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阴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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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长几上的女童蹦蹦跳跳来到杨府的三人面前道：“远道而来，辛苦三位了！其实此番请三位贵客到我这山庄来的，并非家父，而是我。”
连这小小的孩子也会骗人——昔音心里沉了一下，又继续专心地听了起来。
“我并无恶意，杨二小姐。我只是觉得杨府被灭门，你们怪可怜的，所以这才想请二小姐就此在我这庄中长住下去，给小姐一个安身之地，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女童用甜甜的，诱惑人的嗓音说道。不知有多少人都被这童真的嗓音所迷倒。
然而岳齐却没有。这女童看似无邪，却能用长鞭在车夫的心尖戳个血窟窿，能让那么多大汉服首于她，此人定不简单。往往越是不起眼、容易被忽视的人，便越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岳齐随时保持着警惕，左手按在青龙宝剑的剑柄上道：“杨府的人可是你杀的？”
“不，此事并非我虺星庄所为，”女童笑着否定了，退后了两步，用一种观赏的眼神扫视着杨府的三个人，终于将那眼神停留在了那个瘦弱的姑娘身上，“这一切，或许只有她才知道真相。”
“柳儿？！”杨静姝惊讶地转过脸去看着柳纨素，而岳齐却是比杨静姝更加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眼睛不可置信地圆睁着，眼里映着柳纨素瘦弱的身子，鼻翼翕动，嘴唇紧紧抿着，昔音甚至可以看到他胸膛急促的起伏。
“柳儿，你知道些什么？你快告诉我！”杨二小姐大声质问道。
柳纨素颦起了那细长的眉毛，咬了咬唇，轻声道：“事到如今，定是瞒不过了……小姐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正是冬季，一日小姐子夜梦回，定是要吃荔枝，便差了奴婢出去买。但这寒冬腊月的，哪来得荔枝……奴婢拿了钱在街上走着，却不幸遇到了三个歹徒。他们……他们……”柳纨素说到这里，鼻子一红，两行清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泣不成声。
岳齐忙走过来，紧紧抓住柳纨素纤弱的双肩急切地问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可是夺了你的清白之身？”女童的声音冷飕飕地传来，甚至比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还要冷上三分。听了这话，柳纨素哭得更是凄楚。
见柳纨素没有否认，杨静姝愣住了，岳齐愣住了，窗外的昔音更是愣住了——为了小姐的一个无理要求，她竟然付出了这样的代价！这个世界，如何才能公平一些？
房中再无人开口，直到柳纨素的情绪稍有平复，她才继续道：“之后，那三名歹徒便要将奴婢杀了灭口。就在这个时候，花姑姑突然出现，杀了那三名歹徒，救下了奴婢。花姑姑救命之恩，奴婢不敢忘，奴婢心想，从此奴婢这条命便是花姑姑的了。这个恩情，奴婢放在心中一直放了三年，直到十天前，花姑姑飞鸽传书给奴婢，说奴婢报恩的机会终于来了——”说到这里，一贯柔弱的柳纨素身上弥漫起冰冷气质，淡淡说，“于是，奴婢便杀了杨府满门。”
一个纤瘦至此，又毫不起眼的卑微奴仆，竟然杀了杨府所有的人！而她的口气，竟如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静寡淡！此话一出，骇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除了那名叫做花姑姑的女童。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近乎于疯狂！
“贱人！”杨静姝几乎歇斯底里地甩了柳纨素一个耳光，柳纨素跌坐到了地上，轻轻道：“奴婢……对不起小姐，对不起杨府上下五十六条人命……”
而岳齐却喊了起来：“不可能！”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那日我与二小姐去给方老爷送药，柳儿也去了，她怎么可能一夜之间飞回杨府杀人？即使她能飞回去，但她一弱质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得了那么多的人？柳儿，不是你干的，是不是？！”
岳齐正问出了昔音心中所想，而花姑姑却说：“杀人，未必一定要会武功。乞丐可以杀人，小孩可以杀人，温柔可以杀人，眼神可以杀人，为什么她不可以？”
柳纨素道：“岳齐大哥……你可知有种毒药名叫‘千疮’？”
“千疮？！”昔音清楚地看到岳齐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你竟然用的是千疮！”
千疮一毒，可谓是天下奇毒，中毒者死得悄无声息，没有痛苦，而死后，身体上却会裂出大大小小的，如锋利的剑伤般的伤口，宛如是被剑刺死一般。
昔音也暗暗吃了一惊，他竟忘了江湖中还有这种毒药。
“可那‘千疮’我随身携带，怎么会落入你手中？”岳齐看着柳纨素的脸问道，生怕听错了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而柳纨素却把脸别开，低下头道：“你可还记得，那个晚上……在你的房中……”
那个晚上？哪个晚上？
或许除了岳齐和柳纨素自己，再没人能确切说出是哪个晚上了，然而那个晚上他们在岳齐房中发生了什么，大家心中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岳齐又怎么会忘了那个缠绵悱恻的晚上呢？他享受着他的柳儿带给他的欢娱，却不曾想到那包藏在自己身上的千疮毒！
“你……你竟然……”岳齐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愤怒，像是悲哀，像是痛楚，又什么都不是。柳纨素点点头：“就是那个时候，我趁你睡着后，偷拿了一些你的‘千疮’，然后在临去方老板那里之前，洒到了井里……”
原来是这样！即使人不吃饭，难道还能不喝水吗？但是婴孩只喝奶水，难怪会活下来——昔音心中暗暗叫绝，一包毒粉，竟将所有人都给骗了！然而柳纨素偷拿毒粉的手段，却更是令昔音感到背脊发凉——骗局，骗局！为了这个骗局她竟然牺牲了自己的身体！牺牲？柳纨素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了，又谈何牺牲呢？罔那岳齐拿着青龙宝剑，却依旧斩不开骗局的面孔，依旧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所骗了。
“你们这对狗男女！竟然联合起来害死了我全家人的性命！你们这对奸夫□□！我要你们的命！”杨静姝扔下婴孩，像疯了一般地扑向柳纨素，再也没有了杨家二小姐的高贵与矜持，面目狰狞着，狠狠地掐着柳纨素纤细的脖颈，眼中充满复仇的血丝。婴孩摔在地上，大哭起来，然而杨静姝的喊叫声却更大。
杨静姝……或许这个天上地下的二小姐才是这个骗局最大的受害者吧！一夜之间从一个呼风唤雨的地位落成一个孤儿，而这一切，却都是她的心腹丫鬟所为，至于杨府的管家岳齐，也算是她半个无辜的“帮凶”。但能怪谁呢？如果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没有吵着要吃荔枝，如果她没有让柳纨素出去买荔枝，如果柳纨素没有遇到歹徒，如果她没有获救，如果千疮没有交予岳齐保管，如果岳齐没有与柳纨素有那夜的缠绵……只要这其中的一个“如果”能够变为现实，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如今杨静姝的家人全都变成了冤鬼，只留她一个人在人世间——做什么呢？让她一个人来承担思念的痛苦？让她一个人享受背叛带来的结果？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茫茫人海中漂泊吗？在这场骗局中，她何其无辜。但这一切，却都源于三年前她任性地要吃荔枝，她真的无辜吗？
三年前她的任性使柳纨素失去了贞洁，而三年后柳纨素却使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或许就是上天的报应吧？
昔音心中像打翻了五味，原来这世界上那么多的爱恨，竟都是一场复杂的骗局。柳纨素的骗局与灵台峰顶的骗局，究竟哪个更伤人些？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继续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花姑姑与窗外的昔音一样，站在桌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骗局被一点一点的揭穿，她的嘴角竟浮了上去——笑得那么开心。有谁知道，她那颗小小的心中究竟装了些什么？是残忍？是无知？还是……
岳齐一把推开发了疯的杨静姝，仍然不可置信地摇晃着柳纨素道：“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
柳纨素任自己像一片单薄的树叶般在岳齐的手中摇晃：“岳齐大哥……柳儿的确骗了你。柳儿利用了你，去报恩……报花姑姑的恩……柳儿想，你必是不会原谅柳儿的了……”
“原谅？”岳齐凄惨地笑了，他并不想笑，他笑不出来，但他还是笑了。他终于停止了摇晃柳纨素，缓缓站了起来，“柳纨素，你报恩？你用杨府上下五十六条人命去报恩？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去报恩？你报的这是哪门子恩？难道为了报恩你就可以不分是非黑白了吗！我当然不会原谅你，我恨……”
岳齐没有说下去，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恨什么。
就在这时，一枚细如毛发的银针从花姑姑手底飞了出去，没入柳纨素的胸腔。这针除了昔音与花姑姑还有中针的柳纨素以外，再无人察觉。
“岳齐大哥，你是该恨我的……只有你恨我了，你才是我心中的那个岳齐……柳儿向来，是一个有恩必报的人……花姑姑的救命之恩，柳儿不能忘。岳齐大哥，你对柳儿的恩对柳儿的情，柳儿并非不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柳儿早已非清白之身，以这样的身躯，柳儿无颜回报你，所以，柳儿才选择，报答花姑姑——即使付出任何代价。你对柳儿的恩情，柳儿只有来生再报，再续……前……”
柳纨素的话还未说完，口中便涌出鲜血，倒在地上闭了眼睛。
一个骗局，又搭进去一条人命……昔音摇头，柳纨素虽死，但她杀了那么多的人，这个结果却也是她应得的……
杨静姝见柳纨素死去，大叫着：“报应！报应啊！柳纨素，这都是你活该！要是你早死三年那该多好！你早就该死了！贱人！哈哈！报应！报应啊！”
“住口！”岳齐呵住了杨静姝，或许他心中，对柳纨素还是有着怜惜的吧。
“我偏不！我还要看你死，看你也死！岳齐，你为什么要受那个贱人的勾引，你为什么要把千疮给那个贱人！为了一个女人你什么都做的出来是吗！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她都是骗你的，都是骗你的！好啊，现在她死了，你也去死吧！你追着她追到地狱里去！我看着你们去那里做一对鬼鸳鸯去吧！”杨静姝早已失去理智，疯狂地怒骂着。
岳齐却不动容，道：“一切的秘密都已经揭开了，生死？呵，又有何惧。”
“不，你错了。”花姑姑甜甜的嗓音又传了来，岳齐、杨静姝与昔音一同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错了？
花姑姑笑嘻嘻地说，“岳齐，世界上的秘密永远不可能全部揭开。你可知三年前那三个对柳纨素不轨的歹徒，是我派去的？”
！！！
花姑姑的语气是那样充满了童真童趣，像是在给一个了不起的谜语揭开谜底，她欣赏着人们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是对她的一种赞扬——出迷的人，往往都不希望答案被别人猜中，只有这样，宣布答案的那一刻，那种郑重，神秘，得逞的心情才另人感到愉快，谜底揭晓后，无须鲜花掌声，猜谜者们脸上恍然大悟、钦佩的表情，便是对出迷者最高的奖赏。目下，花姑姑便是那个出迷者，她成功了，没有人猜到谜底。只是这个迷，太残忍，太可怕，太蓄谋已久了，谜底揭晓时，猜谜者们并没有露出钦佩的神色，却是被这谜底骇住了，但她仍然十分满足，只因为——她成功了。
“只有柳纨素死了，我才能揭晓谜底。想要探询事物的答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岳齐，怎么样？这个迷你喜欢吗？好不好玩？”花姑姑嬉笑着问。
昔音无须去看岳齐的脸也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但实在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直以来，昔音都以为柳纨素才是骗局的始作俑者，她的死是罪有应得，但谁知，但谁知！柳纨素也不过是别人手中把玩着的一颗棋子罢了——棋子如何能自行决定自己的命运？一切，还不是靠着那张可以翻云覆雨的持棋人的手来操纵？
昔音又想到了自己的皇矣宝剑——他拿着宝剑去收服圣物精元，助天助地，但又有谁能说，他不是那些天神们手中的一颗棋子呢？
柳纨素活在一个更大更大的骗局中！她输了她的贞洁，她的爱情，最终又输了她的生命！她之所以会输，就是因为她那颗感恩戴德的心……干爹说过，越是仁慈的人，便越是容易受人利用，但越是利用别人仁慈之心的人，那人的心就越是恶毒——花姑姑岂不正是这样一个恶毒之人？但花姑姑就真的是始作俑者吗？谁能肯定，她就不是另一颗棋子呢？这小小的女童，何来这样的心计？
昔音只觉得自己周身冰凉冰凉的，或许是因为这冰凉的天气，但更是因为那个冰凉的阴谋——一环扣一环的骗。花姑姑骗了柳纨素，柳纨素骗了岳齐，既而两人又一起骗了杨静姝乃至整个杨府。难道在这片江湖之中，不骗人就无法生存下去吗？
“阿碧永远不会骗昔音。打勾勾。”
耳旁又是阿碧的那句承诺，越是生活在骗局中的人，便越觉得诚实的可贵。刚刚目睹了一场骗局的揭穿，阿碧的这句话又深深地印入了昔音心底三分。阿碧呀阿碧，永远那么长，要永远不骗我谈何容易……你真的做得到吗？
房内又响起了岳齐的声音，那样冰冷，仿佛是出自一个死人之口：“你为何这样做。”
花姑姑示意岳齐走近长几，道：“我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说着，花姑姑拔出岳齐身侧的青龙宝剑，剑身华丽如镜，一面映着岳齐死寂的脸，一面映着花姑姑喜悦的脸——人生的两种完全对立的表情，就这样被一柄剑所隔开。花姑姑道：“我利用柳纨素，柳纨素利用你，再加上杨府五十六条人命，这些，可都是为了唤出你心底的‘恨’啊！你可知怎样才能使一柄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至？只有持剑者心中，那毁灭一切的‘恨’才能做到！‘爱’只会消磨人的力量，而‘恨’却刚好相反。我只有让你心中有恨，才能让这柄青龙宝剑的威力得到最好的发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昔音心中一怔——这是什么歪理。但他又想到江有汜的话——“爱是宽恕，恨是毁灭”。这样一来，花姑姑的话似乎并没有错。
但果真如此吗？恨真的能超越爱吗？自此以后，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昔音的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对那两个人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敬爱作为师父、姑母的他们，却又不愿去面对作为爹娘的他们。然而，毕竟他们的的确确是自己的爹娘，骗了自己十五年的爹娘——该不该恨他们？
“岳齐，我告诉你，你爱的柳纨素并没有死，我只是用‘锁命针’封住了她的心脉。解药，只有我才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花姑姑又一次骗了大家。
岳齐夺过青龙宝剑，看也不看身后倒在地上的柳纨素，一剑掷去，直取柳纨素心尖：“你休想用她来威胁我。”
他的这个举动，显然是出乎每个人意料之外，杨静姝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而若昔音是在正大光明地看这发生的一切，他一定会喊出声来，就连花姑姑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异——因为岳齐会亲手杀掉柳纨素，显然是她意想不到的。
但花姑姑惊异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多久便消失了：“好，好！这是你的青龙宝剑第一次沾血吧！没想到你竟然可以做得比我还要绝情——亲手取了爱人的性命，不愧是持有‘灭情青龙’的人。历代手拿青龙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正是因为他们太绝情了！走到最后，爱、恨，全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撑他们活下去？岳齐，你记着，是我逼死了柳纨素，是我让她取了杨府五十六条人命，是我把你置于如此地步的。你要找我报仇，若我不死，你定不能死！岳齐，你一定记着，要亲手杀了我，要恨我，要恨我！”
说完，花姑姑跳下桌子，带着那二十名大汉与莞柳离开了瓦房。
湛露走在最后，抱起地上的婴孩跟了上去。婴孩的皮肤白得透明——不知他长大以后，是否也能有一颗透明的心？
杨静姝跌坐在地上，脸上——是疯人特有的傻笑。岳齐回过身去，缓缓走向柳纨素，拔出了那柄插在她心上的青龙剑，掷到一边。他看着柳纨素苍白如雪，单薄如纸的脸，脸上尽是昔音所看不懂的复杂的神情——是的，他不曾经历过男女之爱，他也不曾被所爱的女人背叛，他更不曾亲手杀了自己所爱的人，他不是岳齐，所以他不能了解这种表情，当然，天下也没有第二个岳齐，所以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他现在的感受——除了他自己。
岳齐抱起柳纨素的肩，将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却没有哭。瓦房中，一个死去的人，一个疯了的人，一个失了魂的人，都静默着。
这便是这场骗局的结果？
这便是这场骗局的结果。
这便是这场骗局的结果！
为了一柄剑，竟赔上了五十七条活生生的无辜人命！师父……你说，你说，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人在支配剑，还是剑在支配人？
青龙宝剑折射着温暖的阳光，却无法温暖任何一个人的心房，它贪婪地吮吸着剑上沾着的、柳纨素的血，通身泛起血色的红光。
宝剑噬血。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阴谋（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