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吞噬（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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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名城很小，或许是从一个村子发展而来的。这惟一的一间小小客栈里，平日里连来打尖的客人都很少，如今难得来了两位住店的客人，小二自然殷勤招待。
“二位客官，您要的上好普洱茶来啦！”小二端了一壶茶水送到昔音与阿碧桌上后，并未离开，而是满脸堆笑地站在旁边。昔音不解，而阿碧经常下山走动，明白这小二是把自己看做肥羊，等着要赏钱，便拿出一块碎银子在手中把玩道：“小二，我问你，你们这座城中，近日来可有什么怪事，出现了什么非常之人？”小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碧手中的银子，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道：“有有有，客官，您别看咱这城小，奇人怪事可不少！城东头有个叫王二的，别看是个砍柴的，但是人家可是能把火生生吞下去！还有西街的老刘头，前些日子刚得了个小胖丫头，且哭着呢，结果没两天就发身长成个黄花大闺女来，又没两天，死在她家那井里了，结果捞上来一瞧，那根本就不是个人，是只白尾巴的大狐狸！您说怪不怪？还有那天一当——那是个当铺——那老板葛老爷，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生财的方儿，没人去他那当铺里当东西，人家照样儿是家财万贯，但一直就没娶老婆，一个月前到外面跑了一圈，说是去做生意，但回来的时候却不知从哪抱来个小子，还不到一岁，长得真叫一个俊哪！您说是他的儿吧，和他爹长得一点也不像，不是他的儿吧，可天下哪会有人把这么好的一个胖小子平白地就送给了他呢！”
听了这事，昔音嘟囔了一句：“天下狠心的爹娘多的是。”
阿碧只当是没听见，又问小二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其他的了吗？”
小二继续道：“当然有，刚才这位爷您说的是，这天下还真有狠心的爹娘，咱这城里就有一个，就在天一当的对门儿。那院子里住着个婆娘和她女儿，这白天不打紧，那婆娘老是不着家，一到晚上，那婆娘回来了，就把那女儿狠着劲儿地往死里打，骂声和哭声有时候在客栈里都能听见，也不知她女儿是犯了什么错，才十三岁的小丫头片子呀！唉……”
阿碧见这小二净是讲些不靠谱儿的话，便问说：“那最近这里，可有见过什么可疑的黑衣人？”
小二还未开口，但见这冷清的客栈里又走入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手拿一把绸缎面，檀木骨的大扇子，摇晃摇晃地坐了下来。
阿碧将手中的碎银子抛给小二：“去招呼客人吧。”
小二高高地“哎”了一声，收起银子向那书生走去。
“维清小兄弟，这可是要下山去呀？”小二走过去递了一盏茶，亲昵地拍着那书生的肩问道，显然是熟络的客人。那叫维清的少年人将茶一饮而尽，道：“不，我才去帮师父办完事，正要回神农原去呢。”
少年人话一出口，昔音、阿碧心头一紧，默默地向那少年看去，只见那少年人面目年轻，眼神中看得出十分疲惫，唇角搭拉着，身子骨瘦而不弱，圆润的额角上有一道约莫一寸长的伤疤。昔音越瞧，心下越是明了，“啊”地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径直向那少年人走去，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大叫道：“你不就是三年前和我打架的神农原小药徒吗！你头上的这个疤还是那次打架，拜杨家三少爷所赐呢！”
那少年人瞪着昔音瞧了好半天，脸上的表情终于由疑惑变得明朗，也大声道：“哎呀！你就是那三年前，那个说找我单挑最后却叫来帮手的臭小子！我这三年可时时刻刻都没敢忘了你呀！”故交相认，两人拍打着对方的背一阵大笑，这才拉拉扯扯地坐下谈起话来。阿碧凑过来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直到二人聊得再无话可说时，昔音才指了指阿碧对维清道：“这是我的朋友阿碧，也精通那些药啊草的，你们一定谈得拢。阿碧，这是我十二岁那年下山来结交的朋友，是神农原药圣虚由子的小药徒，我今天才知道他叫维清。”维清道：“阿碧姑娘，你可是灵台峰摽有梅大仙的徒儿？我时常听师父谈起你们师徒二人，久仰了！师父一直夸你天资聪慧，比我这个徒儿好十万八千倍呢！”阿碧笑道：“维清大哥说笑了，什么天资聪慧，阿碧愧不敢当。”维清将阿碧打量了一番，道：“阿碧姑娘，为何你的剑挂在……？”阿碧笑道：“我习惯用左手使剑，所以将剑挂在右边。维清大哥你真细心。”维清道：“呵呵，阿碧姑娘过奖了，若不细心，如何分辨得出千百种药材呢？”说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竟是些狼毒草、外敷、七步绝命之类令昔音摸不着头脑的话，二人聊得投机，不亦乐乎。昔音无从打断，只得在一旁喝茶。
许久，阿碧与维清的话头才减弱下来。维清道：“不知昔音臭小子与阿碧姑娘到这偏僻冷清之地来，有何贵事？”
昔音道：“维清小药徒，我问你，这小城可是上得神农原的必经之路？”维清点头称是，昔音道：“那不就结了！我与阿碧正是要去神农原，拜访你家师父的。嗯……顺便也看看你。”维清道：“真巧，我也正要回神农原去，不如我们结伴同行？”昔音道好，又说：“这次你师父又差你下山干什么去了？”维清喏喏：“这……行医者，悬壶济世……我此番下山，自是代师父给几个久病的病人看病去了。”昔音“哦”了一声。维清道：“等我喝完这盏茶，我们便上路吧？”
不多时，三人从小小的客栈中走出，牵了各自的马且行且谈。维清亦听闻了庭燎山一事，昔音便将个中具体细节告诉了维清，却未将一路遇到的杀手，以及河伯所说的事告诉他。维清沉吟，只道：“世事无常，难以预料……昔音臭小子，阿碧姑娘，我们得快些赶路，尽量在五日内赶到前方的神农原山脚下的参州城。春日将近，近来正是城中祭奠木神句芒的日子，如果赶得巧，或许还能碰到庙会。”
说到祭奠，昔音又想起那次于下泉村取剑时差点被火祭之事，不觉摇头道：“最好还是不要让我遇到祭奠之类的事。”维清不解，阿碧知道个中原因，暗暗一笑。
三人跨上马，扬鞭而去。一路行至首阳山中，日头已晚，荒野之地并无人家，三人只得露宿于山林中。阿碧趁着夕阳余辉尚红，下马弯下腰来，在山地里埋头寻起了什么，没一会儿，阿碧从地里拔起一个通身绯红，绿缨子的东西。昔音问道：“这是什么？萝卜吗？”维清走来一瞧，道：“这是首阳参，只有这首阳山上才有，是强身健体的药物，与石莲花搭配服用，还可做解药。阿碧姑娘，我说的可对？”阿碧点头道：“维清大哥说的不错。奔波一天，今晚我们就拿它做晚饭，烤来吃吧。”说罢，三人都低下头，在山前山后的地皮里寻了起来。夕阳落山后，阿碧与维清满载而归，昔音手里却拎着几个小得可怜的首阳参回来了。
“这东西怎么像条鱼一样，还会溜呀？我刚想去抓，手还没碰到叶子呢，它就钻进地里跑了！我就抓到了这么几个发育不良的东西。”昔音抱怨道。阿碧笑道：“这首阳参与芄兰一样，都是通灵性的草药，那芄兰只因扎根太深，才无法动弹，至于这首阳参，结果于地下，根须不长，这才得以逃跑自保。你呀，根本不得抓它的要领，当然抓不到啦！”
维清也笑着说：“昔音臭小子，你的那些首阳参还处于孩童的年龄，跑得不快，这才被你抓到。这么小的东西，吃了也不得果腹，你还是自己留着玩吧。”
晚上，三人坐在林中生了火，将抓来的首阳参放于火上烤着，竟发出了莲花般的清香，而吃起来味道鲜美，实不像素食应有之味。填饱肚子后，三人靠了树各自睡去了。昔音的怀里紧抱着皇矣翻了个身，嘟囔着梦话：“宝剑噬血……”
天地间是一片昏暗的血红。血红的天空，血红的大地，血红的日头，血红的流云，血红的山，血红的河，地面仿佛着了火，热气升腾，大地皲裂，寸草不生，岩浆喷涌，巨浪滔天，细看来，竟是满山满河的血水，风中吹来浓浓的血腥味，令人窒息。毕方鸟发出沙哑的鸣叫声，成群从天边掠过，像是宣告着末日的降临，人间——仿佛炼狱。
那山平地而升，拔起万丈，像一把倒插在地的宝剑。那人站在山下，一袭白衣被染得血红，衣袂猎猎翻滚，发丝间沾满了红色的液体，在风中纷乱地飘荡。大地在脚下剧烈地震动，那人手提了剑，缓缓地向山上走去，像是要去征服一座山峰的杀戮。
昔音远远地从后面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心中像被一只利爪撕扯着，蹂躏着。他知道这一别，便不会有再见之日，但他被禁锢着，无法挣脱，也无法发声，耳旁响着奇怪的嗡嗡声。而他，除了看着那个背影的离去，竟什么都做不了。昔音只得不断地在心中喊着不要去，不要去。但那人却听不到，越走越远。眼前，一只翅膀上染了血的白蝴蝶坠落，被岩浆吞噬。
正当昔音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所袭时，他突然又看到了一个血红色的祭坛。那祭坛是圆形的，上面凿了一个六芒星的凹槽，槽中灌注着翻腾的血液，在每一个星尖上，都摆放着一个球状物，昔音眼一花，瞧得不真切。这祭坛边，立着的竟是刚刚昔音所看到的那名白衣人，昔音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觉得一片模糊。这时，从祭坛中央升起一团红色的雾气，那红雾渐渐汇聚成人形。白衣人看了这红雾所变的人，顿时拔出剑来，那红雾之人高举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六个球状物忽地变成了蹿天的火焰，祭坛剧烈地震动，血液四溅。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将昔音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依旧是在那个血红色的世界里，昔音眼前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路面上落满了血红的叶子。那白衣人脚下虚浮地走在前面，昔音不断地奔跑，奔跑，想要拦下那一袭白衣，可无论他怎么跑，白衣人与他的距离仍旧是那么远，那浸润了红色的背影不断地摇晃，摇晃，走着走着，湮没于如血残阳中。昔音停在路上，被一阵昏天暗地的红所包围。
一束刺眼的光射下，昔音猛地睁开双眼，逃离了那血红色的梦境，然而却动也不敢动。他转动着眼珠看着周围的一切，天还没大亮，鸟儿在林中啁啾着，自己面前放是一堆干柴，与篝火燃烧后的灰烬，阿碧与维清都还没有醒来。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怀中的皇矣宝剑是金黄色的。昔音顿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可爱。他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又回想起那个血红色炼狱般的梦来。昔音一点也不明白那梦的寓意是什么——难道是因为被火祭过，所以那个梦才是红色的？但仔细想来，其实那梦境也并不全然是血红色的，因为始终有一个白衣人的背影在昔音面前摇晃，只是昔音一直看不到那人的脸。
昔音想着想着，不觉过了多久，阿碧与维清先后醒来了。
“昔音？你怎么醒的这么早？”阿碧伸了个懒腰问。昔音笑笑，挠挠头说：“这个……鸟叫得太吵，把我吵醒了。”
三人随意吃了些昨夜剩下的首阳参后，并辔徐行在山中。阿碧与维清一起探讨着医药的问题。隔行如隔山，昔音几乎插不上嘴。不过今日，昔音也无心去聒噪什么，只顾想着那奇怪的梦。那梦似乎非同寻常，而自从昔音拿到皇矣，从河伯那里得知了这宝剑的来历后，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总觉得像是在梦游一样，醒来后只觉得累，却不知昨夜到底有没有睡着过。
“昔音臭小子，翻过这座山，再走一两天就可以到参州城了。”
见昔音低头不语，维清又道：“臭小子，你傻了？”
阿碧碰了碰昔音的手肘，昔音才抬头，看着两人都瞧着自己，便道：“噢，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天下还没有多少我昔音不知道的事呢！”
维清转过脸去不再理会，阿碧却看着昔音，低声道：“昔音，你怎么了？今天醒来得那么早，现在又在发愣，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昔音看了看走在一旁的维清，也压低嗓子：“此事说来话长，我做了一个梦，待日后再详细告诉你。”不知为何，昔音不想把这件事瞒着阿碧，因为从小到大，任何事他总是找阿碧商量，目下依旧如此。
维清突然道：“昔音臭小子，你哪里得来一把这样精致的宝剑？和三年前那把大不相同了呀！”昔音与阿碧一同低头看向那把皇矣，昔音道：“只是看似精致，其实也不过如此。”这到是句大实话，因为迄今为止，除了会让他做噩梦以外，昔音仍没有看出这皇矣宝剑的神奇之处。
维清轻轻叹了口气：“你师父对你真好。”
“怎么？虚由子师兄对你不好吗？”不知何时，阿碧已自说自话地改称药圣虚由子为师兄了。
“不，不能说不好，但是……也不能说好。师父他近几个月来，有点奇奇怪怪的。往常师父总是带着新入门的徒弟们一同去山中采药，还亲自教他们识别各种草药，而这几个月来，师父却经常把自己锁在房中不肯出来，只有在要去炼丹房时，才偶尔露一下面。药也不采了，徒弟也不管了，若有什么指示的话，就写在小纸条上从门缝里递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真担心师父是不是病了。”
昔音“嘿嘿”一笑道：“药圣有没有生病还需要你来操心？不过话说回来，这药圣的行为还的确是很怪异。”
正当说话的时候，三人脚下的大地突然狠狠颤栗了一下，天色瞬间暗了下去，一阵飞扬的黄沙伴随着隆隆声由远及近传入三人耳旁。地面上，一道黑色的闪电向昔音游来。昔音定睛一看，竟是一道迅速扩张的地缝！那地缝只是一个眨眼之间，便从昔音脚下蹿了过去。
“昔音！”
“昔音臭小子！”
阿碧与维清惊恐地看着像一片枯萎的树叶般坠落下去的昔音，脑中一片空白，无计可施。
没多久，地缝又隆隆地合了起来。黄云四散，天空放晴，四野安宁，尘埃落定。阿碧与维清抬头看着四周一切安逸，仿佛刚刚发生的都是一场梦，然而昔音却竟活生生地被这首阳山所吞噬了！
“昔音……昔音他……”阿碧用不可思议的口气喃喃自语着，看向维清，眼神中写满了惊恐。维清也正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看了看阿碧，声音颤抖着：“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阿碧忽地跪了下去，疯了似地挖起了山地上的泥土，一捧又一捧：“不可能！不可能的！昔音！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没有多久，阿碧的指甲间便渗出了丝丝血迹。维清冲上去，抓起阿碧的手腕道：“别傻了！你这样只是徒劳，不要再挖了！你是挖不出他的！”
阿碧怔怔地看着维清清秀带怒的眸子，低声道：“对……你说的对……”说完，阿碧一把推开维清，抽出身侧的独行剑，猛地狠狠向山地劈去：“昔音！我今日纵然是将这首阳山铲平，也定要寻你出来！”这一剑下去，寒风凛凛，独行剑的剑气若一条巨大的游龙向前冲去，维清只觉尘土飞扬，碎石袭面。待风沙过后，只见山地上出现了一条长丈余的裂痕。然而——仅仅是裂痕。阿碧抬手又是一剑，剑剑落下，飞砂走石，血泪齐坠。
独行剑。难道注定了她要独行？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吞噬（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