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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惜缘(2) ...

  •   诉说完这一段往事,维清又是几杯烈酒下肚,面上泛起了红光。
      “阿碧姑娘,你可知我如何这样地感激苏老板?不仅仅是因为她救了我,更是因为她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关怀我,给予了我那么多的帮助——不仅仅是帮助,而是使我从内而外地再生。她说这些,都因为一个‘缘’字。”维清将那个“缘”字说得很重很重,像是一把大锤砸在阿碧心上,“阿碧姑娘,你可曾知道缘是什么?三年前我与昔音臭小子打的那一架,此乃缘否?三年后我们又在那小小的客栈中偶遇,此乃缘否?当初我不知不觉爬到惜缘阁门前,此乃缘否?你我如今在此间饮酒品茗,此乃缘否?缘?何为缘?”
      缘?何为缘?或许那是冥冥之中,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一条看不见的线,这力量很强大,这线很结实。但缘去如潮退,哗啦哗啦地从何而来,归向何处,冲刷尽所有的印记,抹去了一切痕迹,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缘,是一种很重又很轻的东西,求之不得,挥之不去。一个擦身是缘,一声叹息是缘,甚至心尖致命的一剑,也是缘。人与人的相遇是缘,人与人的别离也是缘。阿碧看了看右胯间侧挂着的独行——难道持着这把这也是缘?独行,难道注定了她要独行?那是否她与昔音在首阳山的一别也乃“缘”所为?
      眼见得壶中的高粱酒越来越少,维清又叫了一壶。
      “苏老板给我的一切,都是在神农原上所不可能得到了。那里……只有孤独,孤独到让人绝望的孤独……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冷漠,还可以是这样的。苏老板……呵,等到所有的人都油尽灯枯,等到连神农原上再也长不出一棵草药,等到所有的日月星宿都向西沉去,那……可还有人世间的冷漠与温暖?可还有背叛与赎救?可还有缘?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不知道……神农原是一片多么荒凉贫瘠的土地,你可知为何那山上有那么多的毒草?你可知昔日神农氏为何毙命于此山上?呵呵……我告诉你,那都是人心所至,神农原的人与人之间,处处带有暗刺,处处有毒,连那土地,也都浸润了毒汁,所以那里,才会有人间的至毒,都是人心所为啊……阿碧姑娘,阿碧……你能了解吗?”维清开始有些口齿不清,显然是醉了三分。
      “不,我不能了解。”阿碧道,“我不是你,我感受不到你内心的空虚与寂寞。即使你描述得再绘声绘色,但那仍是你的感触。”
      “对……你说的对极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那天我看到,首阳山上,你那样……为了昔音那臭小子,你那样……那样拼命,那样地不顾一切……呵呵,你把我弄糊涂了,哈哈!不就是一个人吗,你不是我,但你也不是他,何必呢?嗯?他的死活……与你何干?你何必啊……所以,我才羡慕……羡慕,是嫉妒……嫉妒他,也嫉妒你。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到底有什么啊……为什么我不明白,一点都不……这样做值得吗,如果有一个人,也像你对待昔音那样,对待我,呵呵……呵呵,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体会过,为一个人担心,或是被别人担心的感觉……但你们之间,好象有更多,更多的东西……像我这种一直被冰一样的空气包围着的人,大概是不懂这种东西,也不配去拥有的吧……”
      阿碧听维清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尽量去感受着他的感受,但她感受到的,也只是轻浮的苍凉,她无法去体会,体会那长久以来萦绕在维清心头的孤寂——灵台峰顶虽人烟稀少,但其乐融融,神农原上虽弟子成群,但勾心斗角。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可以让一个人活得如此空寂。这么久以来,或许陪伴着维清的,只有那一把又一把的草药了吧?
      维清一杯一杯的酒下肚,不知是喝了多少杯,多少壶。阿碧不再去理睬他,任他去自斟自饮,借酒浇愁,因为在一个人最寂寞最空虚的时候,除了他心底最敏感最痛楚的那个人以外,第三个人是永远也无法走进他那令旁人都看不懂的世界的。
      荷花池中的平台上,传来歌姬飘渺空灵的歌声,她如泣如诉地唱着一曲清缓的短歌:
      今别君兮何日逢,花瘦露愈浓。
      转金樽兮杯莫空,瑶宫高几重?
      潮起潮落终有时,誓鸟终难懂。
      缘聚缘散如浮云,惜缘此阁中。

      回眸荷间,错,错,错!
      挥别江河,莫,莫,莫!
      喜莫喜于死相聚,九泉亦能逢。
      悲莫悲兮生别离,万事总成空。
      那歌姬边唱边舞——舞如一只翅膀破碎了的蝴蝶,而唱着唱着,两行清泪却挂在颊上。
      维清早已喝得大醉,趴在桌上,嘴里不知哼哼着什么。阿碧叹了口气,轻轻缓缓,像是怕打扰到什么人似的——悲莫悲兮生别离,万事总成空……看来那歌姬,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吧。
      又有谁,没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呢?每个人心底,都有这样一个忽而遥远,忽而临近的世界,那个世界里装着足以使天地崩摧的空寂与哀愁。也许在一个寒风萧索,冷月凄然的夜晚,人们便会悄然走进那个世界里,独自一人静坐着,任时光逆流,或是天地倒置,不悲不喜,只是坐着,让那里的气氛浸润全身——那时,人们自己就是一种莫大的忧伤——那无从解释的忧伤。这时的人们,不愿被打扰,他宁愿忍受孤独,也不要有人来陪伴。忍受孤独?或许那时,孤独便成了一种享受。而那个世界的大门,仅容许二人通行,一个是自己,另一个,便是那心底最敏感最痛楚的人。
      这样的世界,每个人心底都有……

      次日清晨,阿碧很早起了身。维清宿醉,一直过了晌午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桌上放着一壶茶,旁边倒了茶水的茶杯下压着一张字条——葛花解酒。
      阿碧的字修长清秀,如她的人一般,十分好看。维清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茶是温润的,那样温暖的感觉顺着他的喉咙一直流入胃中,让人浑身舒畅,神清气爽。
      阿碧是个好姑娘,真是便宜昔音那臭小子了呵。
      阿碧已不在房中,维清便拿了扇子,走出客栈到城中闲逛。
      参州城的正中间,是木神句芒的神庙,可见当地人将木神作为大神祭拜。这两天更是将这庙翻修一新,无论男女老少,前来祭拜的人也越来越多,香火旺盛。
      维清逛着逛着,便逛到了神庙门口——一阵烟雾缭绕,都是善男信女们上的香。门外已聚集了许多前来烧香拜神的人们。
      对一个不存在的所谓的“神”如此虔诚,维清便觉得有趣,然而他哪里明白,这个“神”无论存在与否,他代表的是人们心底里美好的愿望与祝福,那是一种足以支撑起整个生命的信仰。
      维清走到门槛旁向里张望了一番,见祠堂中挤满了人,或跪或站,表情都谦卑虔诚。
      人群中,还有一个右胯间佩剑的女子,那女子并不像是来烧香,也不像是来拜神的,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并不时地与正要离开的人攀谈几句——阿碧?她怎么会在这里?
      维清刚想开口喊她,转念一想,阿碧既一早独自离开,想必是有什么事要做,不想自己跟着。但她究竟要做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呢?
      于是,维清躲到半扇门后,暗中观察着阿碧的一举一动。阿碧又在句芒的雕像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句芒长着一张方墩墩的人脸,面色白皙,而脖颈以下却接了一只大鸟的身子,两只鸟爪下还踏了两条龙。
      阿碧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便走出了祠堂,向最繁华的西街走去,维清赶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阿碧走得很慢,很稳,很小心,右手一直按在独行的剑柄上。那独行剑长三尺五寸,比一般的剑要细一个手指的宽度——维清的目测从没有错过。独行剑鞘简单有力,毫不花哨。若阿碧将剑拔出,识剑之人一眼便会看出,那是由上好的玄铁所铸,剑上的寒光若一枚流星划过沉沉的夜。
      转个弯,热闹的西街便出现了。这西街上的人一点也不比神庙门前的人少。少女贵妇站在脂粉店里,江湖客在铁铺中挑选好剑,书生与卖字卖画的老人攀谈着,小孩子们拿着糖葫芦满街地跑,连乞丐碗里的钱也比平日里多出三四倍。酒楼、茶馆里坐满了人,青楼女子也都换上了绿色的衣服,站在门口招揽嫖客。卖风筝、面谱、纸灯笼、小面人的小摊随处可见,即便没有生意,摊主仍是笑呵呵地。而卖得最多的,却是一种叫做“圆规”的奇怪罕见的东西。那东西不过巴掌大小,像刚发芽的树枝般弯弯曲曲,枝枝桠桠地,上面涂的是树木和树叶的颜色。
      阿碧便来到了这样一个卖圆规的小摊前驻了足,维清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看着阿碧。
      “老板,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阿碧问道。
      那摊主笑道:“这位姑娘一定是第一次赶上这祭祀木神的日子吧!这东西叫圆规,传说木神手中便持着这个东西,这圆规象征了新的生命——木神句芒也是生命之神啊!姑娘买一个吧,放在家里,好带来来年新的希望呀!”
      阿碧以笑应之,又道:“那如果我要祭奠木神,是否该买这圆规呢?”
      “不,这圆规不是祭祀的物品。你要是想祭祀木神啊,就买些个种子种到地里去就可以了。或者在祭奠大会时,把你最宝贝的东西包起来,和所有人的东西放到一起。到时候会有人来,当着大家的面把它们都深深地埋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去,然后盖上土。木神会把它们都拿走的。之后这祭奠大会就算完啦!”
      “那……祭祀给木神的物品,一般都会被埋得多深?”阿碧又问。
      摊主道:“一般来说,不会超过三尺,以便夏至时再把它们挖出来。姑娘,买一个圆规吧,很便宜的,只要五文钱,买一个也好让木神保姑娘平安呀。”
      阿碧笑笑,从怀中掏出五个铜板递给摊主买了一个圆规后,便又慢慢地,走得很小心地离开了。这些动作,她都是用左手完成,而右手始终搭在剑上。
      维清觉得奇怪,阿碧为什么想要祭奠木神句芒呢?她并不像是迷信的人……
      见阿碧向惜缘阁的方向走去,维清便赶忙绕了近路。
      日头稍微偏西时,阿碧才进惜缘阁大堂,见维清独自一人正坐在一张靠近大门的八仙桌边喝着茶,便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维清抬头瞧了一眼,她的右手已经放了下来,不再按着剑柄了。
      “阿碧姑娘!早啊!谢谢你的葛花茶。”维清笑着和她打招呼。
      阿碧扫了维清一眼,也为自己倒了杯茶道:“不早了,连维清大哥你也已经出去逛了一圈了,不是吗?”
      维清一怔,继而笑道:“阿碧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阿碧也笑了笑:“你的双手沾着灰尘和泥土,若一个刚刚起身的人,手上何来这些秽物?”
      “原来如此,阿碧姑娘真是细心。”
      “正如初次见面时维清大哥你说的,若不细心的话,如何分辨得那千百种草药?”
      两人闲扯了一阵,维清想着刚刚在街上看到阿碧的事,便试探性地问道:“阿碧姑娘似乎对那木神句芒十分感兴趣?”
      阿碧脸色察觉不到地微微一变,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刚刚是你跟踪我?”
      维清忙摆着手说:“不不不,阿碧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一时好奇,并无恶意!”
      阿碧沉默着没有答话,但也没有动怒,面色平静如水。但往往正是这样的表情,才让人觉得迷惑,不知对方是在想些什么,而对话也因此难以继续。二人攀谈,往往是投其所好,爱谈论自己的人喜欢被人恭维,有缺陷的人往往不喜欢触及关于自己缺陷的内容,大哭的人需要别人的安慰,狂喜的人需要与别人分享喜悦,皱眉的人需要倾诉,面带微笑的人要么是对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要么就是听得太入神。而此时阿碧既非喜也非怒,只是没有表情——但这却是最无懈可击的表情。
      维清也静默了,只好玩着手中的茶杯。
      荷花池上的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木神的传说,座下之人听得是津津有味。
      “这位看官您问得好!这木神句芒的真身,如今究竟在何处呢?这您就得听下面这个传说了。传说东方天帝伏羲在大禹爷治水时,便带着他的辅臣——也就是木神句芒,一同来到这首阳山中落了座儿。大禹爷治水时,还曾得了他们的帮助哩!……”
      阿碧猛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说书人,平静的眸子中泛起一丝波澜,并非是传说吸引了她,而是因为她听到了“首阳山”三个字,昔音便是跌入了这首阳山的山腹中去。
      阿碧眸子中的波澜稍起即落,让人难以察觉出来,但却都影射入了维清的眼底,维清顿时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开口道:“阿碧姑娘可是在怀疑,首阳山中确有木神句芒与天帝伏羲?”
      “不,”阿碧摇摇头道,“不是怀疑,而是确信。”
      说书人下了荷花池中央的平台,阿碧也离开的座位——向楼上走去,右手没有按在剑柄上。维清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维清比阿碧年长两岁,却弄不懂她的心思。上午还为他备了葛花茶解酒,下午却因被自己跟了一遭而如此冷淡。“呵呵,奇怪的女人……”维清自顾自地笑笑,摇着头回过来,继续喝那已经凉了的葛花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惜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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