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云梦（春秋离歌第二卷））》杉树

11、蔓草戚戚

　　殿外，天色早已昏沉下去，细密的雨丝如丝絮一般软软的扑在面上，将屋顶的飞檐和和廊前好像士兵一样次序排列起来的朱红柱子罩在一层淡淡的水障之中，模模糊糊的让人感觉很不真实。
　　一股甜甜的香味从她面前飘过，她伸着鼻子闻了一闻，分辨出是野菊花的味道，她曾经在宫殿的角落里见过，并不是刻意被种植的植物，却如野草一样繁茂的生长着。
　　她不禁低下头在已经变做墨绿色的草丛中四处翻找，突然在一堆青石旁看到几丛暗金黄色的花的形状，连忙蹲下来。
　　......
　　眼前赫然出现两只靴子，青锦云纹的布靴被雨水浸的湿透，已经变做深蓝色，她吃了一惊，抬起头。
　　大巫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笔直立着，仰着头，目光望着她身后的鳞次栉比的殿阁，雨丝被风吹着飘洒在他身上，凝成一粒粒晶亮的小水珠子，顺着他身上的织锦缎的罩袍缓缓的滑落至他脚旁。
　　琉月缓慢的站起身，皱着眉头望着他，冷淡的问：“师父有事？”
　　大巫收回视线，一张脸却变的严肃，好像要教训人一样：“大王是位贤明君主！琉月可明白？”
　　没头没脑的话，听来似乎是对楚王的吹捧却又好像不是，琉月不解仰头望着他的脸，他依旧板着脸，眼睛里却带着些笑意。
　　大巫摇了摇头，温和的笑了一笑，转身向来的方向走去。
　　“师父的话是什么意思？”琉月见他走，连忙跟在他身后询问。
　　大巫却不直接答她的话，只是咧着嘴含着笑意，向她道：“若是不久之后，琉月能够接替为师成为楚国大巫，大王对巫女将会敬重有加！”
　　琉月顿住脚步，吃惊的望着大巫得意的背影，突然感觉头顶有一团浓浓的烟雾在慢慢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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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蕊和商离第二天被放出高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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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去七天，楚王从高唐返回郢都，大巫向他拜辞，琉月心急火燎的赶回神庙。
　　曹蕊和商离走时，琉月就悄悄将自己在神庙的住址写给他们，并嘱咐他们找到秋。
　　果然，秋已经很周到的将他们安置在神庙附近的村舍里居住。
　　…….
　　秋日的斜阳下，淝水在潺潺的流淌，金色的阳光洒在清澈水面上，宛如一块青色的玉圭上镶嵌的破碎的金片。
　　曹蕊和商离都是平民装扮，短褐长裤，商离背上背着一只青布包袱。
　　他们身后是一个小马头，一条中等大小的船已经在马头上停靠，陆陆续续有商客打扮的人穿过马头，走上船去。
　　楚国多水，航运较为发达，两人已经决定走水路离开楚国。
　　叶蓝再次见到曹蕊，曹蕊脸上的伤疤已经结了厚厚的痂，黑红色的四道印子，更加让人触目惊心。
　　叶蓝暗自皱起眉头，曹蕊见到她飞快的迎上来，拉住她的手，随之眼中的泪水便像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的洒落下来。
　　叶蓝连忙扯开嘴角，让脸上挂起一抹笑，拉过她的手，将出神庙时就捏在手中铜盒搁在她手上，“这是除疤痕的药膏，坚持擦着，会很快恢复原先的容貌。”大巫虽不肯帮她救人，但施药却很慷慨。
　　曹蕊将手中的盒子望了一望，扯起嘴角苦涩的对她笑了一笑，叶蓝不禁更加伤心，看到她将盒子慢慢揣进袖中，才略略放下心来。
　　收起盒子，曹蕊将视线转向一望无际的碧色水面，面上露出愁楚之色，叹息一声，她道：“叶蓝，一定要多保重！”说着，喉咙已经哽咽。
　　叶蓝连忙握住她的手，不迭的点着头。淝水的尽头，那轮正在缓缓落下的夕阳好像溶化的金子，将已经溶化的液体不分情由的向正在流淌的江水中灌填着，江水映在她的眼睛里，闪着淡淡的水波的光。
　　秋在远处与摆渡的船家说着话，似乎在争论船价，她摇了摇头，趁机压低声音飞快的向曹蕊道：“夏征舒，看到他，让他来救我！”
　　曹蕊不着痕迹的朝她望了一望，眼里露出讶异，沉吟半晌，才郑重的向她点了点头：“一定找到他，让他来救你！”
　　叶蓝放下心，看到秋向这边走来，连忙大声道：“路上小心，多多保重！”
　　曹蕊重重的点了点头，张张了嘴巴，却又闭上，显出几分无奈。
　　几分伤感淡淡的泛上她心头，叶蓝淡淡一笑，一脸无所谓的低声道：“叶蓝现在是巫女，连楚王都要忌惮三分！”
　　曹蕊闻听，苦笑起来。
　　“叶蓝自己要保重！”商离走到曹蕊身后，扶着她的肩膀道。
　　叶蓝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她笑着点了点头，突然看到秋一脸焦急的走向他们。
　　在她身后摇橹的船夫已经插起腰，向这边呼喝喊叫，看来是等的不耐烦了，船上早已经坐下了七八人，都显出很不耐烦的模样，叶蓝赶忙催促他们上船。
　　两人一登上船，松了船缆，小船便如满弦的箭矢，飞快的驶入那片荡漾着金光的水波中。
　　头顶上，几只水鸟唧唧喳喳的飞掠过去，好像抛物线一般俯冲向江面，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淡金的涟漪，涟漪缓慢的向四周扩散开去。
　　再将视线望向远方，小舟却已经穿出去很远，苍碧色地平线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江对岸，连绵起伏的大山渐渐笼在了淡淡的云雾中间，淝水水面上也冉冉泛起朦朦胧胧的烟波，西边的地平线上，一条彤红色的细线在溶化着。
　　叶蓝心中霍然落下一块大石，舒了口气，她转过头，秋已经心急火燎。她苦笑，抬起腿向神庙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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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中的孩子皱着一张小黑脸，芦柴棒一样粗细的小胳膊小腿，琉月不由皱起眉头，狠狠的向孩子瞪了一瞪，但它仍旧闭着眼睛，不闻不问。
　　她摇头，伸着沾满鲜血的手，提起孩子的一只脚，照着它皱皱巴巴的小黑屁股狠狠的拍了一下，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琉月这次松了口气，将孩子递给旁边等候的老巫女，老巫女点了点头，飞快的将孩子搁在面前的水盆中洗干净包好，拉开门抱出去。
　　门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和惊叫声。
　　“是个男孩！”
　　“巫女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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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手放在盆里洗了洗，她疲惫的坐下来，身旁的草席上一个妇人仰着苍白而年轻的脸已然昏睡过去，汗水滴答滴答从她头发间落下，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孩，正拿着布巾给她擦拭脸颊和脖颈。
　　她看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琉月叹了口气，疲惫的站起身，走向门外。
　　门外，老巫女捧着一盘充做谢仪的布帛和几个人兴高采烈的说着话。
　　她不想吭声，自己向外面走去，秋和两个卫士打扮的人迎上来，跟在她身后，老巫女也从她身后追上。
　　“巫女，现在可是不怕了，”老巫女带着满面笑容向她问道，眼角的鱼尾纹弯弯的翘起，显的和蔼可亲。
　　琉月无奈的点了点头，第一次被大巫骗去给人接生，是在八月，（那时她已经开始单独出诊。）当时看到那些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情景，她吓的几乎晕倒，幸好身旁跟着的老巫女有接生经验，才不致出了什么大事。然而自那次之后，找她接生的人就多了许多。还有求符的，看病的和保胎的等等。
　　只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被他们请去的人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生产经验，刚刚看了几天医书的年轻女子。想着琉月皱起眉头，所有这一切全要归功于大巫，因为大巫四处向人们宣传说她具有极高的通灵能力，鬼神不侵。
　　冬日里白天总是显的过于短暂，从那家人家里出来，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一轮满月挂在半空中，冷冷的透出阵阵寒意，琉月下意识将身上的罩袍裹了裹紧，。
　　秋提着盏油灯走在她前面，她身旁跟着老巫女，身后是两名卫士。楚王对她的态度很奇怪，一方面极力讨好，一方面却又对她严加看管，每天都有两个卫士被派来跟随在她左右，明是护她安全，实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因为走的慢，回到神庙时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刚一进门，就被神庙的庙祝拉住，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胡须已经花白，个子矮矮的，脾气不坏。
　　庙祝不由分说便将她拉进一间神殿，抬手指着里面堆成几堆的布帛和高高低低的祭器向她问：“巫女！用此色装饰如何？”
　　“祭器呢？这个？那个？”
　　“水面是绿色，湘君的服饰用白色……”
　　她无奈的皱起眉头，大巫似乎还嫌她不够忙碌，告诉庙祝她善于搭配色彩、绘制图案，于是琉月又多了一份新差使，帮助庙祝装饰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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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新春来临之时，楚国都要举行一场大祭祀，这是一年中最为隆重和热闹的一次祭奠，祭祀还没开始，郢都南郊大神庙外的祭坛前已经人头攒动。
　　祭坛的旁边插满了用闪亮的金丝和银线刺绣的锦旗，楚国冬天多风，锦旗被风使劲一吹打，便扑欶欶的展了开来，旗子上绣着的飞凤、玄鸟、白熊、银狐、麒麟、猛虎、天狼随风动着，似乎也都跟着活起来
　　连绵的青翠山脉好像一道天然的幕布在祭坛后面铺展开去。
　　“吉日兮良辰，穆将娱兮上皇，…….”
　　随着迎神《九歌》的响起，一群身穿五彩霞衣的巫女款款登上祭台，随着编钟和玉罄的节奏轻柔的弯腰将瑶草编织的席子缓慢推展开铺在青石祭台上，再拿起玉缜轻轻压住，然后铺上香气馥郁的兰草，奉上用香草烹调的各种肉类。
　　做完这些，巫女们退开，手持用美玉装饰的佩剑，翩翩舞蹈，她们腰间的环佩随着跳跃舞蹈也应着宫商角徵的音调发出叮叮咚咚的乐声，这是在迎接主神东皇太一神到来……
　　祭坛下，贵族们坐在专用的土台上用布幔搭起的篷子里，手中握着芳香的酒浆，谈笑风生。平民们则在坛下站着，忙乱的拥挤成一团，或者翘起脚跟，或者仰起脖颈，或者将手搭在眼睛上，向祭坛上了望着……。
　　…….
　　琉月去的时候，祭祀已进行到中间。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在一阵阵排箫叠奏中，一群绿衣巫女甩动着和身上服装同色碧绿的绸缎涌上祭台，一时祭台上碧波荡漾。碧波之中，湘君和湘夫人身穿白色衣裙，头上带着白玉花冠，好像轻盈的梁间飞雁，载歌载舞。
　　“今年的祭祀和从前有些不同！”有人说。
　　“是呀，巫女们看来都好像仙女下凡一般！”
　　琉月从他们身旁经过，不禁抿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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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至祭台时，台上的舞蹈已然接近尾声，庙祝满脸紧张的四处张望，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下来，“巫女，下一个就是你了！”
　　琉月听了，匆忙向祭台后面临时搭建的帐篷走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拿起帐中案几上放着的狰狞面具，听到外面传来迎接山神的歌声，她连忙跑出来，沿着祭坛旁的台阶走上去，将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开始飞快的旋转，旋转着走到祭坛中间，展开衣袖，瞬间，绿色的藤蔓好像两条绿色的虹霓自袖中飞了出去，缠绕在她的衣裙上。
　　人们发出惊讶的叫声，她在面具后抿起嘴，开始和着乐声舞蹈，须臾她停下仰起身，甩出长袖，这一次白色辛夷花有如潮水一般从袖中涌出来，随着风，飘飘洒洒的散落在祭坛上和祭坛旁围观的人们头上和身上。
　　一阵掌声响起，她转过身，有些得意的仰起头，随着舞步又转过身，再一次背对着底下的人们，忽而又转身，此时怀中已经抱上了一大堆金色和黑色的榛子和金橘。（事先都藏在在袖子上缝好的袋子里，很简单的魔术，但即便如此，这个魔术她也练了很长时间。）
　　人们欢喜的喊叫起来，听到歌声已近结尾，她在正中站下，抬起手，将怀中的榛子和金橘一一抛向人群，孩子们叫嚷起来，大人们则高高的将手举起来，争抢着从头顶上洒下的果子，她在面具后露出微笑，洒完了手中的东西，便提起裙裾，悄悄沿着台阶退了下去。
　　祝说她是灵巫，必须担任神尸之责，无奈之下琉月选择了山鬼，一个带着丑陋面具的女神。
　　此时祭台下最大的帐篷内。
　　红木漆几被鲜果、酒浆和肉脯占的满满的，樊姬将视线从远处收回，望着身旁的楚王淡淡一笑，道：“不知是哪位巫女？真是神奇！”
　　“山神真是降临了！”跪坐在楚王另一侧的许姬，并拢着双掌，满面虔诚的接口道。
　　对她们的话，楚王置若惘问，他摸着下巴上的须髯，眯着眼望着祭坛。那里，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正雄赳赳气昂昂的登上神坛，跳着武舞，迎接战死疆场的楚国亡者的魂魄。
　　歌声复又响起，“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予魂魄兮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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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礼兮会鼓，传葩兮代舞，……长无绝兮终古！”
　　迎神仪式结束时，已经是黄昏，琉月回到住的地方，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秋见到她，连忙迎上来，绽起一脸笑容，她看来早早就回来了。
　　“好累！”吐出两个字算是打招呼，她疲惫的去推自己屋子的门，一股浓浓的热气扑面而来，屋内的铜炭炉子已经秋被烧的很旺。
　　她满意的叹了口气，将外袍脱下，便耷拉着眼睛蜷坐在炉旁，伸开手掌放在火上。
　　红色的桃心一样的火舌从炉中扑扑冒出来，带着一圈淡淡的蓝，舔食着刚刚扔进去的干木柴，辟辟剥剥的在响。
　　“蓝姬！”男子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种揶揄，她打了个哆嗦，惊讶的侧过头去，霎时，脸色变的比白绡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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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中歌词摘自屈原《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