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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教会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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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热那亚,由大路转小路的当口,三人碰上了一支朝圣队伍,这支队伍里有带着仆人的富人,有被抬在担架上的病者,更多的是穿着粗布衣服、手执在家乡削制并经过当地教士祝福的木杖的步行者……队伍大概刚出发,有老年人在旁边送行,还有小孩儿蹦蹦跳跳的挥手嬉笑。他们热情的邀请三人组一起上路。
其实从罗马出发,三人组陆续碰到过不少朝圣队,不过多数跟他们方向相反——“万城之城”同属三大圣地之一,人们说起来总是两眼放光:罗马教廷、数不清的教堂、摆满圣物的龛笼、具有圣徒神奇魔力的圣体匣——这么好地方,你们还往外走?
男人无语,好容易碰上一支同向的,经历却实在谈不上愉快。说起来以男人性格倒是不在乎有没有队,可问题是这种旅行你要是不找点有经验的作向导,荒郊野外非常容易迷路,之前他们就因为经验不足遇到诸多问题:遭逢狼群险象环生,吃喝不够饿个半死,视线所及之处杳无人烟……
这种经验是人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打听到他们下一站是阿尔卑斯山,男人同意了,到时翻过山后你们往西,我往北,再分手也来得及。
伦巴底人的热情与善于经商在接下来的一天得到充分展现,他们沿路碰到了比以往多得多的小贩、卖艺人、钱币兑换商,各类形形色色人物,还有人试图出售陈面包和变质的肉类食品,被队伍成员们识出,一哄而上,大叫着没良心的,将人揍个半死。
队伍中的富人与穷人也不像别的地方壁垒分明,尤其经过这顿胖揍,队伍感情初步融洽,到天黑的时候,富人们甚至分出马给穷人骑乘,以期快点到达向导所说的教会客栈。
“教会客栈?”男人问。
“你不知道吗,神父?”向导是个干瘦的五十左右的老头,一脸惊讶的表情,虽然瘦,可精神矍铄。
“我之前都是呆在教堂里……”
“那您可错了,您得多出来看看这世界,”向导满是惋惜:“路上多少风景啊!”
我不是没看过,只是不知道教会客栈好么?男人心想。
“教会客栈是由地方贵族赞助或者教会出钱建造的,而得以维持,部分是因为朝圣者的捐赠。”向导尽职尽责地解说:“僧侣和世俗修士们管理着客栈,因为很多城镇都建有城墙,到夜间城门紧闭,所以教会客栈大多建在城外,为旅行者们投宿提供方便。”
“听起来真不错。”
“是啊,尤其当几天几夜风尘仆仆之后,能进入客栈,简直一种如同进入天国的感受。”
“还有当碰到那些流浪骑士!”一个叫罗什的加进来:“这些骑士们有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强盗!凶手!专门抢劫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你无法想象他们有多糟糕!”
“有时候骑士们没活儿干了,他们就得……”男人耸耸肩。
“罗什,你不能光想流浪骑士,还有医院骑士呢,他们不是会慷慨的帮助我们吗?”向导道。
“啊,”罗什立刻充满孺幕:“医院骑士实在是善良极了,我敢说,他们是世界上最英勇又最仁慈的骑士!”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圣殿骑士,”又插一人进来:“我可见过圣殿骑士,他们黑甲蒙面,一个人挑倒了二十个日耳曼人!”
“你吹牛吧!”罗什不服:“再说黑甲黑漆漆的,哪有医院骑士团银铠雪亮好看!”
“黑色很酷!”
“银色才是骑士的颜色!”
所以说,你们两个家伙其实是颜色之争吗?
“咳咳,”向导挺直脊背:“先生们,日耳曼人是我们伦巴底人的敌人,他们再英勇,也被我们打了回去。”
打嘴仗的两人马上不争论了,一致哈哈:“是啊是啊,德国的红胡子被我们击败,不得不签订《威尼斯和约》!”
“听说现在霍亨斯陶芬家族失势了,如今的皇帝是奥托四世?”
“哎呀加斯东,你消息太不灵通了,”罗什道:“奥托四世妄图跟教皇作对,结果在布汶吃了个大败仗!教皇现在宣称重新支持霍亨斯陶芬家族了,对吧向导?”
向导颔首。
“我好久没出来,呆在家里种田呢。”加斯东抓抓脑袋:“不过教皇陛下怎么会支持霍亨斯陶芬家族,他不支持我们了吗?”
罗什道:“他怎么能不支持我们,他不支持我们我们能跟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对着干?”他骄骄自得:“那可是红胡子巴巴罗萨!”
沉默不言却竖着耳朵听的腓特烈盯他一眼。
向导道:“教皇一定会支持我们。”
“为什么?”加斯东追问。
“跟当年对付红胡子的理由一样。只要德国一日不灭亚平宁扩张之心,教皇就永远站在我们这边。”
不愧见多识广,脑门拎儿清,男人在心里为老头点个赞。
“那现在继承德国王位的是谁啊,”加斯东拍拍肚子表示心落实了,又问:“亨利六世不是早死了?”
很好,又获腓特烈牌眼钉一枚。
“他儿子呗,不过没怎么听说过,”罗什答:“还是个小孩子吧,亲不了政。”
“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戴着西西里王冠和德国王冠,属于他的,终究是属于他的。”向导缓缓道:“不过,有朝一日他若兴起了他祖父那样的野心,那就又轮到我们出动了。”
罗什道:“他不是教皇陛下的教子么,康斯坦丝皇后在临终时把他送到了教皇身边。”
“利益至上。”向导瞟他一眼:“你是威尼斯人,你还不明白这点?”
“哎呀现在佛罗伦萨人眼看着赶上来啦,他们的银行设得遍地都是,还忠心耿耿的为教皇征收各项税款贡赋,那狗腿样儿!”
“得了,你们铸造的金币杜卡特还全欧罗巴通用呢。”
“哦,杜卡特,我爱杜卡特!”罗什双臂举向天,“愿我这次朝圣回来,得沐圣恩,以后每次出海都一帆风顺!”
“瞧那财迷样儿。”向导嗤笑。
一行人说说走走,时间不觉过得飞快,男人想,有个向导就是好。
日落的时候他们加快了速度,终于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在一个岔路口远远看到了一个横跨道路的拱廊,经过向导确认,众人欢呼:“今晚不用露宿了!”
可想而知,教会客栈并不多么华丽,以简朴实用为主。拱廊前已经有其他的人在排队,他们或坐或站,不认识的人到这里仿佛成了一家,低声交流着,最前面有修士在登记,他们分配着哪些人住在同个房间。
“现在是朝圣的旺季,”向导对他们说:“而且有些人看来已经走了很久了。我看大概得四五个人一间。”
“但我看这客栈并不大,”罗什道:“他们有那么大房间?”
“正因为没有,所以才要挤一挤。标准是两人间。”
“什么?!挤一个房也就算了,还得挤一张床?”
“哦,不,不,床是挤不下的,很窄,”向导老神在在:“通常的选择是睡地下。”
罗什马上转头对他的仆人道:“我允许你今晚跟你的主人住同一间屋子。”
所有人下巴掉地:老兄,你是理所当然的派他睡地吧?
罗什又环顾众人:“我讨厌有人打呼噜,谁打呼噜我是睡不着的。”
众人:……要求真多。
罗什对男人道:“我看你们的马不错,人也顺眼,今晚就咱们一间吧,加上两个小孩子正好五个人,够数了。”
众人:……尽占便宜。
男人不置可否,眼看就要轮到他们的当儿,蓦然一阵纷乱蹄嗒,甚嚣尘上,有人问:“什么声音?”
“是马!”
“马队!”
“不止一匹!”
说话间那好像暴风雨的声音从远到近,视线中足足数十人的骑兵奔了出来,他们穿着锁子甲,戴着与锁子甲连为一体的锁甲手套,拇指与其它四指分开;头上是铁桶形的头盔,整个脸连带脖颈全部罩住,只上面留一些小孔,露出眼睛部位。
他们不出半声,把小小的客栈四面八方围了起来。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你看他们马上挂的帛,认得出是哪家标识么?”
“反正不是五大家族的!”
“这纹章……好像有点眼熟……”
登记的教士战战兢兢站起来:“诸、诸位先生们,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有什么事?”
“你就会知道的!”骑士们转着圈,道。
“停下来,停下来!”客栈的主事出来了,他朝着骑士们大声喊:“别转了,马蹄声太大,听不清你们说话!”
骑士们的头头把缰绳一勒,随着长长一声嘶鸣,头头带着瑞士口音说道:“有人火烧教堂,盗走了圣物,萨伏依伯爵命我们追查窃者,他逃往这边来了!”
“圣物,什么圣物?”人群窃窃私语。
“萨伏依伯爵,哗,该不是那件圣物吧!”
“才发现就被偷走了?”
“谁这么大胆,虎须上拔毛!”
头头道:“所有人!我们要搜查所有人,不许反抗,否则把你们投到监狱里去!”
主事人道:“先生,这样是否太过分了点儿,他们都是虔诚的朝圣者——”
“闭嘴!说不定窃贼就隐藏在某支队伍之中,再多话统统抓起来!”
人们被赶到客栈的大堂,说是大堂,其实很小,木材的柱梁因为年月久远,变得下垂和倾斜;两盏油灯被一根链条悬挂在墙上,圣像在油灯后,显得晦暗不明。骑士头头直接在厅中那张用支架搭起来的简易长桌上大马金刀坐下,环顾一圈挤挤挨挨怯怯懦懦被驱赶到他身前的人,道:“有人胆大妄为,试图窃走都灵大教堂最新现世的圣物,他们组织了一起罪大恶极的纵火事件,并且几乎成功了。”
人群窃窃私语。
骑士头头接着道:“但是,邪恶是会被惩罚的,伯爵的卫兵赶到了,放火者全被取掉性命,他们中最后的那个人爬到教堂的钟楼上,教堂顶部的铅融化了,有一滴溅到了他的脸上,弹出了一只眼睛,但这个人仍然拒绝投降,并且在浓烟的掩护下逃脱了。”
“弹出了一只眼睛?”
“好可怕!”
“是的,”头头道:“所以你们小心了,把你们缠的头巾全部取下来,走上来让我一个个看仔细,否则,伯爵大人有令,违者,咔擦!”
人们被他抹颈的动作吓住,悄悄互相打量,为了防止白天的暴晒及风尘,不少人头上都绕着长布,或者戴着兜帽,头头随手抓住身旁最近一个,一把掀开他的围巾,皱眉:“太暗了,没有蜡烛吗?”
主事答:“只有油灯……”
“那就统统点上!”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快去!托马斯,你去外面点一堆篝火,该死的,简直暗得什么也看不见!”
“是!”
“教父——”亨利怯怯的朝男人挨了挨。
“就让他看一眼,没什么。”男人不以为意,眼角瞟到罗什正竭力不引人注目地后缩。
他在怕什么?
“嗬,兄弟们,瞧我发现了什么?”这边头头在检查人的同时,那边骑士团毫无顾忌的翻旅行者的包袱行囊,突然有个人高声道,“这是希伯来文!希伯来文!”
希伯来祷文,犹太人,异端。
他穿过人群将书本交给头头,头头站起来,翻了两页,一面吩咐手下继续搜,一面高高扬起:“好哇,原来你们当中有异教徒,谁,站出来!”
人们都惊惶地往后退。
“或者你们互相检举也可以,否则,所有人统统抓起来!”
人们退得更厉害了。
“……不承认是吗,好,我也可以从相貌上辨认,到时抓了谁就是谁,再辩解也没用了!”
“——大人,这是不对的——”有人鼓起勇气道。
“怎么不对,”头头呵斥:“包庇异端,足以跟异端同罪!都该被送上火刑柱!”
“他们,是他们!”终于有人扛不住,那是在英诺森一行之前来到这个教会客栈的队伍,他指着同行里几个披着斗篷的人:“我注意到他们把肉和奶酪偷偷分开吃,他们从来不放在一起吃!”
“您根本没有根据,”斗篷中马上站出来一人辩驳道:“您这是胡说。”
“胡说?你敢把你的斗篷翻下来吗,我敢断定一定是黑色眼睛棕色皮肤!大人,我敢断定!”
那人咬着嘴唇,不哼声了。
“行啦,过来。”头头不耐烦道。
“……”
“怎么,想反抗?”
检举人大喊:“他不敢,哈哈,他不敢!”
“你们这些脏污的血统,简直像最恶心的疾病,却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呸!”
“这不是疾病,”斗篷人激动的反驳道,可是这时候他仍不敢把斗篷掀开,他道:“您无权侮辱我们!这是我们的天赋,我们是被选中来坚持信仰的——”
“选中?顽固不化!把他们抓起来!”
骑士们一拥而上,斗篷人徒劳的反抗几下,斗篷全被毫不客气的撕扯下来,露出他们的深陷眼窝,深色眼睛。
人群发出倒抽气的声音。
“但那本书不是他们的,”托马斯忽然指指脚下:“我记得,他们的行李在这一堆。”
“不,那就是我们的!”斗篷人道。
头头哼哼两声,环视众人:“还想包庇他人?行吧,反正我要一个个看,记住,我给过你们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