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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两位主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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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镇的治安官来说,萨伏依伯爵之弟、现任都灵主教艾波尼多大人的到来,既是荣耀,也是麻烦。
这位大人与其说是主教,更不如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城邦王子。你看他那一个马队的行礼箱,那些衣着体面的随从,单大人手套上洒的龙涎香,他打赌,绝对得从威尼斯才能弄到的好货,一千克起码值四五百斯库迪!
那么一斯库迪是什么概念呢,打个比方,请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修建教堂,或者五个脚夫加在一起,他们一周的工资,不过一个斯库迪!
所以,当男仆罗塞托指着行李里仆人小心翼翼取出来的一系列金杯子、银水壶,饭桌子上需要的盆、罐,以及碟子勺子,说明大人的餐桌礼仪之后,他已经深深明白排场之大;而当男仆又说明随行还有三只新隼、鹰脚带、头罩和诱鸟用的诱饵——这些都必须妥善保管决不能漏水之后,他又明白原来照顾的不单是人,还得包括鸟!
“大人听说你们这里苍鹭很多,所以过来一行的。”贴身男仆说。
是吗?
当次日治安官又迎来米兰大主教和他的三十六名随扈时,他深深不这么觉得。
“啊,我年轻的艾波尼多!”
“斯福尔扎阁下。”
身着白色法衣大腹便便的大主教和一身黑色体态匀称的主教亲热的行贴面礼,大主教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想当年我和你父亲见面时,你还只是个个头这么高的小不点儿,如今这么大啦!”
他比比高度,艾波尼多笑道:“见到您很高兴。”
“是啊,我也很高兴,我的孩子。听说你也要去热那亚帮忙,对吗?”
“佩里亚是我的朋友,我无法坐视不理。”
“可不是呐,真是可怜的年轻人。”大主教划十字:“它是我们的盟邦之一,谁也不会不关心吧,尤其我,作为主赋予的职责,当然要为他致哀。”
奸诈的老狐狸。主教心想,据霍克伍德的消息,这老狐狸赶来接应那个偷圣物的贼才是真。
只不过,那个贼到底躲在哪里呢?他们抓了很多人,却始终没有找到正主儿。
莫非就在此镇中?
否则老狐狸为什么急匆匆现身,否则岂非打草惊蛇?
虽不中亦不远矣。这样一想,也许自己歪打正着,年轻的主教笑了,“是啊,我们决不能放过那些亵渎神圣的人。说起来,昨天我进城的时候还看到他们处死了一名异端,那个异端顽固极了。”
“所有的异端该统统消灭!”大主教道:“该狠狠的抽他们鞭子,给鞭子头包上铅。”
“我有一个好主意,”艾波尼多弯起唇角,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您觉得怎么样?”
大主教连连拊掌:“妙,妙极了!我这就吩咐下去做准备,我都等不及了!”
黑暗的牢闩、铁链、甬道,各种哀鸣、呼叫、哭泣,牢房内的恶臭使空气污浊不堪……面对这样的环境,亨利居然没有生病,连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
要知道在英格兰的宫廷,稍有风吹雨寒,他必定头疼脑热,卧床不起。
可心理上实在没法忍受下去了。
原本以为只要宗教法庭一开,以教父能力,肯定能把人说倒了放他们出去,可这都第三天了,那个法庭却见了鬼似的一直不开,听狱卒说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法官没空!
没空!!
教皇关在牢里,而法官竟敢没空!!!
而教父却似乎并不介意。
他和犹太人谈天说地,好像一点不在意他们的信仰似的,他们说拉丁语,说希腊语,说法语,甚至西班牙语和德语。只有犹太人自己交流的时候用的语言他不懂,但他身边有另一个人,腓特烈。
早在旅行不久他就发现了,这孩子有着极高的语言天赋,每到一个地方,通常那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语言,而他只要多呆个两天,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这着实给他们带来过不少便利。而此刻,瞧腓特烈那时时刻刻竖着耳朵听他们交谈的样儿,不说希伯来语,其他几个语种,就算没刻意教过,也能分出不同来了。
而犹太人,他们的博学,他们对于书籍的热爱,他们对于信仰的坚持,也让他有所感悟。
每个人信仰自己的就行了,不该变成一种迫害。
“起来,起来!所有人都起来!”狱卒出现。
“怎么了?”众人惊惶。
“给他们把手绑上,开牢门。”
开牢门?
“到底怎么回事儿?”大伙一半茫然,一半惊喜。
“绑牢点儿,一个连一个。”狱卒朝士兵道,然后朝众人咧嘴:“贵人来了,但愿你们好运。”
一共五十名犯人被蒙着眼睛驱赶到森林里,等眼罩被拿开的时候,一队铁桶骑兵正在四周围着他们。
男人一行暗惊:白团!
只是看不出是不是那天晚上同一伙。
突然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两面旗帜,一黑一红,高高扬起来了。
一名骑兵过来,将连着他们的绳索一一砍断。
犯人们面面相觑。
“走。”他吐出一个字,随后和同伴四散退开。
“这、这发生了什么事?”罗什道:“为什么不把我们手头的绳索一起解开?”
“真放我们走吗?”另一名狱友道。
“哦,感谢我的主!”有人泪盈满眶。
“恐怕没那么简单,”男人环顾四周:“他们并没有完全离去,而是守在四周,像是一个更大的包围圈。”
“不管那么多了,”向导接言:“我们先相互帮忙把绑绳解开。”
这点没人有异议。就在亨利把牙齿都用上、与腓特烈一起帮男人解开缚索之后,忽然一声高叫传来:“啊哈,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伴随着叫声的,还有狗的吠叫,鹰的盘旋。
蓬!一枝箭矢携风声呼啸而来,贯穿一个犯人肩膀,被命中的目标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黑色——黑色羽毛——”罗什大叫:“萨伏依家,那是萨伏依家!”
“还有斯福尔——”话音未落,几条半人高的大狗已然出现,张开大嘴,腥气扑鼻,将发话之一扑倒在地。
“滚开,你们这些畜生,啊!!!”
“散开,他们把我们当成了猎物,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男人吼,一面迅速给两个教子解开绳索,一手拎起一个,跑。
向导紧接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瞬间煞白,朝同伴们道:“分开跑,越散开越好!逃得一个是一个!”
他想一想,选了个跟男人相近的方向跑了。
相继众人都明白了,有些不敢置信:把他们当猎物?把活人当猎物?就算他们有罪,也应该由法庭来判,而不是被人当乐子般莫名其妙死去!
在第二批箭镞嗡嗡涌来之前,除了被狗死死咬住挣脱不开的两人,地上全空了。
一黑一白两名主教于大批簇拥下出现,黑衣主教看着巨犬嘴下被咬得鲜血淋漓的人体,轻笑:“都说阁下喜欢大狗,越大越好,真是名不虚传啊。”
“那不正好么,接下来就看你的鹰了,希望不要让我失望呐。”
“当然。我标本室里的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活到现在的,阁下认为呢?”
“哈哈,好,好,今天我们就把这些异端全部消灭!”
太阳悬在正中,但是阴沉沉的,没有光芒。
天气闷热。
腓特烈背靠着树,手里拿着抢过来的剑,呼呼喘着粗气。
教父料得没错,就算他们逃开了捕猎范围,这些守在外围的白团骑士也不会放过他们。教父说,他们只有抢到马,才有可能逃离。
可是,由于他的疏忽,他们陷入了苦战,亨利已经受伤,教父带着他在他的东面,双方被隔断。
铁桶头盔下的人脸木无表情。
“来吧!”
他大吼一声,张大鼻孔,咬紧牙关,开始了进攻。
嘴里发出的叫喊声是那么可怕,以至于他都认为那不是自己的,他只知道,左边一剑,右边一剑,热乎乎的血一次次溅到他的脸上和手上,而对应的,他的腿和胳膊也不断被割开。
剑似乎沉重得抬不起来了。终于,他的周围被杀出一大片空地,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双方都谨慎的看着对方。
腓特烈不再浪费时间,朝着对方跳过去两步。
对方的剑压住了他的剑,他没有慌,而是把剑低低放平,伸向右方,重新站直。
对方毕竟是成人的腕力,而且,似乎窥破了他的剑术套路。腓特烈两次举剑缩回,向后退一步,他都一动也不动;而当腓特烈迅速地抽回剑,像闪电一样迅猛地向前刺时,他却避开了。
完了。
腓特烈心中不由想,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而对方似乎看穿他是强弩之末,从铁桶后冒出一声哼笑,一霎刺来,纵然他退让,身体却不及,左肋洞穿。
痛。
他眼冒怒火盯着对方,对方轻蔑一笑,居然将剑旋转了个圈,拔回。
血如箭喷出。
这反而激发了少年的斗志。
他连堵都不堵,甚至都没看伤口一眼,一个箭步,对方顿一顿脚,后脚在血泊中滑了一下,好机会!腓特烈毫不迟疑,以山猫般的速度朝他冲去,一剑戳穿他的胸脯。
对方睖着眼倒了下去。
呼哧,呼哧。
剑尖的血凝滴为束,如线如缕,淌入泥土里。
少年扑通跪倒,以剑拄地,半晌,右手才有力气离开血迹斑斑的剑柄,颤颤巍巍,试图去捂左肋下的伤口。
然后,天旋地转。
他昏了过去。
也许太痛,他再次醒来,是被自己的一口血沤醒的。
他在马背上,夹在教父与亨利之间。
“醒了?”男人察觉,稍稍放慢马速。
“你醒了吗?”亨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路上都是他竭力伸长双臂,竭力将伤者固定在两人中间——他也受了伤,可是和腓特烈比起来,就像小巫见大巫,见到那场面,当时他差点以为红发少年已经死了!所以,他的那点伤算什么?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有人来接应我们了。”男人说。
腓特烈痛得无法回答。
“教父,他们又追上来了!”亨利回头道。
“该死的白团,麻烦!”男人哑着嗓音,注目,果然两个黑点又隐隐可见,他有心想加速,可是看到腓特烈惨白的脸色,一顿,反而慢慢停下来。
“教父?”亨利惊慌道。
“谁过来谁倒霉。”男人抽出剑,将马牵到一旁树边,然后,走到路的正中。
“教父,请您回来,太危险了!”亨利着急的,就要下马,然而他一动,腓特烈就跟着从马背上向下滑,他一个人根本无法骑在马鞍上。
“坐着别动!”男人厉声:“照顾好他!”
“可,可是……”
两个骑马追赶的人离他们只有二十步之遥了。
男人凝神,而那两个追的人以为他送死,拔出剑迎风削过来。
男人矮身,一剑刺中马的腹部。他灵活得叫人吃惊,一下跳到边上,躲开那一击。
马陡然一个趔趄,前腿跪下,把身上的骑兵甩了出去。
“啊啊啊啊——”
那个骑兵在空中发出一长串叫声,等落地的时候,却一声不哼。
大概栽断脖子了。
他的同伴勒缰,返身,“我要报仇!拔剑,拔剑!”
“拔剑,行,”男人说,“这是我的本行。”
那人下马,交锋,两剑相击,冒出一束束火花。
最后男人以一个假动作迷惑对手,将剑送入了对方胸膛。
亨利呆呆地想,大概教父是天下无敌的吧?
男人擦擦剑,回鞘,回来牵马,冷不防又听到嘚嘚马蹄。
亨利紧张望去,“这回是从前面来的!”
啊,还不止两匹!
尘土飞扬中,雄赳赳、威风凛凛、盔甲也擦得闪闪发亮的一队骑兵出现,二十人?不,不止!
亨利手足无措,却见男人勾起嘴角:“总算来了,赫尔曼。”
这天夜晚,小镇郊外的某户灯火突然亮了,然后一家接一家,一直到城外。教堂外边燃起了火炬,把教堂也照亮了。人们在城门外面的一处空地上,竖起了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炬,那种插火炬仿佛变成了仪式,你可以看见一处处被火炬照亮的一个接一个的村舍,一直延伸到陡峭的山坡上,仿佛满天星斗闪烁。
此时,黑衣主教正从放置着奄奄一息的猎鹰室中满意的走出来,听闻异状,眉毛一挑;白衣大主教则被惊醒,赤脚走到窗台,晚风吹来,不知怎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