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云梦（春秋离歌第二卷））》杉树

12、正月繁霜

　　“蓝姬！”男子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种揶揄，她打了个哆嗦，惊讶的侧过头去，霎时，脸色变的比白绡还白。
　　在她侧旁偏后的地方，一张羊毛毯上，楚王双手随意搭着膝盖，倨坐，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面上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棱角分明的脸，一半映在火光中，一半脸却藏在阴影里。
　　冬天屋内的光线总是显的昏暗，有个人坐在里面，她竟恍然未觉，此时发现，吓的不轻，更何况那人还是她最害怕见到的，整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脸色苍白的哆嗦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
　　半晌她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扯着嘴角，挤了几丝笑意出来，撤身向他施礼：“不知大王驾到，……”
　　“快起来！”楚王站起身，满面的春风向她走来。
　　她吓了一跳，什么也没想抢先站起身，踉跄着向后退去，差一点碰倒了身旁的铜炉。
　　他怔了一怔，本来和煦的笑容冻结在脸上，那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睛上慢慢浮起了一抹阴霾。
　　事情已经做到这步，她只好硬起头皮。
　　“半年来，寡人为蓝姬所做一切，难道蓝姬都视而不见？”他问，如冰凌一般的声音让听到的人心里忍不住便泛起层层寒意。
　　他发怒，她到渐渐冷静下来，扯了扯嘴角，一脸淡漠的道：“大王为蓝姬所做一切，蓝姬心中很感激！”
　　一道凌厉的光芒自他眼中迸出，好像一把利剑直直的向她刺来，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穿透。
　　她无所谓的笑了一笑，抬起眼眸，将视线对上他那双暗沉沉的眼，缓缓的带着几许肯定，道：“所以这半年，琉月也在尽力为大王做事！”铜炉中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眸闪着晶晶亮的光。
　　从旁人、从大巫日常点点滴滴的言语中，她了解到楚国人深信巫术，尊重巫者，甚至畏惧巫者，楚王亦不例外。所以半年来在大巫的推波助澜下，她努力让自己在人们眼中变成一个具有神力的巫女，但同时也楚国人做了许多的事情。
　　楚王略微一怔，脸上慢慢的泛起了黑云，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她无奈的笑着，带着几分苦涩，却仍旧倔强的直视着他，那双闪亮晶莹的眼眸好像清澈的湖水，让人一下子看到了心底最深处。
　　疑惑、惊讶、愤怒和其它一些无法描拟的情绪在他的眼中快速的一一闪过，而她只是静静的带着几分期望望着，时间似乎停滞下来。
　　突然，他迈开大步飞快地向门口走去，松木铺砌的地板被他踩在脚下，发出枝枝丫丫的响声，接着身后传来重重的响动声，是门被打开又被大力关上的声音。
　　窗外传来侍从们的低声说话声，接着就听到钉了铁钉的皮靴踩在青石地面上所发出的沉重的响声，一阵纷乱错杂的脚步随之响起，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渐渐消失殆尽，留下了一片沉沉的静寂。
　　这时她才放下心，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扑通’坐在地上，一声门响，秋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她平安，松了口气，挨着她坐下来，有点后怕的低声道：“我还来不及说话，你就冲进来。”
　　琉月侧过头，将她望了一望，为自己的莽撞哭笑不得。
　　秋担心的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仍旧用很小的声音说：“大王发火了，巫女……你……”
　　她霍然站起身，推开她，坐至火炉的另一边，离秋远远的，好像一个别扭的孩子，抱着腿嘟着嘴巴，望着火炉。
　　秋张口结舌，只好静静在原地坐着不吭声。
　　炉中跳跃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睛里，她支起下巴开始想事情，算算曹蕊走了也有半年，但那个人却仍旧音讯全无，是曹蕊没有找到他？是有什么事情阻住了他的脚步？还是他就根本不愿前来？
　　“吧嗒！”一滴眼泪顺着琉月的脸颊慢慢滑下，落在地板上，秋的脸上露出吃惊，面上的表情忽然变的异常复杂。
　　铜炉中的火还在熊熊烧着，炉中的木柴噼剥作响，铜炉边缘浮雕的麒麟纹理闪着亮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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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过后，郢都就开始下大雪，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地上，墙垣上，屋檐上，大树上到处都覆上了一层银白，整个神庙更显的银装素裹。
　　神庙青砖墙壁上浮雕着巨大的神兽图案：火凤、飞熊、麒麟、银狐、青龙、白虎……她百无聊赖的用手指一个一个的摸过去。
　　时不时从墙壁的另一面传过铜锣声和羊皮鼓声……响声中夹着孩子的欢笑和大人的歌唱与吆喝。
　　这个时候整座神庙几乎都被掏空了，有家的巫者都早早赶回去和家人们团聚，只有她，一个没有家的流离失所的魂魄悄无声息的留了下来。
　　这是在古代过的第三个春节，第一个春节是在株林，有曹蕊、萧萧、董祁，第二个春节是在昏睡中渡过，那个冬天楚王攻进了陈国，子南被擒，她跳下云台。
　　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她抬起头，三个庙里的工匠扛着长梯，提着漆桶说着话迎面向她走来。
　　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会工作，她感到惊讶，上前准备询问，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琉月！”
　　琉月连忙转头。
　　大巫站在她身后，因为过节的缘故，他没有穿平日习惯的那身黑色巫师袍子，到是穿了一件青色银狐刺绣银色锦边的外袍，里面穿的白色裘衣的领子从外袍边缘露出一圈来，头上带着青色纱冠，颏上系着玄色丝带，一副贵族家男子常有的装扮。这样穿着让他看来不似平日那样漠然，隐约透出些儒雅和随意。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带着一脸好奇凑到他面前，问道：“师父今日非比寻常，可是佳人有约？”
　　大巫拉下脸，将她怒瞪了一下，道：“佳人没有，倒是有一个惹人厌恶的弟子。”
　　“师父是来找我的呀？”指着自己，她好像孩子一样惊叫起来，这个时候有人还想到她，她兴奋不已。
　　大巫笑呵呵的眯起眼睛，道：“卜尹府中美味佳肴应该已经做好了，若是有人想品尝……”
　　“太好了！”琉月叫道，像一只小鹿，兴高采烈的往神庙后门跑去，卜尹府紧邻神庙，有一扇小门正对神庙后面，那是条捷径，大巫平日来神庙都从此出入。
　　“巫女！”秋缩在一旁的墙角瑟瑟发抖往手上哈着气，此时见她向外跑，连忙追上去，大雪铺就的银色路上，两个女孩一前一后的跑着。
　　大巫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背着手，跟在她们身后慢悠悠的走去。
　　卜尹府不大，两进的院子，几十间屋舍，但很幽静，院里四处都种着树木和药草。
　　琉月进去时，厨师已经将炮好的全羊置在盆中放在了桌上，旁边豆里搁着浇上肉酱的米饭，（据说叫淳熬，）一锅蘑菇与肉一起煮成的汤汁放在另一只豆中，另有一盘肉干和几盘蔬菜。
　　府中留下的人都被召集到一起，总有六七个人，也不分主仆都坐在了一起，吃着喝着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吃完饭，大巫拉她在窗前的小几旁坐下来说话，窗外，一树梅花正开的灿烂，鲜艳的红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小童捧上一只陶壶，往两人面前的觚中到水，到出来的是黄澄澄的水，水上飘着几片野菊花的花瓣，琉月在秋天时采了许多野菊花，晒干后就送了许多给大巫。

　　呷了一口茶水，大巫凝起眉头，犹豫片刻，向她问道：“琉月要如此过一生吗？”
　　琉月感到疑惑，抬头望着他。
　　“做一辈子巫女，孑然到老？”大巫又问道。
　　琉月感到几分烦闷，抿起嘴。自然不会做一辈子巫女，但看情形这巫女她似乎还得再做好长一段时间。
　　一抹担忧浮上他的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大王…….”
　　“师父该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琉月知道他想说什么，感到恼火，连忙将他打断，一张小脸乌云密布，”
　　大巫怔了一怔，不甘心，又道：“琉月，在楚国，你是大王的……”
　　“师父！”琉月无可奈何的阻住他，一脸烦闷，眼睛睁得好像牛铃。
　　大巫好笑的摇摇头，又道：“无人……”
　　她‘噌’的一下站起身，大声对他道：“你要再说，我就告辞！”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大巫不敢再说下去，抿起嘴，尴尬的捋着颌上的须髯，对着她微笑。
　　眸中闪过一抹狡慧，她弯起嘴角，复又坐下，将手撑着小几，眨了眨眼睛，然后学着他的口吻故作严肃的道：“师父孤身一人，想来也烦闷，不如琉月替师父做媒，将秋嫁给师父为妻？”
　　秋坐在一旁看着屋中的火炉，听她这么说，一张脸顿时通红通红。
　　大巫微微一怔，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无可奈何的抱怨道：“为何收出你这般弟子，不懂尊敬师长，只知拿你师父玩笑！”
　　“师父，琉月是说真的！”琉月却认真起来，直起身，一本正经，“秋是好女孩，善于持家，心地善良，又……”秋对大巫有好感，琉月很久之前就感觉到了。
　　“琉月，我要送客了！”大巫打断她，声音变得冷淡，琉月吃了一惊，发现大巫一张脸变的阴沉，眼睛里露出些许厌烦，连忙知趣的闭上嘴。
　　秋露出一脸失落。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很尴尬。
　　好一会儿，琉月做了一个鬼脸，讷讷的道：“师父，有其师必有其徒！”
　　大巫苦笑，面上表情随之缓和下来。
　　窗外，雪白的屋檐、雪白的地面，一株火红的梅树伫立其间，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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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刚刚过去，神庙里就变的异常热闹，听说是要打仗了，庙祝在挑选去军中服役的巫岘。
　　琉月被大巫叫去卜尹府。
　　窗外，粉红色的迎春花好像女孩子粉嫩嫩的笑脸甜甜的挂在枝头。
　　“为什么是我？”听完大巫的话，琉月显出一脸痛苦，别扭的从跪坐的芦席上直起腰，向榻上靠着的大巫问。
　　“几位巫者当中唯有琉月在修习治疗之术！”大巫愁眉苦脸的说，说完，无可奈何的开始叹息，眼睛望着自己的腿。
　　琉月咬起嘴唇，郁闷的说：“琉月是女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战场去，只会被人杀掉！”说着视线扫向大巫的身上，他的左腿此时缠满了白缯，好像木乃伊一样，她的脸上露出无奈。
　　“不会！”大巫摇了摇头，很肯定的道，“此次攻打郑国，楚军本就手到擒来，琉月大可放心！”
　　琉月嘟起嘴，不情愿的说：“但是师父，我是女子，呆在军队里不方便！”
　　“你是巫女，又是王妾，无人胆敢对你不恭！”大巫脸上露出笑意。
　　突然想到楚国人要去侵略别国，又有一个国家可能被灭掉，琉月感到恼火，变了脸色，道，“不行！我害怕，我是女的，不去！”
　　“你不去，只有我去了！”大巫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伤心，用手扶着卧榻的边缘强撑着要站起身。
　　苏甲赶忙奔过来扶他，琉月也赶紧走上前，两人一人扶住他的一只胳膊。
　　琉月有些心软，想了想，却又道，“我懂的就几味草药，降鬼神的把戏都是做出来的，巫舞也跳不好，占卜更是一窍不通！”
　　“无妨，神庙还会派出两位巫岘跟随巫女！”大巫连忙接口，眯着眼，弯起嘴角，一脸轻松，“何况巫女学习近一年，也该历练历练才是！”
　　她几乎要晕倒过去，去战场历练，比看人生孩子恐怖的多，因为冒的是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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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巫随军乘坐的安车，用苏甲御车。但苏甲是男的，让苏甲跟随琉月，大巫不敢，一面忌惮楚王，一面不放心苏甲的粗心。但是让秋去，秋却不会驾马车，无奈之下，他向宫中借了一个会驾车的内侍。
　　二月初八这天，天刚蒙蒙亮，两辆蓝布安车就在神庙门外等候，仆役们忙忙碌碌的将大包小包的药材、祭器、符咒放进车里。
　　琉月和两名巫岘站在车旁，庙祝和其他巫者都出来送行，大巫拄着一只拐杖，被苏甲扶着也赶了来。
　　“小心照顾自己，不要让师父失望！”大巫带着一脸期许望着她。
　　初春的天气透着丝丝寒意，琉月无奈的叹了口气，向他点点头。
　　看到随行的两名巫岘都上了后车，便向众人告别，也跳上了前面的安车。
　　“啪！”马鞭甩动的声音响起，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便奔跑起来，车子摇晃着向前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