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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诺曼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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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年里,王廷上空的气氛宛如伦敦的雾,阴沉而压抑。
大主教含沙射影的指出戈德温伯爵应对阿尔弗雷德之死负责,国王引而不发,他没有表示什么,可谁都知道,这种说法对于他跟伯爵之间的信任显然已经构成障碍。
就在这一片隐隐令人不安的氛围中,一个大消息传来:王姐高达的二婚丈夫法国布伦伯爵厄斯塔斯二世到访。
大家都说他是受上级领主诺曼底大公派遣来谈论继承一事,但也有说是私人访问。无论如何,国王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迎接,乐音飘扬,美酒畅饮,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杂耍,或者打猎;国王还请他们一行参观在建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法国客人给予了盛誉,称其必将为传世之作。
上千名宾客受邀共襄盛举,无论是抱着打探的心,或者抱着巴结的心,大小贵族们纷纷赶来,麦西亚伯爵来了,斯沃德伯爵因为北方太远,也派了自己小儿子前来,唯独离得最近的戈德温家族,一个也未露面——这不由又暗中引发诸多猜测:是国王没邀请他吗,还是他不愿意来?
总而言之,世界没有伯爵,也还是照常运转。逗留大约一周之后,厄斯塔斯伯爵及随行人员告辞,他们将启程前往多佛,准备登船返回大陆——整个伦敦的人长吁一口气,看似是欢庆活动,但这种国与国之间的交流,真心累好吗,我们其实并不怎么欢迎法兰西人!
但,没发生什么意外,咱也就不多抱怨了,欢迎活动圆满落幕。
圆满落幕了吗?
不。
厄斯塔斯伯爵一天后于黄昏抵达多佛,向镇上的居民要求借宿,然而,他们的傲慢态度激怒了镇上居民,随即发生了一场导致二十名随从以及相当数目居民死亡、多人重伤的口角——愤怒的伯爵随即遣人驰返伦敦,要求国王严惩肇事之多佛居民——问题出现了:多佛位于威塞克斯领内!
众目瞠瞠,这下怎么办?
半日后,国王作出裁决,下令戈德温伯爵摧毁多佛及周边地区,安慰厄斯塔斯二世。
臣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当此之际,最难为的非戈德温伯爵莫属:执行王命将使他失去百姓支持;漠视王命则意味着抗旨恶名并将遭到重罚——国王和大主教等着呢,他们明显敌意深重。
多佛,民宅内,壁炉熊熊。
“啊,英国的这种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厄斯塔斯伯爵站在壁炉前,双手烤着火:“拉尔夫,难道你们要忍受它整整一个冬季吗?”
如今身为赫里福伯爵的拉尔夫早不是当初那个跟着爱德华初混英格兰时啥也没有的次子了,他现负责盎格鲁-威尔士边境防务,一面与威尔士领主打得火热,一面和麦西亚伯爵交好。每次逢人他就要谈起威尔士领主与麦西亚伯爵千金那场豪华隆重的婚礼,以及新娘无与伦比的美貌。
“是的,继父,”拉尔夫耸耸肩:“这是没办法的事。”
“国王已经完全依照我们计划行事,你们说,这下,那位神秘的戈德温伯爵会怎么应付?”站在窗前的是拉尔夫的兄长维克辛伯爵沃尔特,他注视着外头的霪雨霏霏,道。
厄斯塔斯二世转向屋中唯一仅有的一张靠背椅,“大公,您真的认为此举能逼戈德温现面?”
椅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比屋内任何人都要来得高大挺拔、却又比屋内任何人都要年轻英俊的男人。他手撑着下颔,他以一种几近于慵懒的神态回视厄斯塔斯。
“是啊,大公,”拉尔夫道:“您必须尽快回去,虽然您乔装打扮成继父手下,也并未被人认出,但您花在这儿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的确,”沃尔特转身:“待在这里愈久,被发现的可能性愈大。”
椅上的男人缓缓扫视众人一圈,“不急。”
“我不明白,戈德温不就不来好了,”拉尔夫道:“没什么好见的,就是个老男人罢了。”
“唔?”
“好、好吧,”拉尔夫摸摸头:“也不算很老,至少看起来一点不老——但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说真的,他似乎真的不喜欢王廷,就算他女儿成了王后他来得也不多,泰半是他儿子康沃尔伯爵供奔走。后来经过坎特伯雷一事,越发一年半载难得见到一次了。”
男人颀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椅把,“喜欢乡间生活、却又可在朝堂翻云覆雨,拉尔夫,你不觉得这是矛盾的吗?”
被那灰蓝色如雾霭般眼眸一望,拉尔夫觉得自己又紧张了:“——不不,他,我是说戈德温其实也不是成日呆在波斯汉姆,他喜欢四处巡视,在各处留下了很多传说。”
“传说?”
“不不,不是传说,不是传说,充其量算故事。”
“那你拣一桩我听听。”
“大公——”
“讲。”
“真讲啊?”
沃尔特斥:“大公让你讲就讲!”
拉尔夫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最近的一次是据说他跑到了考文垂,在那附近的村子里有一户不幸的人家,由于无力缴纳税款,家里的用具和什物都将遭到变卖。戈德温经过那里,见到人声嘈杂,驱马上前,围观的人就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听完后,他把收税官叫来,付了足足六个英镑——为了这笔税款,那一家五口几乎给逼得陷入一贫如洗的绝境——”
“等等,”厄斯塔斯二世道:“你口中的考文垂,是不是传说曾经麦西亚伯爵夫人骑马入城的那个考文垂?”
“正是!继父,您不知道,我常常说爱尔德吉丝小姐是如何美丽,可跟古黛娃夫人比起来,还是差那么一截儿!伯爵夫人虽过不惑之龄,可那风韵,简直——”
“拉尔夫,大公让你讲的是戈德温。”沃尔特道。
拉尔夫遗憾的与继父对视一眼:“好,好,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对了,戈德温不过完成了一个那么简单的举动,可你们绝对想象不到,周围的人们共同发出了何等响亮的感恩声!那个年迈的一家之主流下了感激的泪水,片刻之前,他脸上还充满绝望呢。家里另外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都快步围到了戈德温身边,说:‘我们都跪下吧,他就是上帝的化身!’”
他边说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讽刺地道:“一点小恩小惠,那些愚民就把他捧成救世主了!”
“这人倒是好玩儿,”厄斯塔斯二世道:“他经常这么做?”
“反正我总听到类似的,”拉尔夫道:“简直不胜枚举了。”
椅上的男人朝向沃尔特:“你怎么看。”
沃尔特沉思了一回,道:“他很会收买人心。”
“小处才见工夫。”大公道:“而况,他辖下的威塞克斯,这么多年来不仅未受诸王更替半丝影响,还越发壮大,他若是想要英国王位,我可以担保,不费吹灰之力。”
拉尔夫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爱德华开始疏远他的原因?”
沃尔特真是恨铁不成钢:“爱德华要对付他,六年前难道看不出来?干嘛还要和他女儿结婚?”
“也是,爱德华其实也不是看重权力的人——那,那他怎么突然就——”
沃尔特懒得跟他说了,厄斯塔斯二世道:“你啊!要是有罗伯特一半聪明,你就不会只在我们中间当个来回跑腿的了!”
拉尔夫喃喃:“罗伯特那个人精我怎么比得上。”
大公却笑:“笨有笨的好处。别笨死了就行。”
拉尔夫脸上烧红,厄斯塔斯二世大笑。
“那么,”沃尔特道:“大公认为,此次戈德温会作何选择呢,人民,还是王命?”
公爵不答反问:“如果是你,你的选择是?”
饶是沃尔特,也苦笑:“还真不好选。”
“要是我,就执行王命。”厄斯塔斯道:“他现在跟爱德华可是一触即发,要是违抗王命,不是把把柄往爱德华手里送么!”
“对啊,”拉尔夫答:“百姓算什么,死了就死了,能把我们怎么样。”
“——沃尔特?”
“我庆幸引起大公兴趣的那个人不是我。”维克辛伯爵长叹口气,“如果一定要抉择,我想我也会忍吧。”
“你选择王命。”大公慢慢道。
“是的。因为选择人民,人民不见得记得你;与此同时,这是国王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是啊,他应该看出来了,”大公将视线转向窗外,一字一顿道:“可如果他像你们说的就这样屈服,那也太让人失望了。”
众人:公爵大人,您那一脸索然无味……
救命啊,我们又要倒霉了么!
但戈德温之所以是戈德温而不是别人,正因为他的反应与别人不同。
国王的命令抵达,伯爵大人的回复没有半丝犹豫:不但选择了人民,还要求厄斯塔斯伯爵及随从向多佛百姓道歉!
所有人听到,下巴都掉地上了好么!!!
这是要内战的节奏?
唯有一人不怒反喜,兴趣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不,不仅仅是兴趣,简直是见到了久违的猎物一样,两眼放光。
多久没有这种表情了?
作为大公的一众属下表示既担忧又高兴,担忧的是公爵大人您这是不是流露得有点儿太过了;高兴的是终于那人又重新转移了公爵的注意力,不用来折磨我们了……简直太高兴了!!!
尽管他们心里想着伯爵您就不怕死的上吧,可让我们道歉,那是没门的。且不说伯爵过不过得了国王那关,他们可是随时可以从多佛过海说拜拜的。
但三天之后,他们发现,他们走不了了。
国王上午亲自从伦敦赶来,和大公关在房里整整讨论了一天,然后,正在共进晚餐的时候,拉尔夫慌慌张张冲进来:“不好了陛下大公,我们被包围了!”
国王腾地站起:“被包围了?被谁包围?”
“讲清楚。”大公却是不急不徐。
紧接着厄斯塔斯和沃尔特也迈着急切的脚步进来,厄斯塔斯道:“人,全是人,武装了的市民,一个个都拿着刀,剑,还有长矛,还举着火把,我们四周,附近的街道上,全都挤满了!我敢打赌,整个多佛的人全聚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国王问:“他们想干什么?”
“我们有卫兵!”拉尔夫叫:“我们赶紧冲出去!”
沃尔特摇头:“人数悬殊,不可能。”
“那我们化个装——”
“确认都是平民?”大公开口。
沃尔特答:“目前所见,是的。但人太多了,不敢保证是否有军队掩在其中。”
“啊!啊!”拉尔夫哆嗦道:“军队!”
“他们包围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大公打断了他,“让厄斯塔斯出去道歉?”
厄斯塔斯掩不住惊呼:“大公,您说对了!他们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个!”
爱德华听到这句话,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因为他开始懂得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说,”他道:“人们,人们违抗我的旨意……是……要……”
“我亲爱的表叔,”大公道:“你现在才看出来。”
“他们——他们怎么敢——”
“造反?”大公面露笑容,拉起他,来到阳台。
宅子前院入口处,因为过于拥挤,已经发生了小规模械斗。
火把阴惨惨的光芒照着,摇曳不定,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被举了起来,悬空晃了一下,然后被扔进了院子。
尸体落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鲜血蜿蜒在石头地面上,拉尔夫给吓住:“我们的人!”
好几名平民试图翻过墙壁,其中一个上了墙头,没有估计一下高低,也不顾下面有敌人在等着他,就一下子勇敢地跳到院子里,被围上来的伯爵的卫兵刺死。人们发出愤怒的喊叫:“杀死法国人!杀死法国人!”
四面八方回应:“杀死法国人!杀死法国人!……”
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国王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冰凉,他举起手在前额擦了一下,看向大公:“……威廉,怎么办?”
大公吐出一个字:“等。”
“等?”
“国王陛下不会以为这真是自发自动的?不不,他们一定是有组织的,时机选得真好,不是吗?”
“——组织?”
“大公!”拉尔夫站不住了:“我们还不走吗?我们快走吧!万一他们冲进来,我们可就——”
“如果此局让继父出去道歉真能解决,”沃尔特蹙眉,也担忧的道:“为了大公的安全着想,那么——”
“厄斯塔斯决不能出去。”大公断然道。
“——为什么?”厄斯塔斯等了等,左右望望,见发抖的发抖沉思的沉思,只好自己问。
“因为——”火把似点燃在了年轻大公的眼里,灼灼发亮,指向楼下:“他来了。”
厄斯塔斯二世终其一生,觉得自己也达不到像威塞克斯伯爵那样的气势。
愤怒的人群忽然间平静了,犹如摩西分海,一列队伍整齐有序的冒了出来,中间,是那个披着黑色披风,发丝开始渐渐带了白色、却奇异的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男人。
长靴踏在石头路面上,橐橐。
他在院门前停住,抬头,目光没有半丝偏差,直直射向了阳台。
大公退到厄斯塔斯二世身后,“厄斯塔斯,扮演好你自己的身份。开门。”
“陛下,看阳台下那些聚集的百姓,去吧,对他们宣布,他们的要求将会得到满足。”
国王抿紧嘴唇。
“请您不要再激怒百姓了。”
“伯爵大人,”国王扬声,压抑着愤怒:“是你煽动的这场暴乱?”
“您高估我了。”
“我高估你?你一来,他们就安定了!还有你带来的军队!哈,这一切从你抗命的那天起就策划好了,不是吗!”
国王还不算笨,大公在一边想。
“如果您非得这么说的话,”男人话音平稳,“那么,我只能说,我敲开了每家的门,然后,从每户里都出来了自愿的百姓。”
“你要造反!”
“陛下,目前只是骚乱,而如果您一直是这副态度,那么,很可能就发展成暴乱了。”
“你!!!”
男人瞟木立一旁已经目瞪口呆看他们君臣吵架的厄斯塔斯二世一眼,扫到他身后与众不同的高大身影,一顿,随即转开去:“请您采取恰当的措施。”
“我是国王!我有权力做我想做的一切,也有权力不做我不想做的一切!”
“请让厄斯塔斯伯爵道歉。”
“不!”
“您说不的话,百姓们就不会散开。”
“我有权力让他们散开!”
男人的表情变得冰冷:“如果您有,您就运用它吧。”
见鬼!大公眼底炙热沸腾,这是个多么有性格的人!
国王后退一步。
“爱德华。”伯爵突然道。
“……呃?”国王一怔。
男人的声音还是很平缓:“我对你很失望。”
国王望着他。
“不是因为权力之争,而是你竟然因为权力而蒙蔽了双眼,竟然要抛下人民。”
“权力?”国王呵呵笑起来:“我退步得还不够吗,而且,我的兄弟——”
男人面色一凝。
国王扭头,再度望向阳台底下:“你一定要让布伦伯爵道歉?”
“……是的。”
“你这样做,是逞一时之快,后果你想到了吗?”
“我知道。”
“你会后悔的,你将丢官弃职。”
“就算丢官弃职,我也不会后悔。”
说完,男人走上阳台,彬彬有礼的朝厄斯塔斯二世示意,却又是不容质疑、也不容反抗地:“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