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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护国之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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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末,伦敦阴雨连绵,梧桐落叶,残黄满地,打湿人脚。
克伦威尔打猎归来,得知长老派正在策划通过新的选举法,企图继续把持议会、阴谋复辟的消息后,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身着猎服,带着龙骑兵来到国会大厦。
大门被用力推开,就像从山上下来的摩西,男人衣靴橐橐,一言不发,直接向他平常的位子走去。议长皮姆吓得动弹不得,看出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各位是决意要斗个没完,”男人坐下,脱掉帽子,甚至礼貌的侧首朝众人示意:“那么,恕我无礼,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了。”
“你、你想干什么?”皮姆结结巴巴道。
“我?阁下,整个议会就像台嘎吱作响的旧机器,大多数人成日坐在这里讨论来讨论去,自己给自己制造工作,充斥着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做一项决议比建一座教堂还慢,贪污,受贿……我曾经大扫除过一次,但它像是已经老得不堪重负了。”
“不错,”普莱德高声道:“谁能阻止士兵们烧杀掠夺,还百姓平静的生活;谁能让人们免除持续不断的宗教战争和政治战争——是议会,还是将军?”
皮姆抗声:“不——”
“议长,”普莱德觑他一眼:“利尔本已被关进伦敦塔,您也想进去?”
皮姆脑袋拨浪鼓似的摇。
“很高兴您能这样想。我看,你们不适宜再呆在这儿了。”
“奥利弗·克伦威尔!”另一名议员塔特猛地拍桌站起,怒道:“别忘了最初是谁支持你!还有议会军改革时是谁提出了《自制条令》!如果不是议长,不是我,你不会有今天!”
“是,我记得,”男人答:“所以上次你们留了下来。但,争权夺利、私捞好处,我想这不是议会存在的目的,你们也不会希望是。”
他重新戴上帽子,这是个不好的征兆。众人一片惶然,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立在外面的龙骑兵们目无表情的进来,挟着议员们一个个往外拖。议员们开始叫骂,塔特喊:“你也想学前国王查理一世彻底解散议会吗?你不会得逞的,人民会反抗你!”
男人沉默,一声不吭,看着残缺议会的人一个个在眼前消失,最终议长也被拖出去了,偌大会厅,变得空空荡荡。
普莱德吊儿郎当进来,拿起议长席上的权标,晃了两下:“我们怎样处理这玩意儿呢?没用的东西,扔掉吧!”
说着随手一抛,哐当,权标不知落到哪排椅子下去了。
满克喜滋滋进来,“将军,您可以登基为王,成为奥利弗一世了!”
男人目下一片阴影。
满克“咯噔”一下,“难、难道您要重新组建议会?”
男人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盯着他。
满克架不住这目光,向来灵活的脑筋打了结:“那、那您——”
“将军才不想当王呢,要当早当了,费劲同这些人拖到现在?”普莱德过来,哼道。
自己衔位比他高,可满克拉得下脸不耻下问:“自是上校您最懂将军的意思!那——?”
他拖长尾音,普莱德却卖关子:“你就等着吧。”
国会大门被永远锁上后的一个月,伦敦盛装打扮了起来,犹如一名贵妇,沐浴净身、脂粉遍抹、满头珠翠,迎接她最贵至高的主人。
“在他那万能的力量保护之下吧,过去的三十年,人民已饱尝痛苦。”大诗人弥尔顿朝人民吟咏道:“你们才是王国真正的主人,国王已经死去,你们并不需要任何的斯图亚特君主,是你们自己统治自己的时候了,在那人的庇护之下!”
威斯敏斯特。
人头济济,到处悬挂着鲜花和彩带,马儿披上了华丽马披,人们穿着光鲜亮丽,高级军官、法官、行政官吏、伦敦市长及市议员组成的代表团穿着他们的礼服,依次进入大门。
龙骑兵列成两排站在红毯两边,穿着世皆闻名的红色军服,胸前佩戴着崭新的饰带,腋下挟着插有羽毛的帽子和配剑,腰间别着火枪,威武极了,漂亮极了。
红毯尽头,那与王座不相上下的高椅之上,男人一身黑色绣金边军服,披着长长的黑披风,头戴镶有宽金边的帽子,端坐。
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代表团们恭恭敬敬行礼,齐喏请将军大人接受“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护国主”之称号。
普莱德出列,宣读由军队会议拟定的新宪法:《统治文件》。大不列颠将划分成十一个军区,每军区派遣一批军队镇守,由一位少将担任行政首长;同时,成立内阁,管理各类立法、行政、军事及外交事务,最终由护国主定夺。
随后,礼仪官献上国玺,市长送上国剑,男人站起来,宣誓效忠宪法。他扫视众人,道:
“我只是一个‘探寻者’,终生所寻,不过是上天赋予我及国家的命运。我做的是对的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所作的每一个决定,要为你们着想,要为百姓着想,要为爱我的和我爱的人着想,而排在最后的那个人,才是我自己。”
“护国主万岁,护国主万岁!”
“父亲!”
一袭蓝色衣裙飘进冬日暖阳照射的草地,撞进正在观看网球比赛的男人怀里,搂着他:“父亲,您想我了吗?”
“小莎白!我的孩子,你休养好了?来,让我看看,身体好了没有。”
“完全好了!马德拉岛空气新鲜,阳光温和,对身体疗养很不错,我现在又能整日骑马了!——哦,亨利,场上的是不是亨利?我真想他,亨利!亨利!!!”
栗色长发容光焕发的妻子朝自己的丈夫用力挥舞帽子,蓝色缎带飘扬,爱尔顿回顾,结果被对手夺了一分。
“啊!”莎白捂住嘴。
目睹此景的法尔法克斯微笑:“小姐,许久不见,您还是活力四射。”
“哦,勋爵叔叔!”莎白瞅见他,从父亲怀中抽身出来,过去亲吻他的面颊:“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您还是一样英俊!啊,还有霍克斯将军!”
她一样亲了年迈的将军,但显然不比对法尔法克斯亲密。霍克斯道:“今天什么日子,昨天理查德从夏宫回来了,今天你回来了,莫非是护国主的生日?”
男人含笑,莎白答:“不是父亲的生日啦,他从不庆祝他生日。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阿,”老将军自觉失礼:“对不住。”
“说起来,国主夫人去世得早,”法尔法克斯道:“我们这些人竟是无人见过。一定是位美丽的淑女,不然怎能让国主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呃,好像不,”莎白支着小巧的下巴,回忆着:“虽然我那时小,但我印象中的妈妈会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成日在厨房里转。”
“是的,莎白夫人并非淑女,但她比所有淑女更善良,更勤劳。”普莱德举着网球拍走过来,“波伊提乌,快来帮我擦擦汗。”
“啧,大冬天的,哪出什么汗?你还记得我妈妈?快跟我们说说——哇,这是谁,长得真特别!”
波伊提乌低头:“我叫波伊提乌,见过小姐。”
“波伊——提乌?名字也很特别,你是亚洲人?抬起头让我看看——”
“莎白。”
爱尔顿跟着普莱德走过来了,张开双臂,妻子马上扑入他怀中,使劲一口:“亲爱的!”
“看着让人觉得也跟着年轻了。”霍克斯道:“国主,我刚才跟您提的那件事——”
“将军,”法尔法克斯开口:“我是伊芙的监护人,她才满十一,就算您是——您俩之间相差太大了。”
“很多孩子在襁褓里就被决定了终身大事,上层贵族更是如此,”霍克斯道:“女孩子十一二岁已经可以结婚了。”
“将军,您已年过六十!”
“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她虽然幼年丧父,但埃塞克斯伯爵遗留下来的头衔终究会落到她头上,她将拥有年金及大批田产,不愁生活。”
“勋爵,”老将军眯起眼:“那孩子年幼,却是有名的美貌。您是她的监护人,但您如此阻止我……不会您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
“胡说!”法尔法克斯愤然起身。
“好了,好了,”男人发话:“老将军的请求我知道了,只不过,就算成全,您和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能做些什么呢?”
霍克斯道:“我会等三四年,那时她就会成为完美的妇人。”
法尔法克斯道:“将军,我真想不到,您会临到老来——”
“我也想不到,你会反对我,”老将军道:“议会军的时候你可不敢对我这么说话。”
“两位争个半天,有没有问过那姑娘的意思?”男人问。
“是啊,”莎白一面你侬我侬,一半耳朵还竖着呢,闻言道:“父亲当年为我选亨利的时候就征询我意见的,那时他还问我要不要普莱德,哼,我才不要普莱德!”
普莱德龇嘴一笑:“我也消受不起。”
“我为爱丽丝不值!她那么漂亮,那么多人追求她,她都不屑一顾,只把心放在你身上!可你却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我跟爱丽丝说过,我们不可能。”
“你们都没试——”
“她要的是丈夫,不是情人,”普莱德道:“如果成为情人后又抛弃她,她会更承受不住。”
“不,她不会死心。”莎白定定看着他,道:“她给我写信,说在你卧室里看见一朵玫瑰,香味迷人、花形优美、色彩艳丽,从未见过。她想拿,你不让,甚至还不许她碰。她偏要,你把花藏进衣柜,还把钥匙揣进口袋里。她大发脾气,甚至把你钟爱的炮筒模型摔碎了,可毫无效果——告诉我,那朵花是送给谁的?”
波伊提乌的眼睛不由自主垂下来,只听普莱德道:“送给谁?反正不是送给她。再说这样岂非更好,她还不死心吗?”
“你……我……”莎白一副被气倒的样子。爱尔顿拍拍她的背,朝普莱德道:“大马士革玫瑰进口不易,如果你还想要,别惹她。”
“好,好,”普莱德举双手投降:“听你的,文官大人,谁让你管这些呢。这次输赢的奖品也归你,可好?”
“你赢了就是赢了。”
“不,奖品是什么,”莎白气鼓鼓道:“我们要过来,不给这无赖。”
“好了,孩子们,晚上吃什么?”男人看看日头,冬天天黑得早:“理查德说亲自为我们做。”
“哦哥哥!他难道真的想当个厨师?”莎白道:“一阵子不见,他不会把自己喂得越来越胖吧!”
男人笑,霍克斯道:“国主,那我说的——”
“虽然利尔本被我们押进了伦敦塔,但平等派的某些思想是可取的。譬如,我们应该尊重女士们的意愿。”
老将军张大嘴。
晚餐吃了煎鹿肉、羊肉馅饼、鸡肉汤和布丁——这个季节几乎没什么蔬菜,但理查德斟酌辨别之后,开了一瓶非常出色的红酒,弥补了所有缺憾,莎白惬意的转着酒杯,尤有余味道:“哥哥,你的鹿肉煎得棒极了!”
炉火升腾,所有人退了出来,波伊提乌不解,伍德扯一扯他,波伊提乌到得门外,望一眼唯一被留下的爱尔顿,有点懂了:“他们一家人——?”
“每年这个时候,只要在伦敦,没有战事,他们都会聚在一起,直到圣诞。”
“——为了纪念国主夫人?”
伍德点头。
听了下午那番话,波伊提乌忍不住道:“您知道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伍德摇头:“莎白夫人去得很早,大概只有普莱德知道一些。”
波伊提乌点头。望望那壁火边徐徐交谈的几人,伍德的脸难得缓和下来:“但我知道国主会拉小提琴。”
“诶?”
“觉得很不搭对吗,那只只应该拿剑的手?”
“啊不,当然不,只是——我从未听过。”
“自然,国主拉得很少,最大的机率就是今天晚上。他不会让别人听见,只会让夫人听见。”
那你是怎么听见的?
波伊提乌怪异地想。
伍德像是知道:“因为檞寄生的魔力。”
“檞寄生?”
“据说国主和夫人是在檞寄生下相遇的。如果你想听到,那么就去找檞寄生吧。”
“咦?”
伍德笑笑,颧骨上的伤疤跟着动一动,却不再多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