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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海上车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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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波伊提乌收到一盒糖果,内附一张纸条:“昨日使你哭了,小孩子吃颗糖笑一笑。OC。”
谁是小孩子,波伊提乌想,却抚摸着糖果盒,暗忖到死,我也要将这盒子带进坟墓。
他突然很想得到一个拥抱,不带欲望,不带诱惑。可是他曾有过千百个拥抱,却从没有自己努力争取过某个拥抱。
他竟不知道如何争取了。
这简直是个挑战。
他会跳舞,会弹竖琴,在犹太人那里,他技艺超群,几乎不需要主动,只要他愿意,人人都求他欢心。
富凯曾对他说:“波伊提乌,你无时无刻不在引诱我。”
引诱?
不,最后的自尊让他不屑。可现在,他看着盒子上漂亮的花纹,对自己说,我会不惜一生来陪伴他,获得他。
“大总管。”厨房总管过来,说是一种从未听说过的酒从勃艮第用船海运过来了,需要支付五百二十磅。
“从未听说过的酒?”
“圣诞节时国主参加蒙塔古大主教的晚宴,大主教推荐的那款酒。”
波伊提乌皱眉:“怎么这么贵。”
厨房总管转转眼睛:“酒的滋味美妙非常……大人,如果削减开支,复活节将至,我看倒不如将往日发的那笔救济金取消了,那笔钱可远远超过——”
“住口,取消什么也不能取消那个。”
“领到的都是些遗孀,她们有什么用?娘儿们——”
“那是国主的命令。”波伊提乌不再多说:“酒既已送来,这次便罢了,下次取消,不必再送。”
厨房总管可惜的舔舔舌,心想等国主尝到后说不定就离不开,你不是讨人欢心么,看你怎么收场。一面喏诺告退。
波伊提乌叫住:“等等。”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由侍从们提着,源源不断从厨房运来,送到总管大人的门口。
热气氤氲,层层帷幔之后,玫瑰和忍冬的馥郁芬芳隐隐散开,侍女们的脸微微发红,接过侍从手中热水,倒入铺上上雪白亚麻布的洗澡盆中,洒上玫瑰花瓣,滴入精油,在旁边放上花香味的肥皂以及毛巾……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们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总管大人从帷幔后缓步出来,白皙纤瘦的身体踏入盆中,长吁一口气。
波斯人勤洗漱。刚到意大利时他非常不习惯,对于这里的人只是偶尔沐浴、有的穷人甚至半年才洗一次澡时,震惊得无以复加——就算是贵族,他们身上的龙涎香和香胰子的味道依然掩藏不住汗水和马匹味,而他将要呆在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们内衣一年换一次——而他,已经习惯了家里头舒适的浴室,大理石水渠流着水响,仆人们为他们抹上精油,用金色水罐里的热水一罐一罐把他们从头到脚冲洗干净!
再后来,到了法国,到了英国……他不得不改变习惯,可心里头终有那么一小块地方,不忘他的家乡。
直到他当了大总管,可以奢侈也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奢侈的: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他清洗着修长的四肢,脚趾甲,手指甲,最后再三清洗他的黑色的长发。
他洗得无比仔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仔细。
想到那盒糖——现在已经被他稳妥的藏在枕头底下,睡觉的时候可以随时贴着——他的心里就无比柔软而甜蜜。
他要用最好的姿态去面对他。
从今而后。
从盆里踏出,用干净的毛巾轻柔的挤干头发,再用泡过精油的波斯丝绸仔细搓拭,使它密密厚厚又乌黑明亮。接着他穿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要不要描下眼眶?
……“波伊提乌,瞧瞧你这脸蛋,”犹太人弯下腰,抚着镜中描眉戴坠的男孩,“我敢保证,美第奇家族那位大人一定会为你倾倒的。”……
异域风情。
他会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
不,波伊提乌,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镜子里的人用力甩了甩头,对自己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之前所遇到的任何人。
心分成了两半。一半说:也许——
另一半反驳:也许他会觉得怪异!
一半说:可是——
另一半道:注意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你受的那些训练都忘了吗?那些都是机会!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了吗?
……不,除了他的无动于衷,我什么都不害怕。
波伊提乌焕然一新去见男人,他正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餐,和对面的几个人谈话。
波伊提乌默默退到一边。
“两年前的英荷战争,”男人朝一个波伊提乌从未见过的、衣着华贵、翻转的领口袖口上镶了一圈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贵重的皮子的五十左右的人道:“你知道吗,爵士,当年你们去赴谈判桌时,布莱克他们也整装待发了。”
“护国主英明!”被称为爵士的道:“莫怪我们急忙将荷兰人要偷袭的消息传回来时,您不慌不忙。”
“明里谈判,暗里军队,我早料到他们这手,专等着人自投罗网呐。”
爵士道:“也是,《航海条例》的颁布对他们打击最大,说来说去,谁让他们生意最大?”
“不错,”坎特伯雷大主教蒙塔古悠然的啜一口酒:“荷兰商船满载货物往返于我们及亚洲、非洲、美洲的殖民地之间,日进斗金,皮特斯祖恩·库恩算什么东西,说合作,每次提出的计划支出却远远超出我们能承受的范围,狡猾透顶!”
“不错,就该削他们一顿才长教训!”普莱德应,同时瞅见进来的波伊提乌,马上奉上一个大大笑容。
波伊提乌垂目。
“那么,”海军上将布莱克道:“国主此次召我来,是准备再打仗吗?”
男人笑笑:“内阁大臣们说,不能让荷兰一家把全世界的钱都赚完了。”
“就是,打!”普莱德道:“布莱克,我给你再研究点猛烈的火力,就像上次干掉荷兰那个托姆普上将一样,轰死他!”
“上次我们胜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蒙塔古道:“我们要得到的是比现在荷兰拥有更多的贸易。”
“国主在陆上战无不胜,海上也一样!”普莱德道。
布莱克瞧他一眼。
普莱德耸耸肩:“怎么,我的将军,难道不是?”
“仗好打,”男人开口:“不过,贸易这种事,也需要运营。如今西班牙、葡萄牙诚然不行了,可荷兰区区一小国,却冒出来成为问鼎海上霸主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甚至被称为‘海上马车夫’,你们没想过为什么吗?”
蒙塔古道:“他们内有大议长德维特,外有东印度公司库恩,大家都说当年奥兰治亲王威廉二世死得早,要是不死,说不定荷兰更强大。”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现在嘛……他们现在是共和国,和我们一样,对吗?”
蒙塔古与男人合作多年,捕捉到他一点心思,但又不确定:“国主是想——”
男人笑笑:“罗伊爵士,说说你的看法。”
罗伊爵士!波伊提乌知道了,他就是本国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之一。
他不由想起昨日男人提及的开通新航线的方案。
爵士道:“能够得到军队最有利的支持与保护固然最好,可是,荷兰成为最富与最强,依我看,与他们的商业精神分不开。”
“嗬,”普莱德嗤道:“商业还有精神!”
“冒险,竞争,吃苦,守信。”爵士一字一字道:“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没有荷兰航海者的足迹,就连遥远的东方,一个叫日本还是琉球的国家,也为他们所震动,给了他们一个建立贸易站的特殊权利。”
“不错,”男人道:“你们听过巴伦支的事吗?”
“巴伦支?”普莱德道:“哪个,难道是荷兰新提拔的上将?”
男人摇头:“他是个商人,一生致力于航路如何从北极绕到亚洲去。几十年前的事了,某一次他的船队在北极圈附近被浮冰撞毁,不得不在北极的新地岛过冬。各位可以想象,冬天如何冷,而且还是在北极圈!”
普莱德撇撇嘴:“大概全冻死了。”
蒙塔古道:“别说北极,想想沙俄就行,没人敢冬天去那里打仗,沙皇不用出兵,老天就帮他全收拾了。”
罗伊爵士接口:“是的,可是,靠着顽强,巴伦支和船员们用燃烧搁浅船只的甲板取暖,捕杀北极熊和海象充饥,第二年初夏才靠小救生船逃出这个冰雪的地狱,被俄罗斯人搭救。”
普莱德一脸不可置信:“全逃出来了?”
“没有,大多数船员还是饥寒交迫死了,可他们搁浅的船只上,却有大量的衣物和药品——”
他故意顿一顿,这下普莱德没有催促,反而一脸琢磨的表情,倒是布莱克忽道:“我明白了,为什么那里有片海域冠名为‘巴伦支海’。”
“是的,”爵士道:“那些衣物和药品属于他们的客户所有,虽唾手可得,巴伦支和他的船员却宁死都没有染指,完好无损地将货物带还给货主——经此一事,荷兰商人在海洋市场上赢得了巨大美誉,人们信任他们,荷兰的船只成为海上贸易的首选。”
“巴伦支死了?”普莱德问。
爵士点头:“被救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终于没有支撑到见到家人的那一刻。”
不知怎么,气氛有点儿肃重。良久,蒙塔古弹一弹酒杯,道:“死的人多了去喽,每一个岛屿的发现、每一片未知海域的探索、每一个野蛮或吃人部落……麦哲伦不也是那样死的吗?”
“这是一个大航海时代,诸位,”男人起身,拍拍掌:“前人为我们开辟了道路,所以我们不该辜负。我们处于一隅,但我们应放眼天下。”
“对,我们的船只应航遍四海!”普莱德附和。
“爵士,”男人朝罗伊道:“詹姆士一世曾向你们颁发过不设期限的特许状,现在我将更新那张特许状并授予贵公司更大的特权,希望你们能在印度洋干得出色。”
罗伊当即弯身:“定不负护国主期望。”
“那打仗呢,”普莱德摩拳擦掌:“我们要派军舰过去吗?”
“当然,不单印度洋,以后美洲海岸、非洲西部、地中海地区,统统少不了——不主动挑衅,但为商舰护航。”
“阿?”普莱德顿时垮脸,没了兴趣:“那还是交给布莱克吧。”
“不,普莱德,炮火改进很重要,你得继续。”
“知道了。”
“是啊,现如今荷兰的船可比我们多,船员也比我们有经验。”蒙塔古道:“话说两年前我们能赢,还少不了他们联省议会里橙带党的内讧吧?”
“嘿,这我知道,”普莱德道:“说是德维特在经过阿姆斯特丹的街道时遭遇四名身份不明然而衣着讲究的年轻人的袭击,被打了个半死,嗯?”
蒙塔古不喜他的无礼,然而还是点点头:“据说流血不止,伤口过了好几个礼拜才愈合。”
“真是橙带党干的?这么巧?”
蒙塔古瞅男人一眼,道:“不然呢。你知道,威廉二世虽然死了,但留下了儿子,虽然小,不过奥兰治派的拥护者是绝不会死心的。”
“可怜的小家伙,虽然一生下来就继承了奥兰治亲王之位,却群狼环伺啊!”普莱德摇头晃脑,幸灾乐祸。
蒙塔古哂笑:“说起来,他还是查理一世的外孙呢。”
“欸?”普莱德一拍大腿:“对呀!他的母亲是玛丽公主!当年我还可惜过,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腹内尚有一个未出世的遗腹子!”
“他出生那年,正是我斩查理一世头的时候。”男人淡淡道。
两人倏然顿住,被蛰了似的,打个寒噤。
大厅内无人再敢出声,男人道:“伍德。”
伫立角落的影子应:“在。”
“收拾收拾,我们去一趟大陆。”
不理众人的反应,伍德应是。
“去大陆?”普莱德跳起:“您要去大陆?”
蒙塔古也皱眉:“国主,您如今万金之躯,不比从前。”
“五年了,虽然有各种书信,但我宁愿亲身去了解一下。”
“我也去!”普莱德立马道:“上次您去我没去,这次一定要带上我!”
“你又不是没去过,”男人否决:“再说,你要改进大炮。”
“怎么跟上次一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溜去玩。”
普莱德立马一脸谄媚:“可那不是跟您一起去啊!”
上次您去捡回波伊提乌,害我丧失了英雄救美的机会;这次去波伊提乌肯定同去,怎样也不能放过!
可惜男人听不到他的心情,只道:“此次去,轻车简从,首要是去荷兰,然后是法兰西,或许还有德意志、西班牙。主教大人,政事劳烦你费心了。”
蒙塔古道:“看来国主早有打算。”
男人颔首:“不要透露我出行的消息。”
“明白。只是龙骑兵总要带着?”
男人摇头。
“什么!”众人震惊,布莱克亦道:“国主,这不行——”
“我不说,没人认得出我克伦威尔。带人反而显眼,且拖慢行程。”男人斩钉截铁,“能不打仗,尽量不打仗——五年前我据此扶持德维特打压奥兰治,但五年后,也许该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