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他乡故知 ...
-
高唐台处于云梦之中，是一个半山突出的平台，前后左侧被青山所环绕，右面临着稸水，楚王的行宫建在其上。
傍晚时分，天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打在夹道两旁的榛子树上，沙沙作响。
一排战车黑压压如长蛇一般依次排开，战车上旌旗飘飘，车轮撵过潮湿的土路，辚辚作响，中间时不时夹着几声骏马嘶鸣。
琉月和大巫坐在队伍后面的安车上，苏甲在驾车。
高唐台的宫殿外，樊姬和楚王的几位姬妾早已经在等候。
樊姬将他们师徒安排在紧挨宫殿后门的一所小院居住，据说是为了他们上山采药方便。刚刚安顿下来，楚王派人来请，琉月借口受了惊吓，赖在屋里装病，大巫便一个人去了。
第二天，和大巫将高唐对面的巫山走了一遍，不到黄昏三人便赶回高唐，看看离晚饭还早，琉月便在院子里整理起采集的草药。
小院很安静，除了几个打杂的仆役就再看不到其他什么人。
蔚蓝的天空中铺着一层白色的云雾，云的形状，不停的在变化，时而如山峦，时而如马车，时而就变做一种动物，雾散在周围，显出一种淡淡的朦胧的美丽。
随着黄昏的到来，云的颜色渐渐暗沉下去，继而沙沙沙沙的下起小雨。
随着风雨飘来一阵琴声，琴声好象流水一般在雨中不停的淌着。
琉月恍然放下手中的药草，抬起头，这琴声，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陈国的司马府中。
没有一丝犹豫，她推开门循着声音找去，顺着屋角的回廊走了许久，穿过一座青石假山，走过假山前荷池上架着的石桥，石桥对岸的芭蕉树下，一个人盘膝而坐，琴搁在膝上，出神的弹奏着，雨水将他的肩头打的湿透。桥下，落在碧绿荷叶上的雨滴，凝起一颗颗有如水银一样大大小小的珠子。
琉月悄悄走至他面前，青色短褐，青色裤子，比从前更显削瘦的脸颊，面色暗沉，原本清秀的眉目间因为凝着一种难解的沧桑和愁怨使他过早出现了几分憔悴之色。
“商离！”在他身边停住，她试探的叫了一声，恐怕自己认错。
“噌！”男子按住琴弦，抬起头，瞪着眼睛望向面前站着的女子，脸上显出难以置信。
怔怔的将她端详半晌，他才哆嗦着嘴唇低低的吐出两个字：“叶蓝！”
是商离，她连忙蹲下身，望着他的眼睛，突然在异国遇到从前的朋友，两人都有许多话想问对方，却又都有所顾忌，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都沉默。
许久，她小心奕奕的开口问，“曹蕊她？”虽然很想知道，但依旧担心这话题会让他伤心。
“曹蕊她也在，”商离连忙接口道，说起她的名字脸上悄然浮起一抹笑，然而那笑意却又在转瞬间化做了一团浓浓的阴云，“正在殿前献舞！”
知道曹蕊在高唐台做女乐，她有些担心，正想再问两句，突见商离一脸骇异的望向她身后。
她下意识的回头，公子谷臣正站在她身后，板着一张脸，鄙晲的望着商离，再回头，商离已经伏在湿地中。
“你是何人？”谷臣冷冷的问道，倨傲和跋扈的神气让琉月感到恼火。
“小人乐工商离。”伏在地上的商离，低着头小心奕奕的应答着，言语间显出一种习以为常的恭顺，看到自己的朋友被人折磨，琉月感到痛苦，回过头，怒瞪着公子谷臣。
谷臣顾不上看她，目光直勾勾的扫在伏在地上的男子身上，显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向命令道：“即是乐工就不该在此处呆着，还不速速退下！”
商离应了一声诺，低着头，躬着身子，十弦琴抱在怀中，悄无生息的走了。
琉月气的牙根痒痒，又不能将楚王的儿子怎样，无可奈何的迈开腿就向商离追去。
袖子却被谷臣扯住，“巫女，莫忘你的身份！”他的声音好象刚刚被冰冻过一样。
她只好停下，一边从他手里抢夺自己的袖子，一边抬头看他。
谷臣的一张脸拉的长长的，努力在摆出一副义正严辞的模样。
一抹冷笑浮上她的嘴角，斜睨着面前的男子，她嘲讽道：“好像这句话应该琉月对公子说！”
说着，又费劲的扯了下自己的袖子表示抗议，谷臣怔了怔，随即低下头去，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
琉月趁势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扑打一番，见他脸色大变，才满意的跑开，商离已经不在附近，她着急起来，向四处眺望。
突然瞥到远远的水榭上，一群人缓缓走过，其中一个女子身着正红色襦裙，身姿窈窕纤细，行走如弱柳扶风，站在一群青色衣衫的人中，身形显的鹤立鸡群，正是曹蕊。
“曹蕊！”她连忙向她挥手，喊叫着，绕过青石小桥，沿着湖边的青石堤岸朝水榭飞跑着追去。
曹蕊却没有听到，脚步匆匆的穿过水榭，身影在湖边临水的一所庭院前消失掉。
琉月追过去，踏进庭院，院里却没有人，正中房屋的朱红大门轻轻的摇摆着，人应该是刚刚走进去了。
透过虚掩的大门，她看到屋里的翡翠石纹屏风和屏风下放着的松木座榻，隐隐感觉不对劲，便停住脚步。
“啊！”一声惊叫从屋内传出，是曹蕊的声音，琉月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门冲进去。
“什么人？”
“大胆！”
“给我站住！”
屏风围起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旁有人叫嚷着伸过胳膊来拦她，都被她使大力推开。
走到屏风的尽头，殿内的情形落入她眼中，她窘迫的刹住脚步。
殿内，此时春光无限，碧罗帷障高高卷起，正中的卧榻上，一男一女正暧昧的搂在一起，衣衫不整。
似乎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头，一脸愤怒的盯住莽撞的闯入者。
看到他的脸，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是楚王。
女子也转过头，本来一脸妩媚的笑容，在看到她之后瞬间冻结在脸上。
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击了一下，心痛的几近窒息，那是曹蕊，琉月握紧拳头。
曹蕊慢慢的将头垂下，缓缓的背过身子，留给她一个光裸的脊背，却徒然的伸过一只手臂，去拉扯被退至腰间的衣物，似乎不愿自己的不堪被她看到。
缓缓的转过头，琉月望向楚王，一股难以遏抑的愤怒自心头泛起。
几名内侍早已悄悄在她身后站定，看着楚王，等待楚王的暗示。
楚王收起脸上愤怒，面无表情的望着闯入的女子，琉月此时的神情好像一只斗鸡，带着一身的怒气，一脸的挑衅睁大眼睛睨着楚王，似乎随时准备着冲上前去。
忽然，一抹笑意出现在他眼中，琉月微微一怔，感到莫名奇妙。
楚王抬起手，一个手势，琉月身后的人便悄无生息的都退下去了。
她感到诧异，虽然仍旧绷着脸，但心里却慢慢打起鼓来。
将她瞧了瞧，他侧过头，附在身旁女子耳边一阵低语，继而将她松开。
曹蕊垂着眼睛退向一旁，飞快的将身上衣服扯起，卑微的向榻上的人施了一礼，低着头匆匆向门外走去。
走过她身边时，她猛然收住脚步，转头去看她，似乎是看到她的脸色太过平静，太过苍白，曹蕊的脸上显出担忧之色，犹豫片刻，又转身，张口想向楚王说什么，却对上他阴沉沉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躬着身子，从她身旁退出去。
见曹蕊出去，琉月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仍是一片冷漠，脑子里却已经很混乱，他误解了她的愤怒，她的处境并不比曹蕊好。
楚王斜靠在榻上，敞开着上身的衣衫，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脸好笑打量着她。
须臾，他伸着手臂作出一个手势，带着几分慵懒，向她命道：“蓝姬！过来！”
她没动，张着一双眼睛，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好像一尊雕像，灵魂已经羽化掉。
楚王脸上呈出笑意，悄然站起身，慢慢走向她。
“琉月巫女！神女已向西山方向而去！”随着一阵轻缓的脚步，大巫的说话声在她身后响起，琉月突然看到了逃脱的希望。
踏着大步，大巫若无其事的走进殿内，瞅到楚王，脸上才陡然露出吃惊之色，随之撤身拜伏在地，诚惶诚恐的道，“大王恕罪！”
楚王拧起眉头，恼火的向他质问道：“屈臣，你到底在作甚么？”他的声音很大，又直呼大巫的姓名，看来是怒气不小。
“巫女在降神！请大王低声！”大巫伏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小声说道。
楚王一愣，不解的望向他。
大巫连忙向他解释：“降神之术……所习者之神思不免混沌杂乱，举止多显怪异无常！当此之时，若有人于其耳边大声叫嚷，习者便会受惊，甚魂魄癫散而亡。”
“如此？”楚王半信半疑的低声问道，目光转向琉月。
琉月听到大巫说话，连忙大叫一声，扑到在地，装做晕倒，本来就已经撑不下去了，正好趴在地毯上还可以舒舒服服的休息一会儿。
楚王吃了一惊，上前一步扶起她的肩膀。被他扶住，又不能挣扎，琉月本来已经很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有如白纸，无可奈何的苦着脸，倒真的好象晕厥过去不醒人世的模样。
大巫悄悄忍住笑意，上前触了触她的鼻息，故作沉重的道：“还好只是晕倒，不过受了惊吓，请大王允许巫将琉月巫女带回救治。”
楚王点头，命从人将她送回住处，让大巫救治。
等到围在榻旁的一群人都走了，琉月悄悄将眼睛睁开，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大巫站在窗口，看到她睁大眼睛，一脸轻松，眼球骨碌骨碌的来回转着，摇起头，道：“听说琉月巫女撞门时气势汹汹，为何进去后便被吓破了胆？”
琉月挎下脸，郁闷别过头，不去理他。
大巫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向她道：“既然巫女生病，明日就卧床休息吧！”说着，便步向门外，琉月叹了口气，既然要装病当然要装的象一些，她知道。
见他走至门口，她小声说道：“谢谢你，师父！”
但还是被他听到，回过头来，一脸惊讶的望着她，半晌，微笑着感叹道：“琉月巫女的这声师父，巫可是等了太长时间！”
琉月尴尬的将视线转向一旁，因为开始对他没有好感，也一直不肯喊他一声师父。
……
几经辗转从宫中杂役那里打听到商离与曹蕊的住处，傍晚时分，她悄悄寻去。
高唐台宫殿后面的土坡上，建着一排排低矮而高低参差不等的房屋，是为宫殿服务的下等奴仆们住的地方。
房屋的墙壁用土坯砌成，屋顶铺着干干的茅草，与前面用青砖和条石修建的高大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反差极大。
一弯月牙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看到一间房屋前种着一株葱葱郁郁的桑树，她停下来，推开屋前小院的柴门，走进去，院子里垦出几拢田梗，种着些蔬菜。屋门是虚掩的，淡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面透出来，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说话声。
她抬起手，轻轻在门上叩了叩，听到屋里传来人声，“是谁？”商离的声音。
“是我，叶蓝！”她笑着答道。
有人快步走向门口，门打开，曹蕊一脸焦急的出现在门口。
看到她，曹蕊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着眼泪埋怨道：“怎会如此傻，直直闯进去，害我担心！”
叶蓝无奈，还没有来得及去怪她，到反被她责备，于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向她道：“我没事的，你离开不久，师父就将我从楚王那里带出来，你看，毫发无伤呢！”说着，故意展开衣袖让她看。
曹蕊被她逗笑，放下心来，将她拉进屋内，在榻上坐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榻一几，一只木箱，一把琴。
想到今日早些时候的事情，望着曹蕊，她依旧感觉眼睛发酸：“你们怎么会到楚国？”
她的话一问出，曹蕊的脸色便变的很沉重，低下头凝望面前小几上的油灯，低声道：“当日城破，与萧萧一起没入军中，后被辗转送入此地，”说着，向坐在一旁不声不响听她们说话的商离望了一眼，道，“商离后来找到我，便也留下来！” 说完，发出一声长叹，表情复杂的抿着嘴唇，不愿再言语。
叶蓝将两人望了望，只是多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却都变的形容憔悴和消瘦，想来是受过了不少的苦楚，她的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内疚，如果不是她自私的要带走他，以至陈国苑丘轻易被楚人攻破，曹蕊他们恐怕不会遭受如此颠沛的命运。
商离见两人都低头不言语，一脸愁闷，便向叶蓝问道：“叶蓝，你怎会在这里？我们都……”说到这里，似乎感觉不好，连忙打住，微微笑了笑，又道：“你还活着，我们真高兴！”
说道自己，叶蓝不由叹了口气，大略将这半年的经历说给他们听。
说完了，两人都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末了，曹蕊说：“司马已不在人世，为你日后，叶蓝该找个人……其实视今日情形，楚王对你还是不错，你......”
“子南他没死！”叶蓝愤愤的直起身子，向她大声叫嚷道，郁闷不已。
看到她眼中含起泪水，曹蕊连忙闭上嘴，尴尬低下头，半晌，突然带着几分伤感，小声道：“真不该去劝你，我自己不照样如此之傻？”
商离闻听，皱起眉头，叹息一声，站起身，端起几上的陶瓯去里间加水。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他乡故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