:“贵客远道而来,我得去会会。”
说完转身就走。
留柳菁哥立在原地,低下头若有所思。
孰料不过片刻工夫司徒燕然就回来了。
柳菁哥怔怔看他,“这么快?”
司徒燕然反倒纳罕地瞥她一眼,“不然呢?”
柳菁哥满腹疑惑,却不敢、也不愿宣之于口。
司徒燕然走到厢房前,伸手去推门。
柳菁哥随之往门内看去,提议道:“迟公子吸进了那香气,只怕有些麻烦,不若……我去叫个楼里的清倌来?”
司徒燕然又对她笑了笑,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不必了。”说着推门而入,“嘭”的一声合上了门。
留柳菁哥被关在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心下止不住泛起些微涩意。
多说多错,多说多错,可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她在门外呆立了一会儿,倏然间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现,先是错愕,继而恍然:难怪,难怪司徒燕然每每来章台哪怕留夜也坚持一个人寒衾孤枕。难怪……她眉心微凝,神色又是复杂又是微妙,很快匆匆离去了。
这厢司徒燕然走了进来,屋内熏香早已散去,空气里却仍残留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甜腻。
他掀过一道帷幔走入内室,盯着那道绯红的茜纱,攥紧了手中刚从梅厢的客人那儿换来的东西,心下竟生出一分踌躇。
这时茜纱动了一动,其中隐约传来迟云潋的声音,司徒燕然上前拂开床帘,只见那人坐在床边,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撑着床榻欲要起身,可他身上哪儿还有力气?刚迈出一步膝盖便软了下去,司徒燕然忙拦腰搂住他。
怀中之人仰起头,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唇更是不点而朱,一贯端正的衣襟扯开了,露出一截白玉似的皮肤和两道锁骨的沟壑……长发散覆下来,一绺漆黑的发丝趁隙滑入衣内……
他抬眼看他,眯了眯眼,愈显睫羽漆黑纤长,眸中氤氲生泽,“……燕……燕然。”
司徒燕然眨眨眼,面不改色地将瓷瓶丢开了去,应道:“……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