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青诤

33、村落生活（上）

　　离开海泽比，越往北走，越见荒凉。
　　荒凉的海岸，荒凉的岬角，赤裸裸的峭壁悬崖，仿佛可以一直远航至天涯的尽头。
　　男人站在船头，把玩着一柄用驯鹿角制成的角梳。
　　这是克努特交给他、让他转交他的情人艾尔吉芙的。
　　所有人都留在了海泽比，埃里克、托基尔、克努特，甚至奥拉夫。经过这么多天，男人已经明白埃里克就是历史上那个埃里克，而克努特——虽然所有人没有言明，可是，他揣测，他就是八字胡斯汶的儿子，未来的克努特大帝。
　　而那个集市上见到的金发，大概是斯汶的另一个儿子，以后将继承丹麦王冠的“金发王”哈拉尔。
　　一伙人不知道在谋划什么，多半离不开英格兰。
　　他们撇开他，他毫不在意，运筹帷幄什么的，当教皇的时候见识得实在太多，由他们去吧！
　　天气愈发寒冷，船在早晨已经入驶进一壁连绵不绝的峡湾，暂代船长之位的巴肯汉姆很消沉——据说他本该留下的，但埃里克决定还是让他回来——他几乎成日泡在酒桶中，船务全交给二副，现在，二副叮嘱放慢速度，水面平静如水晶，只被船只惊扰，激起涟漪。
　　“喂，你站在这里不冷吗？”是约恩，男人一笑，拉拉毛斗篷：“还好。”
　　“马上就到比尔卡了，呼，到时白天越来越短，日头刚从一边山头升起，转眼从另一边山头落下，黑夜，黑夜，全是黑夜！”
　　“只要有灯，晚上还是可以干很多事。”
　　“喝酒，聊天，讲蹩脚的谜语。来来，我给你猜一个，”约恩来了兴致，不由分说：“屋里走进来一个两条腿的，手里还拿着一条腿；
　　把一条腿放在了一个三条腿上，两条腿的走了出去，进来一个四条腿的；
　　然后五条腿一起出去了，那个两条腿的又进来了；
　　抓起了那个三条腿的，扔下那个四条腿的；
　　然后把一条腿拿了回来。”
　　他朝他睐眼，男人听得头晕，这么长——你确定是谜语？
　　“很简单呀，你们那里不这样猜吗？”约恩得意洋洋。
　　“不会。”男人甘拜下风。
　　“那你想想。”这个向来因年纪最小而被船上人呼来唤去的小个子终于长口气般，长辈似的拍拍他的肩，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男人并没有琢磨多久，因为弯弯曲曲的峡湾而外，他突然看见了墙。
　　“小心暗礁！”水手喊。
　　“注意转向！”
　　随着深入内陆，隐隐约约，那“墙”的真面目显示出来了，其实是一座座半圆形的土堡，土堡顶部修筑了栅栏，它们呈围拱之势，拥着最南一座石筑城堡。
　　城堡几乎土堡的两倍高，挖着壕沟，位于出入比尔卡的要道口，就像戍卫严密的高大士兵。
　　船上升起长蛇旗帜。
　　城堡上的人探出头来，放行。

　　停船、靠岸，早有人听闻消息赶来，个个长脸庞，白皮肤，蓝眼睛，肤色红润。
　　水手们和家人们相认，一箱箱物品从船上搬下来，气氛欢乐。
　　男人不知道这具身体本尊以前是否来过，或者有无认识的人，正这时，巴肯汉姆过来了，终于肯干点正事：“克努特说，你住他们家。”
　　看来并未来过。
　　男人点头：“好，谢谢。”
　　“我哥哥呢？”一个帽子上饰着蓝色羽毛的大女孩从人群里钻出来：“他说了回来带我回海泽比的。”
　　“吉莎小姐。”巴肯汉姆微微点头致意。
　　“啊呀，你这是多少天没洗澡了？喝了多少酒，浑身酒臭！”被称为吉莎小姐的嫌恶捂鼻。
　　“克努特他——”另一位头发蒙在披巾里边、身体紧紧用被披风裹起来的少妇跟在女孩身后，她眉目温柔美丽，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向人群中张望。
　　“艾尔吉芙夫人，”巴肯汉姆再次致意，“克努特与船长这次可能要直接去英格兰，不能折回了。”
　　“什么？！”吉莎小姐道：“他从不失约的！”
　　“大王需要增加人手。”
　　“早知道我就不听他的来这儿玩了，这下可好，都回不去啦！”女孩咕哝。
　　少妇也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怀中的小男孩满头小金卷毛儿，有点儿怕生，脸蛋紧紧贴在母亲胸前，男人从侧脸一看，那颊上婴儿肥简直同圣母手中圣子一般，忍不住伸手揉揉一撮小卷毛，男孩楞楞望来，两个女人也呆住了。
　　“这是克努特让我交给夫人的。”男人展开笑颜，昂贵丝绸包着的礼物轻巧的躺在他的手心。
　　“这——”温柔少妇有些激动，又有些迟疑，望向巴肯汉姆。
　　“戈德温是我们在路上的伙伴，克努特交代让他暂住家中，想必他不会欺瞒夫人。”
　　“什么，他要跟我们住？”吉莎小小声惊呼，发现失礼，随即掩住嘴。
　　艾尔吉芙听了这话，先从男人手中取过梳子，然后注视着面前比她稍矮的少年。
　　男人朝她优雅的行了一个骑士礼。
　　妇人不知这是什么礼节，但觉得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带着尊敬而又恰到好处的周到，令人赏心悦目。
　　吉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巴肯汉姆道：“冬天不好请人手，戈德温在，有什么事也好帮手，对吧，戈德温？”
　　敢情把我当劳力使？
　　男人笑：“是，能为女士们服务是我的荣幸。”
　　“巴肯汉姆！”吉莎忍不住了：“这小子哪里来的，满嘴油腔滑调！”
　　巴肯汉姆答：“他是托基尔船长的弟子。”
　　艾尔吉芙一脸茫然，倒是吉莎托住下颚：“‘高个子’托基尔？”
　　“小姐知道？”
　　“当然，我在父王面前瞅见过呀，不过——”女孩看向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我没见过他。”
　　“以后就天天见了。”男人挑眉。
　　女孩噎住。

　　维京人过着大家族聚居的生活，父母子孙姑侄齐聚一堂，房屋样式比较统一，通常是长方形的屋子，用草砖烧砌，两到三个房间，进门一个火塘，冬日的取暖和做饭全凭它了。每户人家都有一张或两张高背椅，这是家中长者所坐，或者供地位、名声尊贵的客人来了坐。
　　床非常、非常窄，男人不明白以维京人高大的身躯如何适应，但联系到船上生活，乍然懂了。
　　窗户就是一个简单的窟窿，采光基本靠门——这倒罢了，顶上那个圆圆的通向天空的玩意儿怎么回事？虽然卢伯解释说是让火塘通风的渠道，但难道你们不觉得灌风吗？！
　　照明是经过简单加工的动物油脂，不知道是熊油还是鹿油，装在一个大贝壳里，一根草芯搭着。
　　头天晚上，男人完全不能适应，因为太冷，木头潮湿，熏起的浓烟差点把人呛死。他把托基尔分给自己的那一大箱羊皮啊水獭啊全铺上，再盖上在海泽比集市上交易到的一块厚厚的拜占庭式织毯，才感觉好了点。
　　接下来，他过起了白天劈木柴、捶大麻、剥核桃、喂马，夜晚集会的生活。
　　是的，集会。
　　夜晚太过漫长，男人粗粗估计白天能见到太阳的时间不超过两个钟响，而夜间聚在一起，不但可以排解时间，还能节省宝贵的燃料，大家共用一堆炉火或一盏灯，挨挨挤挤，酷寒似乎也不那么恐怖了。
　　女人们比赛羊毛或亚麻织粗布，她们用花朵或者其他植物的汁液将布染成不同颜色，黄、黑、褐、蓝、红等等，看谁的最鲜艳；男人们呢，编篮筐，或者赌博，或者喝酒。他们骂一声，喝一口，再骂一声，再喝一口；偶尔喝上头，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坚强和力量的展示，按海盗传统进行接舷战一样，一对一，上场单挑。
　　这个时候是最激动人心的，他们脱下笨重的斗篷，肌肉紧绷，握紧拳头，发出粗野惊人的吼声，仿佛重现那甲板上的战场：无一人无一例外地同处于命悬一线的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有人感到害怕而放弃战斗，那么他此生的名誉将遭到不可恢复的重创。
　　战斗中站在船头第一批的人，是最骁勇的战士。俨然此刻。
　　而无论结果如何，战胜的一方都会拉起战败的一方，互碰肩膀后，战胜的一方双手朝上：“感谢奥汀！”
　　感谢奥汀。如果是真的战场，胜利就代表着生存。
　　没有比保存了生命更好的来自上天的奖励了。
　　铁匠科伦姆家是最受欢迎的聚集地，因为女主人善于在火塘边给大家讲故事，而男主人锻造出的武器吸引所有年龄段的男人们。约恩带着男人跑的集会里十场里有七八场都是他们家，小个子对女主人的故事没兴趣，他喜欢的是听村子里各种八卦，譬如：
　　“听说没有，村东头跟村西头的又起冲突了！”
　　“哦，怎么回事？”
　　“据说是村东头的儿子调戏了村西头的女儿，村西头全家一起出动，去部落大会要求做出公正处理，要村东头大量金钱或者土地赔偿。”
　　“村东头认？”
　　“他们才不呢！”
　　“哈哈，那村西头肯定要扛家伙了。”
　　“可不是？两家斗了这么多年，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怨怨相报，没完没了，延续下来简直跟他们家族一样长了！”
　　“哈哈，有好戏看了！”
　　……
　　诸如此类。
　　今天谈论的是村子里发生的一件案子：一头牛不见了，而欧格玛被人发现炖了满满一锅的牛肉。
　　男人们提出各种推测，其花样版本之多，足以证明汉子们不但可以打架，八卦起来有时候女人也望尘莫及。
　　是欧格玛偷的？不是欧格玛偷的？？是欧格玛偷的？？？不是欧格玛偷的？？？？
　　最后有人喟叹一声：要是埃里克船长在就好了，他可是绰号“智者”啊！
　　男人细听，原来去年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不过欧格玛这个名字换成了皮科，牛换成了羊。一开始皮科说吃的是自家的羊肉，但埃里克在数过他的羊之后发现他的羊没有减少，于是埃里克便召开了小型审判会，在袋子里放了三块石头，让皮科摸出一块来。
　　黑的表示有罪，白的表示无辜，斑点的表示部分有罪。
　　结果皮科拿出了有斑点的。
　　在埃里克的目光下，皮科承认部分有罪：他没有偷羊，但他发现了那头死羊，却没有告诉失主。
　　埃里克说神会惩罚皮科的的。
　　男人们嚷嚷：事实再次证明埃里克船长是睿智的，神是英明的！
　　皮科死了，他发现的那只羊是生了病的，所以他吃了羊肉之后也生病了，并且因此死去。
　　最终得出结论——约恩大叫，我敢说从此村子里再也没人敢偷死羊了！
　　那么，欧格玛敢偷死牛吗？
　　激烈争辩一番无果后，汉子们抛到脑后干起杯来——反正那些操心事他们管不着，只管看热闹好了，还是吹嘘吹嘘在埃里克船长带领下、他们在海上如何所向披靡吧！男人起先听着，越听越觉得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且又是听过的，便起身想解决方便问题。
　　门外寒风呼呼吹着，刮刀子一样，通常屋外面是牲口棚，他找了个角落站着解决完，返身回走，突然听到撕拉一声，诡异地停了那么一瞬后，一个孩童声音响起：“哈罗德，是你干的！”
　　“不、不是我——”回答的那个毫不利索，结结巴巴。
　　“就是你，就是你！里克，你说是不是他？”
　　“是的。”一个声音立即答。
　　“安德松，你说呢？”
　　“对，就是哈罗德。”
　　“瞧，大家都说是你！”那个嚣张的声音道：“哈哈，你就等着汉斯大叔瞪大眼拿着铁锤来揍你吧！”
　　笑是大笑，孩童们的脚步却窸窸窣窣，男人看着他们朝透出灯光以及欢声笑语的房门溜进去。
　　带头的是卡托，村里一帮熊孩子的头头儿。
　　风声冷冽，滴水成冰。
　　他等待片刻，没看到哈罗德的身影。
　　说实话，哈罗德能晚上出现在这种地方，也够让他诧异的。
　　哈罗德就是艾尔吉芙的儿子，那天他以为最多不过四岁实际却已六岁的男孩。
　　这孩子生来弱小，连呼吸都似乎困难，偏偏一只脚还带点儿瘸。艾尔吉芙本是英格兰人，被克努特安置在这里，虽然平日受埃里克船长家族保护，但外人并不了解其中真实情况，别的孩子总要嘲笑哈罗德，趁人不注意戏弄他，数着他走路高低不平取乐。渐渐地哈罗德就不愿意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了，但他倔强，不肯把这些事儿告诉母亲，可怜的母亲竟毫不知情，还总鼓励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哈罗德？”又伫立片刻，男人朝刚才那块阴影处走去。
　　无声哭泣的小男孩一惊，挪两步想躲，但听出了他的声音，仰起头来。
　　他鼻头冻得红通通的，发尾系着的小金球发出“叮铃”脆响。
　　男人瞥到被压坏的围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们从那里翻过来的？”他问。
　　小男孩一愣，点头。
　　“你跟着一起？”
　　小男孩忙摇头。
　　虽然他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但除了吃饭时间，几乎并不见面。克努特给情人雇了一个本地老鳏夫卢伯和小女孩子芬妮当仆人，照吉莎大小姐的话说，真是无趣透了。
　　“吉、吉莎姑姑带我来，她在炉火边听公主的故事，我、我尿急，就出来，结果，结果——”小男孩比手画脚，好歹将意思表达清楚。
　　男人蹲下身看看那压塌的地方，小男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面吸鼻涕，一面十分紧张。
　　男人起身走两步，小男孩也跟着走两步。
　　“没事，我来。”男人瞧他那小模样儿，忍不住笑，搓搓手，弯腰抓起堆在地上的牛马粪和干土，旁边还有铁匠遗留下来的刷子。
　　“我们运气不错，汉斯本来就在修篱笆。”
　　天气冻，牛马粪并闻不到臭气，经过一段日子的“训练”，我们的前国王兼前教皇已经会干这活儿了，并且干得不错。他搅搅糊料，配比着，然后将篱笆耷拉下来的部分直直，开始刷起来。
　　冷风嗖嗖地吹。
　　小男孩谔谔地看。
　　“好了，大功告成！”男人涂抹完毕，末了还用手拍拍：“不错，风根本吹不进。”
　　他扔下刷子，再搓搓手，瞧小男孩儿仍呆站着，刚想再去薅薅他的小金毛卷儿呢，才意识到自己手脏，改为取笑道：“怎么着了这是，冻成冰棍儿了不成？”
　　小男孩儿摇头，手费劲的伸向斗篷里，掏半天，掏出两枚榛子来，捧着，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看他。
　　“给我的？”
　　“嗯，你愿意收下吗？”
　　男人表示愿意，接住。
　　小男孩低头看看他脏脏的手。
　　“那么，”他又说，“你愿意接受一个吻吗？”
　　“无数个也可以！”男人大笑，伸过头去。
　　小男孩惊喜地，蓝眸里仿佛一下放出光来，宛如夜空绽放的星星。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让它们不那么冰凉，笨拙地捧住对方故意低下来的脸，在那因为在外久待而冰冷的颊上一左一右各亲了一个。然后说：“一个是我喜欢你。另一个，是我很喜欢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