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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殉道之人 ...

  •   亨利是被身上莫名其妙一阵痒给惊醒过来的。
      起初他胡乱拍拍,等意识完全清醒后,差点跳起来。
      各种各样的臭虫、蚂蚁,还有一些蠕动的虫子什么的,成群结队爬进他的衣服开起欢庆会来了,它们东游西荡,到处徘徊,细微而缓慢的啮着他的嫩肉,让人从脚底板悚麻到头顶。
      他直起身,开始一阵拍打拂落。
      腓特烈翻了个身:“我建议你不要徒劳,因为你越动,会越驱使它们到处跑,那样一来,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亨利不可思议的看他:“可本身已经很痒了,再不把它们拍下来,不得更痒了吗?”
      “不信就算了。”
      天还没亮,从高高的竖着小铁条的窗户里望去,只能看见薄薄的晨曦。亨利再也睡不着,扫过房中横七竖八倒着的众人,回到自己教父身上。
      男人半靠栅栏坐着,头垂下,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显得微微有些凌乱。
      他不懂为什么教父不反抗。
      男人懂剑术,腓特烈也可以帮忙……
      不过,那个时候骑士团人比他们多很多,逃也逃不走吧?
      可被关在这种地方……教父不想办法吗?
      咕噜咕,肚子饿了。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们没吃过一点东西,他们在热那亚的买的冷鸡肉、火腿、干面包、奶酪,还有他们穿的用的,全被骑士团搜走了,还有他们的钱——幸好,男人教他们每人在鞋底缝了几枚金币。
      不过现在,金币当不了饭吃。
      他摸摸肚子,猛地对面牢房里传出一阵大笑:“哈!哈!哈!”
      他吓一跳,多数人被吵醒,对面牢房另一个人道:“疯子!一大早又吵!”
      两边隔得远,昨晚他们来的时候又黑,几乎没注意对面有人。现在看,每间里关了十来个,只有一间除外。
      那是斜侧对面一间相对较小的牢房,一个黑长袍、干枯、眼神深邃的老人盘坐闭眼,他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粗衣赤脚的年轻人,正虔诚聆听讲解。
      亨利侧耳,辨出是玛窦福音。
      “哎,那不是方济各吗,”罗什擦擦眼睛,“真不敢相信!”
      加斯东瞅瞅:“你认识他?”
      罗什点头:“他明明是亚西西的富家少爷啊,在城里可得意了,玩乐欢宴少不了他的份,我跟他父亲做过生意,他父亲拿这个儿子一点办法没有。”
      “亚西西离这里可有点距离。”
      “谁说不是呢,”罗什提高嗓音:“可你看他现在!哎,方济各!”
      年轻人抬眼望来。
      罗什手伸出栅栏外摇摇:“我是罗什,你还记得我吗?”
      年轻人凝目,随即露出笑容。
      他不笑还没什么,一笑,宛如亚西西那个中部小镇特有的蓝天白云、露出欢乐热情之意。
      仿佛监牢深狱,对他来说,和富贵生活并无两样。
      “你怎么到这来了,最后一次见面,你不是说要去参军吗?”
      年轻人只是笑,并不多言,指指自己的粗袍赤脚,“从今以后,我当遵守福音的圣洁贫穷召命。”
      “贫穷!哦,发生什么事了,你家破产了吗?”
      另一个牢房的人哄笑:“才不是呢,他父亲把他带到主教面前,废去了他的继承权啦!”
      罗什瞪大眼。
      “真正的喜乐,不在丰衣足食、一无所缺;不在平安顺遂、妻环子绕;不在聪明伶俐、见多识广;不在花香常漫、成就辉煌……”年轻人孺慕地看一眼身旁的年长者,慢慢道。
      “那在什么?”加斯东忍不住抢问。
      “在克服自己。一旦我们拥有什么,就会想用武器保护它们和我们自己,这是为什么会有许多争吵、战祸及法律诉讼的原因。这些事,使我们失去了造物主之爱,也使得邻舍反目成仇。”年轻人道:“真正的修行,身无所有,关爱万物。并且甘心乐意因为爱基督的缘故,忍受痛苦、侮慢、屈辱、艰辛,这是主对我们的磨砺。”
      “哇,”罗什道:“数年不见,你竟布起道来了!”
      甘心乐意因为爱基督之缘故,忍受痛苦、侮慢、屈辱、艰辛……
      亨利想,难道这就是教父不介意待在这里的原因吗?
      因为它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伊格纳修斯!”狱卒出现,后面跟着一队手持钩镰枪的卫兵。
      “啊,啊,来了,来了!”对面疯子叫,也不知是惧怕,还是兴奋。
      “你悔改了吗,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狱卒道。
      老人摇摇头:“如果悔改,那是弃善从恶,乃一桩恶行;若弃恶从善,那才是好事。”
      “哼,你既然不知悔改,那就到法官大人面前说去吧!”狱卒恶狠狠道:“我看火堆可以为你准备了!”
      他打开牢门,卫兵一涌而入,挟起老人——老人皱起眉,蹒跚着,他在狱中落下了坐骨神经痛,走起来很吃力。
      方济各想要扶他又被推开,急得大叫:“他患了疟疾,身体很虚弱!”
      狱卒呸一声:“反正就要死了!”
      “不,不——”忽然摸索着走进来一个人,一个穿着麻布蓬裙、头发蒙在披巾里边一丝不露的女人。
      她面庞清秀,虽脂粉不施,服饰像个下层人物,却年轻素净,仿佛给这阴暗的牢房带来一丝光亮。
      “教父,她是个瞎子!”亨利扯扯男人的衣袖,悄声道。
      “唔。”
      “神父,神父,”少女扑向声响来源:“他们刚才说什么,说您——说您——”
      “孩子,”老人移向她——大概看是个女人,卫兵们没有阻拦,狱卒冷冷哼了一声——抓住她朝向他的双手:“以后,就由方济各为你读圣经啦。”
      “不,”少女一下子明白了,跪了下来,哭泣:“不!”
      老人轻叹口气,抚抚她的头顶:“这并没有什么,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逢。”
      少女摸到他袍角,亲吻,一个劲摇头。
      “记住,孩子,记得我对你说过的,上帝带走了你外在的视力,唯有他最清楚这是为了什么:他已经给了你另一双更宝贵的眼睛,因他赐给你圣灵,让你拥有知识和信心——虽然死并不可怕,但生命也是最最值得珍贵的东西,坚强的走下去,要相信,上帝看顾着每一个人。”
      少女泣不成声。
      “可以走了,老家伙!”狱卒吐了口唾沫,道。
      老人被毫不留情的拖起,跌跌撞撞往前走,疯子在旁边大笑:“重锤一起一落,捣呀,捣呀,捣呀!不停地转,不停地捣,捣呀,捣呀,捣呀!”
      “疯子,住口!”不知谁斥了一句。
      疯子毫不理睬:“哈哈哈,捣呀,捣呀,为了救世主!还有灌水!咕噜噜地灌水,哗哗哗地倒水,灌满了,胀大了,胀破了,为了救世主!为了救世主!”
      干枯驼背的老人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伴随着少女瘫倒在地的压抑的哭泣。
      良久,男人道:“伊格纳修斯——像个希腊人名字。”
      “何尝不是呢,”接话的是向导:“三年前我经过这里,那时候他已在这儿,殷勤布道,每天两次,或至少一天一次,从不间歇。人们天天蜂拥而至听他讲道,许多人只能站在门口,他的教导十分真诚,言辞有力,解读起来不辞辛苦,不知疲倦——如果要说这世上有真正的基督徒,那就是他,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也会被抓起来。”
      “因为他惹恼了这里的教堂,”对面牢房里一个人道:“他说经过祝圣后的圣餐,并非是基督的身体和宝血。”
      罗什倒抽一口冷气:“他敢这么说?”
      “他还说呢,他说罗马教会和其他教会一样,并非众教会的首领,无所谓首领之分,只要大家虔诚,都是信徒;自然,罗马教皇也并没有权力比教士阶层中的任何人握有更多的教会钥匙,那位——”
      “嘘!”他旁边一个人打断了他:“你真不想活了吗!”
      说话的耸耸肩膀,终止话题:“宗教法庭审了他半年了,要他悔过,再也不说违逆之话,但伊格纳修斯就是那样的,他说他在家乡也受到迫害,在哪里也一样,他的侍奉是虔诚的,一直会坚持到生命的终了,如今看来,法庭是不耐烦了。”
      疯子挥舞胳膊:“烧死他!烧死他!”
      “这个也是被折磨疯了的,”说话的叹口气,又看看地上哭泣的少女,“可怜的克蕾娜。”
      男人道:“她叫克蕾娜?”
      “是啊,这也是个可怜孩子,天生目盲,父亲是个贫苦的理发师,有时也编织绳子维持生计。她从八岁就开始学习编织袖套、袜子、绳子啦,聪明又勤快,可惜是个瞎子。”说话的顿了下:“她有一次偶然听到伊格纳修斯讲道,内心对主的渴慕日渐热切起来,后来,她请人用她辛勤所挣的积蓄为自己买了一本圣经,由于不认字也无法认字,她决定把经文全部背下来——她鼓起勇气找伊格纳修斯,老头子没有拒绝,抽出时间每天给她读一章圣经,后来他关到牢里来了,她也天天来看他,每天苦苦哀求牢头,或者给他们塞一点钱。”
      “神甫,神甫,”少女转向方济各,仰起满面泪痕的脸庞,双手呈祈求式:“他们真的要烧死神父吗,是真的吗?”
      方济各不忍回答。
      少女却明白了,摸索着爬起来,往外走:“一定在广场上,一定在广场上……”
      “这姑娘不会做傻事吧?”加斯东道。
      “她能干什么呢,又是个眼瞎的……”谁叹息。

      一直没有等来吃的喝的,连清水都没有,一行人在对面人解说下才明白,新进牢房的在被抓进来之后、带往宗教法庭之前,一天之内都不会给吃喝——大概是为了见到法官时没什么力气只好乖乖听话?男人想。
      然后他们看到了活生生的火刑。
      从小小的铁窗往下望,昨天来时那吊着无头尸体的广场中央,已经竖起了火刑柱。周围挤满了人,很多人还爬上了树。
      卫兵们将黑袍老人强行推到刽子手旁,老人跌倒,举目望天,跪着,用《诗篇》上的话祷告,尤其重复那句:“哦,主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旁边的平民百姓大叫:“神父从前做过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但现在我们确实听到他所说的、所祷告的,实在是很忠诚、很虔敬!”
      一个教士骑在马背上,粗鲁的驱散那些人群:“不要听他说话,他是个异端分子!”
      刽子手粗鲁地将他从祷告的地方拎起,将他的双手背到身后,老人道:“请等一等。”
      “做什么?”
      “请让我将衣袍脱下,可以分给这些穷人。”
      刽子手挑挑眉,反正也跑不了,松手。老人于是脱下衣袍、身上的小十字架分给站在近旁的人,还有人摘下他长袜上的纽扣,凡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片衣物的人都很感激,纷纷划着十字。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老人都是平静的,微笑的。
      分发完毕,刽子手不再耽误时间,用湿绳子把他紧紧绑在柱子上,而后,他脖子也被链条绑在了柱子上,尔后,拿来铁锤与长长的铁钉。
      过程中,一个钉子打偏了,铁锤重重砸在了老人的肩胛骨上。老人猛地回转头来,这一刻,刽子手被那凛然神色一惊。
      鲜血一滴滴从穿透的孔中溜了下来。
      两捆带着稻草的木柴堆放到脚下。
      点燃之前,那个骑马的教士上前,让他再次考虑自己的得救问题,放弃自己的错误。老人垂头,已经没有力气,却仍用最后精神答:“我实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又有什么错误好放弃?”
      教士脸色沉如水,扬手。
      火燃了起来,风把火焰吹到老人脸上,他一下子就窒息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起来。下半身先被烧毁,在这样极度的痛苦中,他高呼:“主怜悯我!接受我的灵魂!”
      炙烧人肉的味道传出。
      亨利本来是饿的,可这会儿,他突然翻江倒海,觉得自己要呕出来了。
      明明那么多人,但是,除了哔剥之响,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当所有的木柴都烧光之后,老人的上半截身体还悬在柱上。他们把他的残躯从柱子上扔下来,又重新燃起一堆火来烧,黑烟浓浓,连刚进城的队伍也看到了。

      苍鹭在空中徘徊,一只猎鹰拔空而上,猛地扑去。
      苍鹭窜逃,猎鹰穷追,大概一个本地一个外来,后者终无果,盘旋了一阵,飞下来,降在队伍中最中心的那人手臂上。
      这是一支华丽的队伍,脚夫们穿着制服,仆从们穿着黑色天鹅绒套装,连马匹都穿着马衣,同样黑色的天鹅绒上绣着金线。
      而最中心的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戴着黑色的帽子,黑玉别针别着的饰带上钉有一根黑色的羽毛。他的戒指和念珠都很贵重,手套上散发出龙涎香和麝香的味道。
      猎鹰落在他的护臂,男人视线从黑烟袅袅处收回,看了宠物一眼,道:“罗塞托。”
      白色衬衫套黑色束腰外衣和紧身上衣的贴身男仆即刻明白,一言不发接过猎鹰,微微躬身:“大人。”
      “没用的东西。我该换一只了,呃?”

      ****************
      PS:方济各:即后来的圣方济各会创始人,先在这里插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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