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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斯塔万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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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海岸线,是数也数不清的峡湾,或温婉或壮阔,或神秘或逶迤,藏着数不尽的神迹或山妖传说。
托基尔站在船头,男人站在他身后。
原来哈康不过被利用,克努特要对付的,是与他曾经共同一个雅尔的奥拉夫。
怪不得让托基尔来,男人想,那个如黑色大理石的少年,竟是后世被挪威尊为守护圣者的奥拉夫二世。
“雅尔,”他清清喉咙,道:“我们真要与奥拉夫兵戎相见?”
“他出息啦,”托基尔缓缓道:“这六年间,克努特把注意力集中在英格兰,埃里克转向诺森布里亚,哈康被擒和立誓——他抓住了时机,沿岸征战,法罗群岛、奥尼克群岛和舍得兰群岛都以不同方式承认了他的主宰地位,如今他打算沾手瑞典,所以克努特容忍不下去了。”
“那我们——”
“我们怎样。”
“克努特没想过让我们先跟他谈判?”
“既是亲征,必然已没有余地。”
“可您是他的雅尔——”男人突然停下。说起来,托基尔刚才对奥拉夫的行踪了解得那么清楚,这么多年,私下里,他们联系过没有?
他搜索着从史书上了解过的关于“高个子”托基尔的一切,但资料实在太少,记载中除了因为他曾是克努特帝国前期重臣之一而带过寥寥数笔,结局并未被提及,也许是流放?
可为什么被流放呢?
截止目前,他没看到任何君臣龃龉的痕迹。
同样六年,瞧瞧人家奥拉夫,都快成名副其实的挪威之王了,自己呢,好像啥都不太上心。
好吧,自找的。
摸摸鼻子,他道:“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帮奥拉夫保住条命。”
托基尔听出苗头,眉心皱起:“——你认为奥拉夫会输?”
历史上他注定被克努特打败呀!
但是不是这一场……还真不知道。
“也不是,不过相对于克努特带的御林军来说,他算是乌合之众吧。”
托基尔若有所思:“克努特这些年,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帝王了。”
怎么听得有沉重之意,男人想。
“而你……”
而我?
两人沉默了一回,瞧老师似乎心事重重,还是做弟子的开口:“我们这是直接前往特伦纳拉格?”
“到不了特伦纳拉格。”
“呃?”
托基尔却不肯再多说,“戈德温,你只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
军队确实没到特伦纳拉格,才走到斯塔万格附近,他们就被偷袭了。
当时他们停留在博肯峡湾里,一部分人停留在船上,一部分去岸上采购物资。
斯塔万格交通便利,自古便是著名的渔港,船上生活枯燥,克努特并不阻止士兵们趁空去找些乐子,然后,夜色掩护中,船队外围被无数如蝗虫般的小船缠上了!
敌人靠近登上船舷后就直接展开了肉搏战,据说他们个个配上了斧盾刀剑,虎背熊腰,杀气腾腾,冲杀得血雨飞洒,御林军惨叫连连,措手不及。
一方大喊着“奥汀在上!”一方高呼着“耶稣基督!”双方展开了血战。敌人趁乱放火烧船,克努特在主舰上望着海面上不断冒起的浓烟滚滚,发觉再这样下去,己方不利。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奥拉夫来了,可一时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略微思索之后,他一面派人去找托基尔,一面吩咐所有船只靠岸。
命令得到执行,很快他的主舰一马当先,穿透火雾靠近岸边,他抽出长剑,率先领着近卫军跳下了船,却发现被团团围住。
“——托基尔大人,您在干什么?!”近卫军小队长之一的弗肯大喊。
托基尔让人摆好阵势,手执长矛,划了一个圈:“你们被我包围了,你看不出来?”
“您——你这个叛徒!”
“不,你错了。”托基尔摇摇手指,朝被护在小队长身后的帝王道:“怎么,怕死?”
“弗肯,让开。”克努特低沉道。
“陛下!”
“让开。”
“是。”
托基尔笑笑,“有胆量。”
“——戈德温呢?”
“他被我关起来了。怎么,你还有闲心关心他?”
帝王点点头,“看来他不知道你的计划。”
“他没必要知道。”
“那么,奥拉夫知道?”
“算是吧。”托基尔将矛平稳托出,直指向帝王的胸膛:“我看,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这些年,我对你不薄,”克努特目光平静的看着泛着寒光的矛尖,与旁边弗肯一副随时冲上来救驾的紧张表情形成鲜明对比,“你支持奥拉夫,未见得能获得更大权力。”
“位极人臣,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讲,确实该知足了。”
“那么?”
托基尔摇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早年我在八字胡王帐下,攻打英格兰时却投奔埃塞尔雷德二世,你还记得么?”
“记得,那是我们的计策,你装成叛徒,实际为我们送消息。”
“可埃塞尔雷德二世为什么毫不犹豫接纳了我,并且很快视我为自己人?”
“我以为是船长手段高超。现在看来,另有隐情。”
“从对立的一方投向另一方,总要有理由,而且是信得过的理由——我的那个理由,全是实话。”
克努特道:“这么说,当年我父王并不知道那个理由。”
“谁叫他早死呢,所以没机会了。”
“那么现在,”克努特指指四周:“到了揭露谜底的时刻了?”
男人揉揉额,头重脚轻的站起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托基尔那杯给他端过来的草籽茶绝对有问题。
使劲晃晃脑袋,踉跄几步,终于站稳了,去开门。
一拉,拉不动。
唔?
再用力,门从外边被杠住,推不开,拉不进,谁干的?
他嘭嘭敲了两下,没有一丝回音,都睡了?
想一想,掏出短剑,斜着剑身从门缝里侧出去,直到抵住外面的门杠。
全靠手感捣鼓着。
冗长的时间后,喀嗒一声,门杠掉落。
男人揉揉肩膀站起来,做个伸展,把短剑放好,拉开门,大踏步走上甲板。
他惊呆了。
红光漫天,杀声阵阵,远处的船、岸上的密林全着了火,举着战斧的高大的身影追逐其间,在狂热的咆哮中,无数断胳膊断腿半耷拉脑袋在一片血雨中飞起落下……仿佛回到了维京时代。
一个人走过来。
“罗尼!”他叫:“怎么回事?”
“船长让我保护你。”
“保护我?他上哪儿去了?和敌人厮杀去了?来的人是谁?”
大汉只有一句话:“船长让我保护你。”
男人注意到自己所在位置十分隐秘,约摸是一个小峡湾里,能看见远处的情形,但又隔着一段距离;而且,周边只有自己这一艘船。
不对,从那杯草籽茶开始,一切都不对。
就算在他的少年时代,托基尔也从未阻止过他与别的海盗面对面战斗,还使出迷晕这种伎俩……他对罗尼道:“你很担心雅尔的安全吧?”
大汉嘴巴抖了两抖。
“我知道,肯定是奥拉夫来了。你瞧瞧,他底下那帮人多么凶险,砍起来人简直不要命!雅尔现在上了年纪,你能放心他?”
罗尼忍不住往岸边方向看看。
男人懂了,“虽然他也是奥拉夫的雅尔,但刀剑不长眼睛,我说,不如我们去找他,还能做个帮手。”
大汉内心动摇,挣扎:“但是船长吩咐——”
“到底命重要还是吩咐重要!我跟你说,你不担心我还担心我的雅尔呢,到时他怪起来我担着,呐?”
“但是船长——”
“你看看那些杀人放火的,你就这么干巴巴看着,你不难受?罗尼,当年你可是接舷战中让人闻风而逃数一数二的人物,别越活越回去了!”
“我才不是怕!”大汉吼,随即又恢复成小绵羊:“但是船——”
“走吧走吧走吧,与其口口声声还不如做点实事,”男人故作大喇喇推他,不让他再思考:“简直不明白,把咱们俩扔这儿干什么。”
我也不明白。大汉摸着头,算了,最多到时挨一顿训吧。
经过几轮来自己方不清不楚也不说个明白的厮杀后,男人发现原来托基尔已经叛变,自己被迫成了绑上贼船的一方——绑上贼船也就算了,问题目前形势是,经过激战大约一个多钟响的现在,贼船不妙啊!
从得到的只言片语中他猜测出大概轮廓:奥拉夫率人偷袭,以放火为信,既让托基尔起势,又可以阻挡峡湾,将北海帝王的船队堵在里面,妄图一举消灭。然而,之前派上岸去看似放松的士兵们其实都得了密令,他们从托基尔部众的背后绕了过来,发动攻击;而海上,御林军们虽然一开始确实被吓破胆,但毕竟他们有着相当数量的人数,而且听从各小队长的指挥,渐渐在有条理的调度下,他们开始反击,并且被激起了血性,尤其斯沃德,恨红了眼,也杀红了眼。
“——托基尔船长在哪里?”男人抓住一个人问。
“……不、不知道。”
男人深吸一口气:“那么我换一种问法,陛下在哪里。”
那人还是摇头。
一只铁拳带着风声揍来,那人从男人手中脱落,面孔刹那肿出半边,眼角、鼻孔、嘴边均流下血,罗尼活动着手腕:“说。”
“——嘶,朝、他们朝吕瑟峡湾去了。”
男人与罗尼对视一眼:“‘布道台’?”
“布道台”是吕瑟峡湾顶部一块罕见的平如桌面的崖顶特称,吕瑟峡湾在斯塔万格附近与海洋的交汇处十分浅,“布道台”却矗立而起,刀削斧劈,高耸入云,简直就像上帝在人间布道的讲台,据传也是史前时代古挪威人祭祀的场所。
从刚开始的几十个人,到现在的十几个人,男人和罗尼一路跑一路逃,路过大大小小的石头,杂乱的脚印,血迹,尸体,越往上,心底越发觉得肃杀。
峡湾之上,狂风起。
两方对峙。
一方明显是残兵剩将;另一方,北海大帝被御林军众星捧月,不愧他的威名。
男人制止了想要冲出去的罗尼,目光转回弱势的那方。
托基尔撑着长矛,他身上受了大大小小多处伤,身边大约七八个人,离他最近的,是转着银斧的奥拉夫。
尽管多年未见,男人仍一眼认出了他。
“……奥拉夫,你本该可以脱身的,”克努特道:“可你为什么还要返回来?”
奥拉夫不予回答。
克努特也不介意,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这儿视野真好啊,你看看底下,你那些人和船,只要你答应为我效力,他们就都可以留下来。”
奥拉夫没有回头,但斧头停止了转动:“我为谁效力,也不可能为你。”
“为什么?阿,现在挪威人民暗地里都称你为二世,你不会真跟奥拉夫一世有什么关系吧?”
“……”
他油盐不进,克努特瞥一眼托基尔,“你莫不真以为,你雅尔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你?”
奥拉夫垂眸。克努特大笑:“人们都说冷酷无情的奥拉夫,我看比谁都重情重义!他利用你,你明知道,却仍然巴巴赶来,哪怕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付之一炬!”
“——克努特,”托基尔粗喘了口气,发声:“事已至此,你用不着挑拨离间。我今日没想活命,但希望你看在戈德温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放过他。”
“看到没有,奥拉夫,他到死,惦记的也不是你。”
“废话。”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是多废话。”奥拉夫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如寒星闪烁,“当王当久了都这孬样?要干,就痛痛快快干一场!”
后面发生的事,就是血,血,血。
男人不记得自己和罗尼什么时候冲了出去,只知道自己从来没这么累过,手中的剑都砍卷了,累得举都举不起来;只知道罗尼双目赤红,青筋尽爆,浑身浴血的挡在了他们身前,然后,轰然倒下。
风吹得简直人睁不开眼,仿佛再猛一些,可以将崖上所有的人全扫出去。
“戈德温,快过来!我知道一切与你无关!!!”
望着他们三人仅剩一步的余裕,北海帝王急了。
“不,别过去。”托基尔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保证,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不会做任何事!”
奥拉夫冷冷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戈德温,”北海帝王诚挚地:“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他会杀了你。”托基尔道。
“我只是想救你!”
“救?”奥拉夫唾。
“你救过我,”北海帝王只对戈德温道:“我一直都记得。”
“你是我的朋友,”男人终于开口,北海帝王眼睛一亮,“可是,他是我的雅尔——”
“你只是他的工具!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克努特指着他,又指向奥拉夫:“你们都是他的工具,他实现他自己野心的工具!”
“请让我把话说完。不管是不是工具,我和奥拉夫都是孤儿,无父无母,如果不是他把我们带大,我们活不到今天。所以,我们欠他一条命。”
“……我不可能饶恕他。”
“是的,所以——”
就在克努特以为听到的将是“不得不抵上一命”的时候,那两个人心有灵犀般,齐齐往后退一步,抱住托基尔,纵身跳了下去!
所以——
“只有试试运气。”
余音杳杳,北海帝王条件反射性往前一抓,惟抓到了一丝风。
“一定死了。”
“是啊。”
属下们呆住,然后肯定的你一言我一语。
许久。
北海帝王返身往下走,明明大胜,可弗肯觉得,王此时的心情,不但不快,比在教堂前杀掉哈康时还要糟糕,糟糕透顶。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