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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司法改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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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昂回来,国王的心情一直不好,直到王后产下第三位王子,乔弗里。
所有的教堂把钟敲响,鸣彻全城,接生婆将婴儿放在一个装满温水的澡盆里仔细清洗,尤其是婴儿的四肢,以及手指里面的黏液。
婴儿被全身擦盐,接生婆把手指放在蜂蜜里蘸一蘸,在婴儿口腔仔仔细细清理一番;再含一口酒,喂几滴到那张出世以来一直嚎啕不休的嘴里;最后才把他包裹起来,用最柔软最温暖的料子,放进王后怀里。
王后挥挥手,表示很疲累。于是三王子被放到了另一边的洒了盐且铺了一层碾碎的玫瑰花瓣的小床上,干爽而舒适的躺着。国王进来,后边跟着小亨利理查德玛蒂尔达,孩子们好奇的望着这个新出生的小生命,国王将他轻轻抱起来,一个手指塞进婴儿的小巴掌,婴儿的手指紧紧攥住。
理查德看得大为兴奋,“父王,我也试试!”
男人给他另一个手掌,一面走到床沿,拂开王后湿漉漉的额发,吻了一吻。
“哦,亨利。”王后呻吟。
“感觉还好吗。”
“是不是生每个乔弗里都会特别痛苦?”王后喃喃:“听说太后生你的兄弟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她才不怎么喜欢他,对吗?”
“不会,她不是遗命这个孩子取名乔弗里么,说明她也是爱他的。”
“大概是遗憾罢了,”王后道:“你的两个兄弟都死得早。很抱歉,太后的葬礼我没能去。”
国王下巴在她头顶摩了摩,“现在我有了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唔?”
王后伸长手臂揽紧他后背。
两人温存了一回,然后国王嘱咐王后好好休息,来到走廊上,财务大臣菲次尼尔正在等着他。
“陛下,逃税问题严重,王室领地还好,小贵族的境况每况愈下,如今已是危如累卵了。”
“坐,”国王指一指椅子,顺手递给财务大臣一杯酒:“说。”
菲次尼尔道谢,啜了口法国来的正宗醇厚红葡萄酒,将手中文件放在一边,道:“主要是大贵族造成的。您知道,自诺曼征服以来,三个世代过去了,黑斯廷斯战役使统治权完全掌握在诺曼贵族手中,整个撒克逊民族的王公贵族,全给消灭或剥夺了继承权,只有少数例外。陛下,诺曼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之间的仇恨情绪并未消弥,两个民族仍然敌对,其中一个依旧在为胜利扬扬自得,另一个却在战败的一切恶果下辗转呻吟。”
国王不语。
“诺曼法语是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无论是贵族城堡中,还是法庭的辩护和审判中。总之,法语是高尚的、骑士的、甚至正义的语言,而撒克逊语却被视为只有粗俗的下等人才使用它。陛下,哪怕惹您不高兴,哪怕您要责怪我处罚我,我也必须要说,诺曼族的每一个国王都毫不掩饰他们对诺曼臣民的偏袒做法,而正因如此,大大加剧了贵族们越来越暴虐的统治、以及下层阶级越来越深重的苦难!”
他一口气将红酒全部饮下,似乎为自己壮胆,一鼓作气看向国王。
国王道:“按照我即位之初的那些法令,那些小贵族、或者非贵族出身但有一定土地的小地主们,难道不是有自主权吗?”
“不错,可是,大贵族手握多种多样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们不难找到借口,随心所欲地迫害和折磨他们属下的任何一个邻居,甚至把他们逼上毁灭的边缘——这就是小贵族灭亡、税收越来越少的原因。”
“而大贵族想方设法逃税?”
“还有教会。”
“哦?”
“教会手握庞大的地产,富人们要么为了赎罪,要么表示虔诚,总把大量的钱财捐进去,他们富得流油。”
国王道:“那么,现在我们要先做两件事。”
财务大臣道:“阿?”
国王理了理思路,“首先,是你们财务署。稍后我将下达国王令状,财务署将派出审计官,到全国各地的贵族领地去,把我要交给你们的问题拿去问他们,共计四十九个问题。少说多听,听完之后,要求查看账目。”
财务大臣眼睛一亮,但随即道:“陛下,在我们抵达之前,他们会慌忙清理自己资产的。”
“当然,别指望你们得到热烈欢迎。”国王笑。
财务大臣也跟着笑了,“那么——”
“留心他们有哪些祖产,找当地人打听,或者相关的人,哈,多跟人聊聊,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我懂了。”
“贵族里有些可是精明人,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存欺瞒之心,但精明人很多,你的手下,我建议出去时最好两人一组,相互监督——为了少报资产,某些人可能采取贿赂手段,明白?”
财务大臣擦一擦汗:“还是陛下想得周到。”
“那么第二桩,法律。”
“法律?”
“小贵族乃至一般平民,受到迫害却无法伸张,如果他们的安全能寄托在法律的保护之下,那么,大贵族不敢太过嚣张。”
“陛下的意思是指——”谈起钱来财务大臣头头是道,谈起法来他就一头雾水了,“运用您的权威?”
“诚然,国王拥有绝对的权力,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男人执起酒壶给臣子再斟一杯,自己倒上半满:“但,法律既不是国王的旨意,更不是教会的旨意,它应该是独立的权威。”
财务大臣吓得刚吞下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法律?独立权威?”
这是什么意思!别吓他!
国王道:“它不以国王的意志为转移,因为国王也是人,也会犯错误,甚至,犯大错误——当然,贵族就更不用说。”
财务大臣奇怪国王哪里来这样的想法,不过听着很带劲,也许这才是一个国王折服人的地方不是吗。
“我要建立公正的法庭制度,审慎、刚毅、节制——菲次尼尔,记得每任国王加冕时的誓言么,事实上,那是忏悔者爱德华的誓言。”国王慢慢吟诵:“‘真正的英格兰君主应当做到如下四点:一,保护教会;二,保护祖先的土地;三,公正;四,最重要的是,反对不合理的法律和习惯。’告诉我,我们现在的法是怎样的?”
这个财务大臣还是知道的:“如果按撒克逊的习俗,当然是神判法;如果是诺曼习俗,直接武斗。”
“神判法其实就是靠教堂,靠上帝,唔?”
那当然,神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财务大臣心里想。
相比于去找各家的领主诉苦,大家更愿意相信上帝。
譬如张三认为李四偷了他家的羊,李四一口否认,张三该怎么办呢?多数情况下,他揪着李四上教会去找教士告状,不仅仅因为教士读书识字,更因为他们能直通上帝,让上帝老人家来裁决。
而上帝他老人家又如何显示其旨意?呵呵,方法就多了。
热铁法:一块烧红的烙铁,让李四拿着走几步,然后拿掉铁块,把他的手包起来,三天之后过来察看,如果伤口溃烂,则定是他偷了羊无疑;如果手掌完好无缺,则表明他无辜。
沸水法:把热铁换成滚烫的开水,余下与热铁法同。
十字架法:纠纷双方两位当事人直立,双臂伸展成十字架形状,直至一方下垂。
或者水判法:将被告者绑起来扔到河里,若沉下,表明神接纳了他,是无辜的;反之漂浮起来,则表示神灵拒绝,必然有罪。
……
据说当年权倾一时的威斯克斯伯爵戈德温在吞咽面包时而死,也是神灵的处罚之一。
财务大臣道:“陛下所谓的法庭,是所有人都可以告吗,小贵族可以告大贵族?”
“外祖曾建立王室法庭,我如今要做的,就是加强王室法庭的权力。”国王道。
“但陛下如何吸引他们到王室法庭来呢?”
“当然是公正。为此我们将制定一套定案标准,以适应各种案例。人人都得遵守这些标准,位高而触犯法律的人则罪加一等。”
财务大臣倒吸一口冷气:“陛下,这很冒险。”
一旦发生正面冲突,就算国王军事能力足够压制,然而传统权利根深蒂固,多年来的经验教训告诉他们,每触动一下,就会引起一场灾难。
“我明白,”国王长吁一口气,“任重而道远。惯例的改变得一条一条来,我们尊重已有的形式,但可以在旧的形式下注入新的内容,并非强迫,潜移默化。”
陛下实在辛苦。财务大臣想,略略思索后又道:“但所谓‘公正’,从何而来?靠法官吗?”
“不,拟推行一套陪审制度,姑且就叫‘国王的恩惠’吧。”
“‘国王的恩惠?’”
“每当一件纠纷产生,选取十二个人,如果这十二个人能证明同一件事,那么我们就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财务大臣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十二个人证明同一件事……”
“意即假使你现在被人控告贪污,但如果陪审团的人都说你是清白,那你就是清白。”
“可万一我串通了那十二个人呢?”财务大臣举一反三。
国王笑:“首先,十二人必须对着圣经发誓,他们所言均为真实;其次,选取人选有一定标准,正直诚实除外,主要是由于他们可能知道实情,或者正在现场,所以请他们来。”
财务大臣拊掌:“英明!”
他激动起来,放下酒杯,在屋内团团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实在是绝妙的点子,“陛下,您的人民会大大感激您的!就这一项,您将名垂千古!”
“那可不一定。”国王道:“但能为人民做一些实事,诚乐意之至。”
“王室法庭建在伦敦?那其他人如果要来上诉,离得会不会太远?”
“我会建立其分支巡回法庭,派出法官到王国各个地方巡视,如果平民们有案情,当地即可审查。”
“棒极了!”
国王苦笑:“棒是棒,但却是个大工程。没有现成的法律条文,所有定案标准得一一新建,既要兼顾盎格鲁-撒克逊的传统和风俗,又得审理正确。旁枝末节,细微之处,绝非一日之功。”
“罗马非一日建成,陛下,”财务大臣道:“我推荐贝克特大法官,他一定能不负众望。”
国王道:“是吗?”
“但他和大主教走得很近。”财务大臣转念一想:“陛下,你所描述的这一切,陪审制度、巡回法庭,好果然好,但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将遭到一个强大对手?”
国王挑眉。
财务大臣道:“不错,正是宗教法庭!”
“教会啊教会,比大贵族更难对付。”
“正是。自古以来,教会自行保留审判的权力,一旦涉及教产纠纷或者教士犯罪的问题,很多人根本就豁免于王国的制裁之外,体罚罚不到他们,有罪也可以因为特权赦免。陛下,我敢跟您打赌,不讲其他,只从您登基这几年算,至少有一千件教士犯下的谋杀案沉冤未雪!”
国王轻叩扶手。
财务大臣哼:“就因为他们会几句拉丁文吗?”
国王玩味地瞅着他,财务大臣一激灵,暗骂自己酒喝多了,忙道:“陛下,我……我可不是异端!”
“教会的权力确实过大,”国王道:“你可知道布列塔尼的内乱?”
财务大臣讶:“布列塔尼内乱了?”
“当地诸侯造反,布列塔尼公爵给我写信,希望我能给一支军队。”
财务大臣心里叮叮当当计算着钱币,一面道:“陛下支持?”
“布列塔尼公爵与我也算也些交情。”
这欧洲谁不跟您攀交情呀!财务大臣道:“帮了他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布列塔尼与诺曼底接壤,这我们必须考虑。而且,”国王道:“此次内乱十有八九与罗马选教皇有关。”
财务大臣张口想问为什么,但思及关系下任教皇产生,其中牵扯,莫说一个布列塔尼,半个欧罗巴陷进去也未必能了,因此也就不问了,让大人物们操心去吧!——说起来,国王要操的心真是太多,他灵光一闪:“陛下要跟教皇打好关系,以便我们的法庭到时实施起来与教会法庭减少冲突?”
“教皇毕竟鞭长莫及。”国王说着,心叹,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坎。
“大主教吗?”财务大臣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谁,道:“如今西奥博尔德躺在床上,也大半年没起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