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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村落生活(下) ...

  •   天寒地冻,男人找不到草药,只好歇了心思,从箱子里翻出一枚银质扣针,包了几个大橘子,向打听好的卡托的家走去。
      卡托开门,他语气十分不好:“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爷爷的伤。”
      “不需要!”他就要关门,被后面正在火塘边干活的父母叫住:“卡托,谁来了?”
      男人由此进了屋,并朝里面暗沉沉的房间走去。
      伤了眼睛的老人高枕卧着,他的老妻子坐在旁边陪着,一个黏土围成的小火塘里燃着噼啪作响的木柴。
      见有人来望他,老人很高兴,叫男人坐,说已大好了,受伤的不是要紧地方,四五日内可以痊愈。
      “就是看起来可怕些!可怜!那孩子正担心着吧。”老人说:“我注意过他。”
      “哦?”
      “说起来是我们家卡托不对,围着人家取乐,还给那孩子取外号,兔子脚。”
      “兔子脚?”
      老人带着歉意:“家里前年养了一窝兔子,其中一只大概天生缺陷,只用三只脚蹦跳,我那孙子就把那只废了的脚割下来,血淋淋扬到那孩子面前,吓得那孩子话都说不出来……唉!”
      男人沉默。
      老人张张口,突然门又敲响了,前屋交谈了两句,然后,一个小小人影出现在门口。
      哈罗德?
      他没敢往里望,因此也没看到戈德温,只是低了头,不敢进来。
      “谁?”老人问。
      “就是掷雪球的孩子。”男人温言。
      听出男人声音,小孩儿猛然抬头,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男人朝他露出鼓励的目光。
      老人听了:“啊,可怜的孩子!进来吧,你是来望我的,是吗?我已经好多了,你放心好了。立刻就复原的。你过来!”
      小孩儿十分慌乱,他甚至连老妻子都没看见,走近老人床前,竭力忍住不哭。
      而老人则抚摸了他:“谢谢你!回去告诉你母亲,说我一切很好,不是她儿子的错。”
      哈罗德站着不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你要对我说什么?你想做什么?”老人说。
      “我……没什么。”
      “那么,回去吧。再见,孩子,你放心的走吧!”
      哈罗德不由看看男人,男人朝他眨眼。小孩儿走到门口,但又停在了那里。
      这时卡托也出现了,他狐疑地看着兔子脚显然踌躇的举动。
      小孩儿又挪两步,突然,他从外套下拿出一件东西塞到卡托的手里,急急忙忙的对他说“给爷爷的”,然后像闪电般的跑掉了。
      卡托将东西拿给老人看,借着跳动的光,小罐上挟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奉赠”两字。
      等揭开罐子,男人不由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哈罗德平日一点一点储存起来而又舍不得吃的蜜饯,他那样珍爱着的、每日睡前都要摇一摇闻一闻、甚至男人也只能有幸尝到几颗的甜蜜的宝物,被拿来当做请求原谅的礼品了!

      回到房中,男人率先升起火。
      不过出去一趟,在主屋吃了顿饭,回来天又要黑了。
      不过村中老人说过完年,白昼又会慢慢变长,直至夏至,那时就和现在颠了个颠倒颠,想睡个黑甜的长觉而不可得啦!
      火苗窜起。
      他扔开引子,搭架木柴,焰舌顺势攀援而上,他烤着手,耐心的等着,待火焰完全腾起,才把大块的木柴投进去。
      扒了扒火塘边的灰,嗯,昨晚睡前埋的两个红薯已经熟透了。
      但他没有立即挖出来吃,扦子在手中转了两转,他道:“来了为什么不现身,呆在那儿不冷吗?”
      如黑色石头般的家伙从门后阴影处走出,奥拉夫。
      他静静的凝视他。
      “接着。”男人不以为意,扦子一划,一道影子呈标准抛物线射出,奥拉夫扬手接住。
      入手的温度让他一烫,低头,红薯。
      “坐过来吃?”
      那人笑眯眯的指指火塘前位置,奥拉夫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他。
      无声的走过去,眼角瞥见火塘里还有一只若隐若现,男人却并未有再挖出的意思。
      他不说话,男人也不言语,只自顾拨弄着塘火,让室内越来越暖和。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走。”终于,奥拉夫开口。
      “哦。”
      ……就这么完了?奥拉夫觉得眼前一切仿佛皆不真实,那个满脸疑问却总得不到解答然后更加疑问最终满腹郁郁的戈德温呢?
      “——你什么都不问?”
      “但凡事态好点,不会让你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时候来找我。”男人拍拍手,到旁边拿起地上吊壶,荡荡,里面的水表面一层薄冰,“你看,屋内都冻成这样,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你怎么来的,翻山越岭?”
      他耸耸肩,将吊壶靠近火塘,等里面冰融了,才架到火上。
      奥拉夫不答话,男人自问自答:“所以一定是紧急之事,不然干嘛不等到开春?”
      奥拉夫刮目相看。
      最终他说:“我的狗和雪橇都留在村子外,你只需带些必备品就好了。”
      “雪橇!”男人吹声口哨:“太酷了!”
      “我们向西走,一路不会经过大城市,以免引人注目。我们将从东盎格利亚进入英格兰,经塞特福德转剑桥、牛津,直到伦敦——”
      “等等等等,你这个一路向西,不会、是指、”饶是男人,也觉得这个想法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天方奇谭:“——从结冰的海面上一路过去?”
      肯定自己思路岔了!!!
      奥拉夫道:“我就是这么来的。”
      兄弟!您能不能这么老神在在!!!
      也许男人惊恐的眼神太明显,黑色青年难得补充一句:“大海就是我们的家。”
      “但那可是一大片海啊!你确定哪里不会突然塌了掉下去?!”
      “——不会。”
      “要都这样维京人冬天还窝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呀,岂不更好出去打劫了!”
      男人不信两百年前大家都有这项技能,还让不让后世的人活了!
      青年这次想了想,说:“所以雅尔让我来。”
      男人这才平衡些,苦下脸,一定很冷。
      所以他当年更喜欢法国呀!
      水咕咚咕咚开了,他找出杯子,倒一杯热水给青年。
      青年古怪地:“不必客气。”
      “你是客人,不用想那么多。”男人不接受他的拒绝,硬塞到他手里:“再说如果明天真走,加上了我,你必得耗费更多力气,今晚养足精神吧。”
      身体暖和了,接下来男人决定开始打包。来的时候他带了好几箱子东西,有些是当初以为没用托基尔却不由分说塞的,比如现在成了他厚厚褥子的那些毛皮,实在派上大用场——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衣服、食物、火引……想到接下来这么冷的天还要露宿!男人叹了一次又一次气。
      奥拉夫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先喝了杯子里热热的水,再吃完红薯,期间男人又扔了一袋子风干的牛肉条给他,他啃啊啃,不知不觉全部吃完了!
      望着可见的袋底,青年难得有些发呆,心虚的看了眼男人背影,他站在床边,正为到底挑哪件披风保暖而头疼,又抱怨了句该死的天气,青年咳了咳,道:“我以为比起天气,你更关心我们为什么要去英格兰。”
      “雅尔在那儿喽!”男人头都不回。
      “具体的说,雅尔在伦敦,而智者埃里克和八字胡王在恩斯巴勒。”
      “他们兵分两路?”
      不,如果这样,奥拉夫根本不用来。
      男人清楚的知道,托基尔第一次叛变,开始了。
      果然,身后青年似乎犹豫了下,尔后道:“灵默之战后,英王埃塞尔雷德二世又逃到诺曼底去了,现在只留下他大儿子埃德蒙退驻伦敦,继续抵抗八字胡王的军队——”
      男人打断他:“灵默之战?”
      “之前我们从海泽比离开,就是为了参与这场战斗。我们拿下了温彻斯特。”
      男人一拍脑瓜,对,现在英格兰的首都,是温彻斯特而非伦敦!
      青年又组织了下语言:“你知道对待英格兰人我们一贯的做法……剑与火,斧与血,熊熊的烈焰将屋宇吞噬,勇猛的维京人咆哮呐喊,杀人如麻,堆积的尸体将城门堵塞……”在对面人的目光下,他居然说不下去。
      “男人们全部被杀死,女人和孩子们被运到海泽比去当场奴隶贩卖,唔?”
      “总之,当哈康绑架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用牛骨头不断敲打他的头,雅尔竭力劝阻无效,最终砸破了那位老人的头盖骨之后,雅尔说一切都让他失望。”
      然后他就叛变了?
      男人哼想,托基尔可不是那么善良的人。
      青年没从对面之人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只好继续:“然后他们又发现了阿佛烈大帝的遗体——你知道阿佛烈大帝是谁吧,死了很多年的那个。”
      当然,男人想,英格兰自有史以来第一个冠以“大帝”名号的王。
      他拯救英格兰于灭国危机之中,并统一了英格兰。
      后世史书说,如果不是阿佛烈横空出世,也许历史上再不会有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因为被维京人灭光了。
      英伦三岛上生存的,最早应该算凯尔特人,罗马人来过,感觉驯化不了,走了;又经过许多许多年发展,岛上各自为政,大致分成了七个小王国,譬如东盎格利亚,譬如诺森布里亚,譬如约克,譬如威塞克斯。七个小王国谁也不服谁,动刀动枪难免,但倒也一直生存了下去,直到赢来他们的噩梦——维京人入侵。
      维京人来去如风,勇猛无匹,杀人如麻,英格兰人纵然顽强,但抵不住人家抢了就走的速度,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干活,结果半块面包也不给人剩下,我再顽强也是要吃饭的啊!好吧,第二年重头来,可人家也重头来抢,年年如此,岁岁如故,家底都被掏空了!
      一方尝到甜头越来越勇,一方却越来越弱,如此折腾了几十年之后,英格兰再不奋起,眼看就要被完全吃掉。
      此时唯有威塞克斯还存了点实力,国王埃塞尔雷德一世广发英雄贴,召集七国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外侮。
      阿佛烈是埃塞尔雷德一世第四子,从小在罗马求学,深受教皇器重。回到英格兰后,他大哥赫尔迪接班成为国王,阿佛烈开始带兵抗击维京人,取得了非凡的胜利,还干掉过当时维京人的头目。所以他大哥死后,本来应该是儿子继位,可阿佛烈的名声太好了,当时英格兰的“贤人会议”一致认为只有阿佛烈成为国王,才能带领所有的英格兰的人抵抗外族的侵略。于是阿佛烈众望所归成为英格兰国王。
      而现任英王埃塞尔雷德二世,则是阿佛烈大帝的曾孙。
      “……他们将阿佛烈大帝的遗体从教堂棺柩中拖出,头骨部分挑在一根尖尖的棍子上示众,然后燃起一堆大火,将其余残骸烧成灰烬。哈康说,应该把阿佛烈的头骨做成酒杯献给八字胡王,给他装酒喝,又大又过瘾。”
      “所以?”
      “——我们将前往伦敦。”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效忠的对象变成了那位逃跑的国王?”
      话既说开,青年恢复了他的面无表情:“据说他去诺曼底搬救兵,毕竟,他是诺曼底公爵的妹夫。”
      “是啊,比上次好点,上次他可是丢盔弃甲的逃往诺曼底,还宣布放弃王位来着,只求维京人不追杀他。”
      青年道:“他现在的大儿子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男人眼珠一转,“要不是那个什么埃德蒙,这次埃塞尔雷德二世说不定还跟第一次一样?”
      “……”
      “啧啧,真是越老越惜命啊。”
      青年不再说什么,转而望着火苗,长久不语。
      男人撇撇嘴,把东西收拾完,看看头顶那个洞:“天完全黑了。”
      “还有星。”
      袅袅青烟而上,细细簌雪而下,漆黑的天幕,却有星光微芒。男人突然发觉,自己竟从未发觉这景致如此美丽。
      人的心仿佛也一下子柔软起来。
      两个人都仰着首,许久,青年说:“我是不会给英格兰人卖命的。我敬重雅尔,但我永远不明了他的想法,所以,送完你之后,我会离开。”
      “离开?”
      “是。但请放心,我永远不会与你们为敌。”
      “但维京人几乎都在八字胡王辖下,你还能投靠谁?”
      “也许……我也去诺曼底吧。”
      “啊,对,诺曼底公爵也是维京人的后代。”
      “……虽然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跟雅尔讲。”
      “他不允你离开?”
      “……应该说,他不允我离开你。”
      此刻青年讲的每一句话,似乎句句分外慎重。两人对视:“想必你已经清楚,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男人摇头,“我不清楚。”
      青年一梗,但瞧到男人眼里一抹笑,马上明白人家故意呢,正正颜色,道:“虽然雅尔说你是个孤儿从小将你捡来,但我猜测,你的身份必有文章。我猜不透雅尔的用意,但就连那个有着‘智者’之称的埃里克船长,我相信他也猜不透。世上没人猜得透。”
      “所以,你是在提醒我?”
      “对。”
      男人:“……”
      “之前的你故作聪明,雅尔不罚你,但罚我,所以我讨厌你。但现在的你不同,我看得出来,也许将来,你能看透。”
      男人无语,只能道:“多谢夸奖。”
      “但我还是讨厌你。”
      “谢谢。”
      “——戈德温,戈德温!”还没进屋,小孩儿的声音就迫不及待传来。
      奥拉夫迅速躲回门后,男人将打包好的东西塞进床底。
      门开了,卷着风雪,小孩儿对身后卢伯道:“谢谢啦,你先回去吧,睡觉前再来接我。”
      卢伯退。
      “哇,屋里真暖和。”小孩儿解下斗篷,摘下羊皮手套和帽子,一蹦一跳到火塘前:“戈德温,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话,是因为我擅自去看卡托爷爷了吗?”
      “当然不,我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
      “你长大了。”
      “是么?”小孩儿蓦然有丝害羞,脑后小金球一甩一甩的:“你说得对,虽然送出了我的蜜饯,可我觉得心里很高兴,卡托爷爷很好,是吗?”
      “你以后多去看看他,他会好得更快的。”
      “嗯!”
      他又缠着他说了一大堆,男人刨出烤红薯给他,他更高兴了,吃得满嘴香甜。
      男人揉揉他满头金卷儿,顺手在身旁木柴里选了选,取出一根,拿出小刀,雕刻起来。
      “这是做什么?”小孩儿好奇地。
      “给你做个好玩的。”
      “哦。”
      小孩儿便规规矩矩的在旁边等,直到那小半个手掌大小的东西削出两个尖尖耳朵,他才认出来:“兔子!”
      随即有点失落,他不是很喜欢兔子。
      不,他一点都不喜欢兔子。
      那血淋淋的兔腿……
      他的外号,戈德温应该不知道吧?
      “有种说法,在夜空星光照耀下,兔子能给人带来幸运。”
      “欸?”
      “尤其兔子左前方那条腿。人们认为是幸运符。”男人完成最后一刀:“我送给你,你接受吗?”
      小孩儿犹豫的看着他的掌心。
      “就像昨日勇于承担责任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害怕。”
      那声音如此温和又坚定,小孩儿把手覆上去,覆在大手上。
      兔子紧握手心。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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