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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所谓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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卟,一丝青色的火苗升起,一只手快速将干树叶拢上,用细树枝引燃,火光渐大,慢慢地照亮一方黑暗,映出火旁三个湿淋淋的黑色身影。
“……他快不行了。”男人望着双眼紧闭、却死死捏着自己手腕在水中载浮载沉了这么久也不松手的托基尔,调整姿势,尽量让他靠得舒服点儿。
正在脱上衣的奥拉夫一楞,眉心紧紧皱了起来:“将他的湿衣服脱掉,检查伤口。”
“伤处太多了,”男人照做,“而且有些被水泡烂——”
剥衣服的动作重新引起了疼痛,整个人的热度开始不正常上升的托基尔猛地睁眼,那一下用力让本就受伤兼之游泳游了大半夜还带了个人的男人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醒了?”奥拉夫绕过火堆过来。
托基尔的目光有瞬间迷茫,看了漆黑的天顶以后,才慢慢移动目光,落到侧上方的男人脸上,一个声音在另一侧响起:“我来。”
他感觉自己上半身被微微抬起,右手下意识一紧。
正欲做交接动作的两个男人一顿。
“还是我来吧。”一滞之后男人苦笑,低头看向重伤者:“雅尔,你醒了?”
“戈——戈——”张嘴几次,托基尔才发出声音:“——戈德温。”
“是,我们跳了下来,不知道水流把我们带到了哪儿,”男人向火靠靠,动作粗鲁却小心的避免他的伤处:“现在看不见红光,应该暂时安全了。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逃出来了?”
“也许。”
托基尔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我们不会死。天主在保佑我们,没成功之前,我们……不,你,戈德温,我的孩子,你不会死。”
“你也不会死。别说话了,浪费体力,咱们先把身体烘干,天一亮我们就去找村落,没有医生我就自己去找药草,把血止住,你就可以——”
“我就要死了。”
“不会。”男人道。
“我的状态我知道,”托基尔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我能感觉到生命力在一点一点流失……我老啦……”
“没——”
“但你还年轻,孩子。”一直捏住的右手终于松了松,托基尔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我爱你,我的孩子。”
一声不吭在旁边晾衣服的奥拉夫动作一顿。
男人也一顿,从没有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虽然不明原因,但这个以狡诈闻名的“高个子”,眼里对自己的慈爱,也许从来不是假的。
——如果到死都能假,那么,假的跟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吧?
大概看出他的疑惑,长者道:“我一直没对你讲,咳,咳,是因为我觉得我能把一切都做好了捧到你手上……可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了,我们,从来不是维京人——”
奥拉夫眼皮猛然一抬。
“我们是正宗的盎格鲁—撒克逊后代。”
托基尔讲,很久很久以前,威塞克斯国王有四个儿子,老四太优秀,在老大死后被推上王位。从此,老大一支受到排挤,男的被驱逐,女的被远嫁外国,后代们不得不自谋生路,其中一支,成了海盗。
“那个时候,你刚刚出生,而我们押上所有,劫得一笔大单,你父亲跟我说,托基尔,我们要组建我们的船队。”长者陷入回忆,“戈德温,他大笑,眼中洋溢着光芒,举着婴儿说,我要给他取这个名字,他是上帝带给我们的礼物,带给我们的福音!”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说到这里的时候,垂死之人的眼中仿佛也流露出光芒,可是,那光芒很快黯淡了下去:“然而,就在我们搭建我们主战船的时候,一根桅杆倒了下来,你父亲扑身一纵,护住了正在下面的我,桅杆砸到了他的脑袋……那些血,那些血……”
他手指无意识抽动着,整个人痉挛起来,痛苦地:“……我摸到了,黏糊糊的血,把他后面的头发都浸湿了……可他面上还朝我笑呢,没有说半个字,就在我眼前,还努力笑着……就死了……啊托基尔,你真没种!”
他猛地叫了起来,男人反手握住他胡乱挥动的手,触到那高得吓人的体温,心中一沉。
托基尔翻来覆去不知骂了自己多少遍,直到男人拧拧湿衣服,沾上他烧得干枯的唇,他一惊,眼神才慢慢恢复清明。
“戈德温——”
“我在。”
“哈,”长者嘎哑的笑笑:“我总认为你长得跟你父亲并不像,可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他很爱笑的,你这些年的性子,倒是越发像他。”
“……他是个什么性子?”
长者目光无比柔和:“他连他的身世都可以嘻嘻哈哈当作消乏讲给我听,你说呢?”
“我们真的是埃塞尔雷德一世的后代?”
“你看,举凡听到这个的,总会泛起野心。不错,我的‘王子殿下’。”
“可别这么叫我。”男人鸡皮疙瘩掉满地:“现在是丹麦王朝,克努特的天下。”
“你怕?”
“麻烦。”
“你有王室血统。而且你明白,为什么克努特把精力大多放在英格兰,因为英格兰本身更期望盎格鲁-撒克逊,而非他的丹麦血系。”
“——所以,你谋划了这次反叛。”
“不是反叛,是夺回正统。”托基尔剧烈咳着,牵动浑身伤口,他咬牙忍受着,加快语速:“我继承了船队,不再在乎任何事,只一心想要变得强大。五年间,我参与了不少伙同抢劫英格兰的骚乱,逐渐成了最大的一支,可是,毕竟英格兰太大,不是一个船队能拿下来的,而此时,斯汶把目光转移到了英格兰,我就与他合作。”
“然后,埃塞尔雷德二世被你们赶到了诺曼底。”
“是啊,当年我当卧底投奔他,用的就是这层身世,我说,我们同是撒克逊族,同为王亲,理当共同对付外敌。”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不论谁胜,你都能活下来,而且,最终推翻他。”
“……这是我所能为你父亲做的——”
一口血涌到喉间,终于咳了出来。一只手伸过,抽走他颊边的湿衣服,换上干燥的,托基尔移目,“……奥拉夫。”
奥拉夫没有说话,衬衣没了,直接将烘得半干的外衣套上。
“现在你明白了,我收养你,完全是为了戈德温。不过,你真的是英林嘉王室的后裔,我没料到。”
“——如果不是,这些年你根本不会给我写信,对吗?”
“当然不,只要你足够强大,是不是王室后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奥拉夫望着火光:“……是啊,你在乎的,只有戈德温。”
“我没想到,克努特青出于蓝,更胜其父,”托基尔长叹口气,“再不出手,只会越发艰难。”
男人道:“其实——”
“我本以为胜算在握,谁料克努特早防备着我们,如今没命,我不后悔,只后悔一件,因为此生唯一的一次自大,戈德温,我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他。”
“所以——”
“他最防的,就是原来的王室血统。戈德温,我本以为他死到临头——”
男人安慰道:“没事,不会怎么样的。”
“不知他会怎么对付你,如果他以为你死了还好,如果没有,只怕不会放过,咳咳咳咳——”
血迅速染红奥拉夫的衬衣,男人手忙脚乱掩着:“你别担心了,我保证不会有事,好不好?”
“还有我们经营这么多年,土地,财富,士兵,还有你的伯爵头衔,孩子,我真高兴,听到你封爵,还是威塞克斯领,你祖上发迹之地……我真高兴,你父亲跟我描绘过无数次那块梦想中的土地,他说那儿不像挪威漫长冰冷,他说那儿平坦开阔,可、可是,由于我的错,你,你没法……咳咳咳咳咳!”
“雅尔,雅尔!”
奥拉夫赶紧过来,从另一边抱住他,尽量抬高他的身体,可那口中涌出的血,争先恐后。
“答、答应我……”长者的目光开始涣散,被血堵着,他已经含糊不清:“夺、夺回英格兰……为,为你父亲……”
男人不忍心说不,“好。”
长者笑了,抓住他的手,溘然而逝。
火堆噼啪,无垠的黑色天幕下,黑夜寂静。
“按维京的传统,理应葬入大海。”
“你没听说吗,我们不是维京人。”
“你跟你父亲是撒克逊人,但他没说他自己是。”
男人望着青年把穿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尸体身上。惨白的面容一点一点被衣领覆没:“你说,值吗?
“唔?”
“为了一个人,沉浮自己的一生。”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拿回染血的衬衣,直接开始烘,男人皱眉:“你不洗一下?”
“不用你管。”
男人开始默默烤自己的衣物,良久,问:“这是哪儿。”
“不知道。”
“我说这么些年你的性格还真是一点没变呐,你跟你那些手下都这样?”
“我心情不好……算了,没什么。”
确实心情沉重。男人不再说话。
就要昏昏欲睡的时候,奥拉夫开口:“你答应他的,会做到吗?”
“……呃?”
奥拉夫直盯着他,男人懂了,苦笑:“我现在不被追杀就不错了,还敢回英格兰?”
“被追杀有什么了不起,从前过海盗生活就是这样,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你呢,”男人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会被克努特打败。”
“还留了一手?”
“不,就算只剩我一个,我也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好!”男人鼓掌。
奥拉夫瞧他:“我感觉你心灰意冷似的?”
“怎么说呢,”男人往火堆里加树枝:“一来,我不知道克努特接下来到底采取什么手段;二来,什么伯爵啊王子啊,我都不想当。”
“但你应该为雅尔报仇。我不会饶过克努特的。”
“好好,我明白,我明白。”事关托基尔,男人知道是奥拉夫的逆鳞,明明托基尔对他一点也不怎么样……“要报仇得找时机,重新招兵买马也不是立刻的事,对吧?”他说。
火光在青年犹如雕塑的面庞上跳跃。半晌,他道:“你可以去诺曼底看看。”
“哦?”话题总算转移了。
“撒克逊的遗种现在都在那儿,理查二世野心勃勃,说不定他会资助你。”
男人研究着他表情:“你去过?”
奥拉夫点头:“当年我离开雅尔,曾为理查二世效命过一段时间。直到现在,他也是我船队的分红者之一。”
诺曼底啊……
“我会考虑的。”
“或者你跟我一起——”
“不不,我还是流亡大陆去吧,像你说的,看能不能找个冤大头——”
“冤大头?”
“不不,资助人,找个资助人,养精蓄锐,伺机报仇。”
奥拉夫的面色这才好点儿,抬头看看晨曦,“天亮了。葬完雅尔,我们就分手告别吧。”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会。”
“自己保重。”
“保重。”
谁也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