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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大狱深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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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男人的黑发黑眼的时候,头头谔了一下,随后招手让他过去。
接下来轮到罗什。
“全名?”
罗什谨慎地答:“雅各·罗什,大人。”
“这不像意大利名字。”
“大人,我,我是威尼斯人。”
“你是基督徒?”
罗什竭力平稳着声调:“是的,大人。”
头头直盯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男人看到他因恐惧而流下的汗水,在后颈扭曲着,散发出辛气。
多少年来,这个民族受尽迫害,四处流亡,隐藏起自己的信仰,因为一旦被揪出,后果也许是上绞架,或者被活活烧死,或者上断头台,噩梦与他们的睡眠紧紧相连。
“不,你是个‘玛拉诺’,”头头锐利地道:“你是个假的基督徒!”
“不,不——”
“从你的外表确实看不太出来,不过,下垂的眼睑暴露了你的身份。”头头道:“呵,也只有威尼斯那种地方才容忍你们这些犹太种!”他厉声道:“把这支队伍缚起来!”
“大人,大人!”向导扑通跪倒在地,看一眼瘫软如泥的罗什,手划十字,哀求道:“我们只知道他是威尼斯人,我们并不清楚——”
“我说了我给过你们机会了,要不是还有正事,不然,整个客栈里的我全拿下!”
所有人噤若寒蝉。
没有找到眼睛有问题的人,他们这支朝圣队仿佛就成了替罪羊,连夜被迫跟着骑士团叫开了三里外小镇的城门,投入了监狱。
夜空下,乌鸦呱呱叫着从绞架上飞了起来。
亨利把头紧紧靠在教父胳膊后,不敢看那主绞架上吊着的一大块不成形体的东西;而腓特烈先一震,尔后试图看得更清楚。
那是一具黑色的尸体,沾满了凝固的血和烂泥,烂泥因为蒙上一层又一层新落上去的尘土变成了白颜色。尸体上没有头,因此脚朝上吊着,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嘿,还不快走!”
镇中的巡庶官从骑士团手里接过他们,转手把他们交给了狱吏。他们押着他们,来到黑糊糊的高墙前。
高墙前面横着深沟,阒无声息,里面也许有灯光,但一丝不透,显得分外森严可怕。
人群中涌起一阵骚动,强自又压抑下去。
嘎吱,嘎吱,大门打开。
他们穿过两道门,三道栅栏门,又一道厚厚的墙,然后,听到一个低沉的、遏制的、凄惨的声音。
大家站住了。
这简直不是人的声音,这个叫声好象穿过了厚厚的围墙,不能相信这样的悲叫声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就像受伤的野兽一样。
亨利瑟瑟发抖,就连腓特烈,也不由产生一丝惧意。
接着,第二声悲叫旋踵传来,比第一声悲叫声更悲痛,更低沉,更使人心碎。这一回,人们仿佛可以确切地感知出在那个人叫声中的痛苦意味,狱吏们手里拿着燃烧的火把在前面带路,投下黑暗的阴影,脚下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空气中散发出霉味,他们即将通往的是地狱。
“教、教父,我怕——”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音。
男人安抚的摸摸他的头顶,另一只手也同样拍拍腓特烈。
红发男孩抬头:“教父,我们的剑被收走了。”
“咦,小伙子,你不怕?”罗什问。
腓特烈撇撇嘴:“也没见你们怕啊?”
罗什苦笑:“我们已习惯隐忍。”
他们离惨叫声越来越近,水刑用的水罐和支架、墙上固定着的铁圈挂的铁链陆陆续续出现在众人眼前,当他们经过拷问室时,他们看到了使他们终身难忘的画面。
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力壮的男子被拉伸四肢铐在一个木刑架上,两腿当中插着两块木板,两腿外侧放了另外两块同样的木板,它们紧紧的绑牢,八根楔子已钉入两块木板中间。而平常,敲进第一根楔子,连最坚定的人都会呻吟。
六根楔子可把肌肉压碎;一旦到达十根,木板不仅压碎肌肉,而且会使骨头都裂开。
而第九根楔子尖正被执刑者试图插在两块木板当中——已经没有什么间隙了,饶他是老手,也皱了皱眉,终于找好地方,拿起木桩,跪下一条腿,望着审判官。
“您愿意说吗?”高高在上的审判官问。
“不。”受刑的人道,他的五官扭曲地挤在了一起,前额上全是汗珠。
“既然这样,好,”审判官说,“钉吧。”
执刑者举起拿着重木槌的手臂,向楔子狠狠地一敲,发出一下沉闷的声音。
拷问架剧烈摇晃起来。
绳子深深勒进受刑人的四肢。
“哦不!”目击者掩口惊呼。
“走,进去!”
狱吏驱使着他们来到一个大铁栅前,拉开栏门,喝。
“有老鼠!”亨利尖叫起来。
“吓,还有臭虫呢。”狱吏怪笑。
牢房里污秽不堪,发着恶臭,没有床,地上零星散着一些发黑的稻草,一侧是个洗脸槽,边上一条细缝连着下水沟,意识到那是干什么的之后,几乎所有人自动远离。
“虽然我们这里的监牢算大了,不过这阵子也差不多满啦,你们这些异教徒,都该死!”狱吏囔囔骂着离去。
除去英诺森这支小队有的二十来人,还有斗篷那队的十几人,加上被头头认为长得是犹太人的七八人,超过四十个人了,居然仅仅两间牢房,有多挤可想而知。
可犹太人,如他们自己所说,是个多苦多难却从不言苦难抱怨的民族,他们把稻草翻了又翻,好一点的拍拍弄在一起,完全黑败了的掩在那条下水沟上……男人发现,原来自己这支队伍,竟然几乎全是犹太人。
只不过,都是掩藏了的、散布在法国西班牙德意志各处的“玛拉诺”。
罗什完全脱去了他白日里那种嘻嘻哈哈爱占便宜的样子,向大家道歉:“我不该带那本希伯来文的祷文。”
向导长叹了口气。
加斯东道:“也许是我给大家带来了坏运气,安安分分待在乡下种田好了,干嘛忍不住要出来?”
“等等,”男人道:“你们的圣地应该是耶路撒冷,而我当初说我要去圣地亚哥,你们为什么说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
向导道:“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瞒你。直接去耶路撒冷太引人注目,所以我们会绕道遮掩,我估计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他指指隔壁的斗篷人。
男人明白了,点点头,“不过,这样也容易暴露。”
就像斗篷人被出卖一样。
“通常我们会尽量小心,”向导道:“这次——也许真是运气不好,居然碰上圣物出世。”
加斯东道:“可再晚就错过时节了。”
罗什向男人三人道:“对不起,连累了你们。”
男人摇头:“你说今晚咱们要一起住,想不到真实现了。”
“……”罗什惊讶的望着他,不敢相信他这时还能开玩笑。
“我看这位不是普通人,”向导道,他的表情更真诚一些了:“说起来,当初看您一位教士,本来我们是有担心的,但想想也许能更好的掩盖我们的身份,所以答应了——他们不应该抓您,您一看就是位真正的、有学问的、神圣的神甫。”
“他们说犹太教是邪恶的。”亨利道。
犹太人们哑然。
“好了先生们,我们不如来说说圣物的事。”男人回首朝亨利道:“你该睡了。”
“教父……”
“要么就像腓特烈一样,听大人讲话不要插嘴,唔?”
“是的,教父,我错了。”男孩低下他棕色的头。
男人揉揉他脑袋。
“您的两位教子真听话,”罗什道:“难以想象这么小年纪,怎么跟着您出门,光骑马就够他们受的了。”
这是实话,长途跋涉的在马背,莫说小孩,大人也得磨皮生茧,全身僵硬。
所以他们一路走不算快,尤其两个小孩双腿内侧从脚踝到大腿全被马鞍擦破、肩膀手腕酸得都抬不起来后。
但,莫说跟着莫莱之后就把吃苦当吃饭的腓特烈,就连生来贵为王子、大不列颠继承人的亨利,也没有开口叫苦一声——这也是实话。
王子当然从小不缺自己的马,也不会不能骑马,但看他独自背着人抖抖索索将发着抖的手放入热水中长吁一口气的时候……男人承认,自己是失策了。
“我们路遇城市会多休息两天调整,”男人收敛思绪:“就像热那亚,腓特烈去观看了利古里亚新伯爵的比武大会,可惜,伯爵大人遇害了,而且,是两任伯爵接连遇害。”
犹太人们往外看,还好,大概太晚了,狱吏们并没有回来。
“啊,”罗什压低声音:“您知道前任伯爵毒死的详细情况吗?”
“你知道?”
“是的,”他说,“下毒的了解他每天夜里都让床边的一盏灯点着不熄,便在油里下了毒,结果他闻了气味,终于慢性中毒而死。”
男人感觉两边的衣袖同时紧了紧。
孩子们怕了。
“所以他们都说是米兰大主教斯福尔扎干的?”他道。
加斯东神神秘秘:“大家都知道米兰大主教有一位炼金术师,凡大主教看不顺眼的,总会莫名暴毙,或者在‘恰当’的时候魂归天国……久而久之,谁也不敢再跟他作对。”
因为热那亚暗暗倾向于都灵?男人思索着,提出一个大胆的疑问:“那你们说,都灵教堂圣物被盗,会否与米兰有关?”
犹太人们互视一眼,终于,是向导开的口:“我们认为,是的。”
这话一出口,其他也就好说了,罗什道:“这也不算什么秘密。萨伏依伯爵要为弟弟谋求红衣主教的职位,米兰大主教同样认为自己该进一步了,多年前两家就曾为大主教的位置争过,如今,不过为更高职位重新打响而已。”
男人道:“这我倒不知道。”
罗什讲给他听,二十年前,如今萨伏依伯爵的叔叔与当年还不是大主教的斯福尔扎同时竞选米兰大主教头衔,萨家家财万贯,斯家也不遑多让,两家开出的价格让不少冷酷的罗马主教们都感觉良好,也都左右难决。见此,斯福尔扎快刀斩乱麻,直接找萨叔开会,开门见山地问他需要多少钱才愿意退出,萨叔毕竟是次子,加上人家有地利,最后同意先在主教位子上待着,以接受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为赔偿。第二天,满载金条的骡子队便如约来到萨家豪宅门口,而大主教头衔花落斯福尔扎家。
“上次就是贿选来的,可这次是红衣主教啊,得教皇亲自任命!”罗什道:“谁都知道如今那位多么辉煌显赫,他们就算把下面全搞定,可要入教皇的眼,还不得卯起劲头弄点亮眼的东西来?所以裹尸布是必争的了。”
亨利几度开口,又死死闭上。腓特烈也一副讥诮的神情。
罗什疑惑:我讲错什么了么?
“所以他们现在又是暗杀又是找雇佣军,本质就为了个红衣主教之位?”男人哂笑。
“哎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还是一位神甫呢!”加斯东道:“红衣主教意味着多少钱呐!”
“真不愧是犹太人!”男人大笑:“那你说说,红衣主教值多少钱?”
加斯东较起真来:“不说别的,光赎罪符的出售,只有教皇和红衣主教有权发放,那就财源不断了!”
“加斯东!”向导皱眉摇头。
在他们眼里,赎罪符提都不该提,那是不该存在的。
誓言多么神圣,可是,在基督教世界,如果人们想要中断誓愿,如果人们想要违背法律的禁止而假婚,甚至,人们想要反悔他们的誓言,他们就去买赎罪符。凭借它,人们就认为可以没有任何不安的发伪誓了——这难道,不是亵渎神?
〖捞钱的工具,唔?〗
脑海中没有回答。
男人敲敲手指:“把我们抓起来的那支雇佣军,看纹章,是白团?”
罗什看向向导,向导颔首:“是的,他们的首领叫霍克伍德,手下两千至三千人左右,多为德国人和瑞士人,那个小队头头应该是瑞士人。”
“瑞士的长矛兵,早已有名。”男人道:“不过,把所有人抓起来的语气,似乎太嚣张了点儿。”
向导道:“他们不该把您抓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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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诺:Marrano,中世纪被迫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和摩尔人,实际信仰的仍是犹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