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惜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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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剑呢？”阿碧醒来，第一句话问道。她明明记得昨日抱剑而眠，但醒来一瞧，剑已不在怀中。
维清拿了她的独行剑走来：“在这里。我怕你醒来以后又对着这块山地乱挥一日，便点了你的睡穴后悄悄拿走了。你不要再妄想劈开着首阳山了，昔音他福大命大，逢凶化吉，说不定在山腹中另有一番奇遇呢。”
阿碧点头：“我知道，昔音他应该是没事的。”
昨夜，阿碧想着皇矣的传说，河伯的相遇，便觉此番昔音坠入山腹，或许又是有什么山神相召——自从有了皇矣宝剑，昔音周围的一切诸多都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
“那你可还要去神农原找我师父？”
神农原或许是庭燎山一事的关键所在，而目下虚由子又行为异常，更让人心生怀疑，不得不去，但昔音……
“去。”不仅是为了式微，为了永夜，为了消失的未央、其艨、庭燎夫人与庭燎山，也是为了这背后隐藏着的朱雀神弓，为了皇矣，为了那不知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的昔音。
维清笑笑，将独行还给阿碧道：“那我们赶路吧，已经耽搁了一天了。”
二人快马加鞭，如期到了参州城。
参州城本就繁华，再加之春日将近，祭奠木神句芒的日子也已然来临，城中更是热闹非凡，路边的小摊贩上贩卖着各样的木神画像、雕塑，各样的风筝，各样的祭奠物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那些卖艺的，表演杂耍的也借此机会，出来小赚一笔。街上的叫卖声、锣鼓声嘈杂着。
“待到真正祭祀的那日，这街面上更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呢。”维清与阿碧牵马进城，看到这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维清不禁心中欢喜。想平日里日日在山上，师兄师弟号的人物虽多，但大家都是默默地学习，轻声细语地说话，自顾自地劳作。弟子与弟子之间礼貌地隔膜着，没有多余的接触，每个人都笑脸迎人，但又有谁知道在转过脸去，那笑会被什么表情所取代？神农原上有各种各样的草药，所以这里是最好的疗伤之处，但同时，这里也是最好的杀戮之处，狼毒草的叶可以治病，而它的根却是至毒，只消小小一滴，滴入汤中，那么霎时间整个饭堂中的百余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谁知那些人的笑容是否也如这双面的狼毒草，明朗下隐藏了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或狠毒？
“阿碧姑娘，我们在这里歇个两三天吧，等看他们祭奠完木神后再走，好吗？”维清问。
“句芒神会出现吗？”若这木神句芒也如那河神河伯一般显身，或许可以想办法问他，是否知道昔音去了哪里。
“出现？阿碧姑娘真会说笑，那些神啊魔的，不过都是人们的传说罢了，怎么会出现呢？”维清想笑，但出于那在神农原上形成的隔膜的礼貌，终是没有笑出来。
绝非传说。
神魔绝非传说。
自阿碧见了河伯后，便萌发了这种想法。这种想法如芄兰扎根三尺的根般深深地长在她的心中。若昔音被什么神相召，必与这木神句芒有关。阿碧固执地这样认为。
也许是为了弥补心中想要嘲笑的歉意，维清又补充道：“不过城里的人到是会想办法给句芒送一些祭品什么的。要是真有木神，说不定也只有这些祭品才能一睹他的真容吧！”
“那我们便多留几日，看个热闹再走也不迟。”阿碧道，心中的一个计划渐渐成形。
维清带着阿碧到了一个名为“惜缘阁”的地方。
惜缘阁是参州城内最大的客栈，上上下下共有四层楼。一楼大堂中可容纳四十张八仙桌，地上铺着一整张巨大的兽皮毯，在大堂的东角有一个人造荷花池，占据了整个大堂的四分之一。不知这里的老板是得了什么法，竟使那荷花一年四季盛开。荷花池中央是一个带有雕花栏杆的平台，平台上或是杂耍、说书，或是舞蹈、弹乐。在二楼是十六个雅间，名为“春之庭”、“夏之庭”、“秋之庭”、“冬之庭”、“梅之间”、“兰之间”、“竹之间”、“菊之间”、“琴之座”、“棋之座”、“书之座”、“画之座”、“风之堂”、“云之堂”、“雨之堂”、“雾之堂”。每一个雅间都有两个耳房，耳房中放了香塌。三、四楼便是客房。
此时，惜缘阁中聚满了宾客，有书生，有侠客，有老板，有平民，甚至也有乞丐，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蓬头稚子，何样的人物都有。店里的伙计穿着名贵的丝绸衣，在人与人，桌与桌之间奔走，大声招呼着客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喜悦的，满面红光。大堂内混杂着喧闹与管弦丝竹之声，和歌姬清亮的嗓音。
“我们不过是稍做停留，何需这样豪华舒适的地方？”阿碧道。
维清笑笑道：“不，阿碧姑娘有所不知。这惜缘阁的苏老板是一位乐善好施之人，每逢过年过节的，就宴请天下人聚在这惜缘阁中，无论是吃饭还是住店，全部费用由她一人承担。如今我们遇上祭奠木神句芒的日子，所以这惜缘阁便又大开着门，欢迎四方宾客了。”
“原来是这样……”
维清继续道：“这苏老板年过四旬，以一个女流之辈二十岁白手起家，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把这惜缘阁经营得如日中天，生意蒸蒸日上。虽然为此一直没有成婚，但却也广交天下仁人志士，无论是江湖混混还是豪杰大侠，无论是穷酸书生还是达官显贵，□□白道都与她有交情。也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手段，使江湖上那么多能人都敬她三分。”
“这苏老板，到是一个很奇异的妇人。你可认识这苏老板？”
“也许算是认识吧……两年前她曾出手救过我。我这把绸缎面、檀木骨的扇子便是苏老板所赠。只是苏老板交友甚广，又帮过很多人，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神农原的小药徒。”
或许维清一生都忘不了两年前的那天，忘不了那种温情，忘不了苏老板。
那一年，维清十五岁——正与如今的昔音一般大小。那一年七月，趁虚由子下山，神农原便发生了变故。维清的大师兄与几个师兄弟暗地里蓄谋已久，欲趁此改立门户，对外，派人秘密暗杀虚由子，对内，招抚神农原所有的人纳入自己麾下，若有不肯归顺的，便只有一个字——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背叛，一开始所有人自是不肯屈服的。然而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有他自己的阴谋与手段，先杀鸡敬猴，吓住了胆小的，又控制了草药库与山门，下了毒害死了会武功的，另一方面，使人传出消息道，虚由子已在外身亡，如此一来，掌管接任门户的自是大师兄，不必再多说什么，他便可承下这神农原的一切。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被他骗住了——维清便是。
一个夜晚，他悄悄从后门逃了出去。夜里的山林和白天的全然不同，那走了无数次的山路，此时仿佛找也找不到，转了一大圈，维清仍在半山腰上。周围树木参天，树冠像巨人的手臂一样遮住了天空，连月光星光也看不到，仿佛有意要使他迷路。直到黎明，太阳的光刚刚照到了山坡上，维清才辨清了方向。但是他走入山中太深——平日里连采药也不曾来过此地。维清只得向南跑，向山下的方向跑，就在快要跑到正路上时，突然从何方跳出了一只灰白的大狼，对着维清的右腿就是一口，维清跑了一夜，早已体力不支，无法挣脱，顿时倒在了地上，右腿血流如注。回头看去，那狼低低嚎着，喉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正慢慢向维清走来。它骨瘦如柴，定是饿了很久，不会放过这顿美餐。也好，葬身兽腹，也算救了一条生命使它不至于被饿死，这样总比死在大师兄的手下好。那大师兄平日里为人暴虐蛮横，维清宁死也不会屈从于他。
就在维清绝望了的时候，突然“咻”地一支箭射来，正中饿狼的眼窝，贯穿了整个头部。一名身材高大的猎人拿着弓走来，背起了死去的狼走了——并没有看到倒在草丛中的维清。世事就是如此无常，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一瞬间突然重生。而那条饿狼，刚刚想美餐一顿，而下一秒却成了别人的美餐。
天不灭我，看来我命不该绝。维清这样想着，顿时有了些精神，坐起来四周看了一下——并没有可以用于止血的草药，便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包住那个大的吓人的伤口，一拐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毕竟那伤口实在大，仅仅是包扎根本无法止血，维清的血一路跟着他走过的痕迹流下山去，草叶上沾满了红色。刚到山下，便已眼冒金星，四肢无力。维清走走爬爬地进了参州城，时值七月，正午的太阳更是灼人，路上本就稀少的行人们见了这浑身是血的孩子，更都远远地躲开，不愿惹事。
维清的手肘紧贴着炽热的大地，用双臂的力量一点点挪动着身体——死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在神农原，不要在那个人情冷漠的神农原。他不要他的尸骨埋在那座冰冷的山上，他不要生前死后都被那冰冷冻结——身下的大地虽然烫人，但总比，总比那山上要好。
终于，维清还是爬不动了，他觉得那毒辣的太阳已经将他所有的血液都蒸发了，他体力透支，这个世界已经在他眼前消失，涌起了大片大片的黑色和白色——这就是死亡的颜色，死亡的感觉吧。他没有了痛感，也不觉得热了，什么师父、大师兄、草药，都不那么重要了。他只是爬在地上，心中一片宁静，仿佛被神农原的冷漠所冻成了冰块，再也翻不起波澜。
隆隆的声音沿着大地传来，停在了维清身旁。接着，他头上的灼热的光被什么遮去了大半，一双青丝屐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许是天神或者魔鬼的使者来接引他了吧。维清已无力去想，自己是会去天堂还是地狱。天堂再好，也会有冷漠与猜忌——这是伴随着每一个灵魂而来的。而地狱再坏，也不会比神农原上更加让人觉得寂寞的了——在那里维清从没有一个知心的人。无所谓天堂地狱了。
在那最终的昏迷前，他隐约听到了三个字——惜缘阁。
维清与阿碧在那东角的荷花池旁找了个座坐下，维清要了一壶陈年老酒——四十年的高粱酒。阿碧不会喝酒，便啜着茶盏里的碧螺春。
“是苏老板救了你？后来呢？”阿碧追问道。
“后来，苏老板找人帮我疗伤，还救了我师父虚由子，救了神农原，大师兄和那群随他背叛师门的师兄弟们从此销声匿迹。”维清浅酌了一口酒，那高粱酒烈得很，刚一入喉就犹如火烧，像两年前那个中午的太阳——
“来，维清，再把这最后一贴药喝了，你就不必再喝了。”苏老板又亲自端了药进来，那药味十分奇怪，随着苏老板的脚步靠近，钻进了维清的鼻子中。维清自小与草药打交道，各种各样的味道闻得多了，自是不在意这个。然而却为难了苏老板，从药房一路亲自端到这里，看着维清喝下，才满意地一笑：“乖孩子，来，再喝些骨头汤。”
“多谢苏老板盛情，不必了。”维清保持着神农原上特有的隔膜的礼貌，笑着对苏老板道。
“这是我亲自熬的，你就卖我个面子，多少喝点吧。”苏老板说着，将骨头汤端到维清眼下，“你来了这些日子，伤也快好了，是该强身健体的时候了。这汤里我特意帮你放了些银耳、枸杞，都是补品。”
“维清何德何能，蒙苏老板如此大恩……”
苏老板轻轻地笑了笑——虽是人到中年，但风韵犹存，那笑使她像贵妇，却又没有贵妇的庸俗。那笑使她像少女，却又比少女多了几份成熟。
“如果当初我没有和他分开，也许孩子也该你这般大小了。”
维清心下里柔软地一颤，或许这话正是触动了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经。维清拐着右腿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给苏老板磕了三个响头：“苏老板救我命，助我师门，驱赶逆徒，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
苏老板并不急着把维清扶起来，只是不咸不淡地说：“相聚便是缘，缘来缘去，捉摸不定。既是有缘人，你我之间又谈何恩情。惜缘吧。”
后来，维清悄悄地走了，离开了惜缘阁，回到了那灾难平复后依旧冷漠的神农原。那——是苏老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惜缘（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