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青诤

8、负荆请罪

　　接下来两天，上午看廷报，下午举行御前常会，目睹枢机们对各种事情进行讨论或者激烈的争辩，大至某某国跟某某国即将开战，小至哪里的教堂少交了一便士，教皇大人通常是在主位上看着，话不多，却一定是最后的裁决者。
　　这种感觉……
　　宛如整个欧罗巴不过一盘棋，对他老大来说，各国的事务从来不是调解人或旁观人，他是拍板人。
　　以前的他，是不是也不过棋盘中大点的棋而已？
　　若有所悟。
　　目光投向窗外，庭前花开花落。

　　第四天，觉得人晾得差不多了，这天下午午休起来，召来克雷西安：“人还活着呢？”
　　克雷西安一点即明，点头如捣蒜：“活着，活着。”
　　“带他到飞鸟室吧。”
　　“是，陛下。”
　　走向飞鸟室的途中，教皇陛下看似慢慢悠悠，实则想了很多。
　　约翰是他最小的儿子，生下来非常之清秀伶俐，可惜就是太晚了点，他三个哥哥封王的封王，领地的领地，到他头上列土封疆早分完了，每人让出一小块来给弟弟？——三兄弟答：父亲你太偏爱他了！
　　他有吗？
　　现在想想，大概由于这是个意外之子，大概由于年纪大了心态不同，种种原因，他确实对他格外纵容。
　　他曾说“小约翰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
　　他狠狠教训过他的三名兄长却连大声都未予呵责过他。
　　他甚至欲立他为王储。
　　然后，在他与理查对峙的关键时刻，他病倒了，暂时休兵，而他的好儿子以为他没戏，以最快的速度投奔二哥理查的谋反队伍——用手中掌握的他这边的所有情报为筹码。
　　他连冷笑，都笑不出来。
　　彻底齿冷。
　　心也跟着冷了。
　　然后，他嘱画师画了那幅画。
　　再然后，他死了。

　　不知不觉到了飞鸟室，厅外多出不少人，看装扮，应该是英王的侍从。
　　“陛下到！”
　　礼仪官以杖拄地，圣殿骑士的咔擦步响震慑了所有人的目光，纷纷低下头行礼。
　　克雷西安深谙圣意，排场十足，典礼官、忏悔神甫、蒙席们从门口一直立到王座，黑金红紫，铺陈出一片威仪煌煌。
　　而最中间，跪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怎么还有个小的？怀着疑问，才跨一步，那个大的动了，踉踉跄跄奔过来，没等看清楚面容就扑通一下到了脚边，亲吻他鞋面的十字架绣像：“陛下，请宽恕我！”
　　他望着眼下褐色的头顶。
　　约翰一生从未这样跪拜过他。
　　垂眸，他一动不动。
　　时间宛如静止，久得有些诡异了。
　　约翰左等右等等不到“起来”两字，不由疑惑地抬头，望入一双黑色的眼。
　　那黑眸里似乎千头万绪，然而一接触，便如海潮汐退，一下子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何等诡变之人，灵敏嗅出了丝异常，再欲看去，与他差不多年纪的教皇陛下已经拂一拂袍角，往众人拥簇的那位子上走去了。
　　他高高在上，他匍匐在下。
　　早知道这任教皇年轻，也早听闻他的铁腕、独断，也不是没领教过他的厉害，可真面对面一见，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瘦弱的不高的躯干，真的承载着教皇冠冕沉甸甸的重量？
　　“英王陛下，我已经答应解除禁教令和破门令，你为什么要亲自来一趟呢，”教皇发话：“你看，我事情比较忙，差点就把你忘了。”
　　约翰一个字，忍。
　　谁都知道，经过这一跪，关于他如何卑躬屈膝、狼狈不堪祈求教皇原谅的故事，大概要被有心人津津乐道添油加醋成好几个版本流传整个大陆了，如果到了游吟诗人口里，那更得连田间农妇都耳闻。不列颠岛本来就因为阿瑟的事不待见他，就算他恢复教籍，那些贵族们大概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不过，哼哼，等他摆平教皇……
　　他跪在地上：“我来此处，是为了亲手奉上我国的地图，将英格兰奉献于您。”
　　“哦？”
　　“我自知之前冒犯陛下，深感悔恨，自愿成为陛下的仆臣，听从您的一切指示。”
　　这个儿子，之前狠，现在更狠。
　　教皇道：“你应该知道，在那之前，我在信中跟你说过，我曾经尽我的一切，希望避免不幸发生，可是，你却关上了你的国门。”
　　“啊，全是我的错，希望陛下宽恕我。”
　　“阁下似乎自视甚高。”
　　“我已经深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约翰的手按在胸口，“希望我还没有失去您的厚爱。”
　　“你身边的是谁？”教皇却提起另一个话题。
　　“我的儿子，亨利，”约翰推了推身边七岁的小男孩：“为表诚意，希望陛下能收他为教子，一生敬您爱您。”
　　亨利！他居然敢将他儿子取名亨利！
　　宝座上的教皇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恼火了。
　　离得最近的克雷西安敏锐的察觉到教皇似乎不那么愉快的情绪，咳一咳，“英王陛下，您的儿子一出生应该已经受洗了吧，坎特伯雷大主教难道不是他的教父吗？”
　　“是的，亨利一出生确实由坎特伯雷大主教为他洗礼，却由于一点意外并未选定教父，想来早有天定，教皇陛下才是他真正的引导人。”
　　教皇陛下轻蔑地一笑。
　　克雷西安见状，道：“英王陛下，我想新任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足以作为王子的引导人，他学识渊博，信仰虔诚，定然胜任。”
　　约翰楞：被拒绝了？
　　他道：“如果陛下还是不能原谅我——”
　　“不，不，你看，我所惩罚的都是不肯服从的人，像你现在服从得……这样好，主是仁慈的，他会宽恕所有一切。”
　　“亨利十分听话，陛下一定会喜欢他的。”约翰竭力争取。
　　教皇却看也没看那小男孩一眼，毫不关心，只把手一抬。
　　约翰明白了，也不再管孩子，“那么，关于禁教令和破门律——”
　　“好啦，好啦，”教皇说：“你的要求我知道，朗顿主教将和阁下一起返回英格兰，为阁下洗罪；至于禁教令嘛，那就倚靠阁下自己的速度了。”
　　“陛下，”英王膝行几步：“能否宽限——”
　　“当初阁下夺取修道士们的财产，迫使他们不得不离开安身立命之地，有没有想过对他们宽限？人都该为他所做的付出代价，你认为呢。”
　　“啊，陛下！”约翰叫起来：“请不要对我施加如此重压，我已经诚心诚意的悔过——”
　　“所以解除了你的破门律，”教皇道：“看在你跪了四天四夜的份上。”
　　克雷西安在旁边划十字：“看在上帝的份上。”
　　约翰急了：“法王已经登舰，如果他渡过了海峡——”
　　教皇看着下面那张脸。
　　二十年过去，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已经成为中年，昔日稚嫩不再，充满机心与谄媚。
　　可是这些机心，通过这几天的了解，他却失去了诺曼底、失去了安茹、失去了阿基坦，当年几乎占了大半个法国的土地，如今居然全部回到了菲利普二世手中！
　　难怪大陆人送给他一尊绰号：失地王。
　　可看看他对自家人呢？对他父亲、对他兄弟、对他侄子……真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对这个窝里横，男人怀疑上辈子欠了他的，恨其不争，又无可奈何。
　　唯有化成苦笑。
　　约翰又在下面说了一大堆话，无非是菲利普如何如何狡猾，国内如何如何艰巨……男人突然明白，一切的一切，如果跳脱出来看，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那么，也并非那么重要。
　　他前世走过的一生，现在想想，重要的是什么呢？权势、富贵、美女……权势大概是最重要的，汲汲营营，生于斯，死于斯。
　　可是，当他一朝变成教皇，而且是站在顶峰的教皇，再去看，人生不过弹指，韶华白首，争再大的疆土，抢再大的地盘，不过一场梦。梦终究要醒，人终究要离去，沉浮其间，不过求一个生尽欢，死无憾。
　　脑海中喃喃：【生尽欢，死无憾？】
　　男人没有答。
　　这一刻，从那庭前花开花落的似懂非懂，到现在仿佛天地阔开，江流奔下。
　　命运的丝线闪着光芒。
　　……如此，则他人的背叛，何必看那么重？
　　对方要背叛是对方自己的事，从此受良心惩罚或者根本不在意反而青云直上，对于被背叛者来说，完全可以扔开。
　　【可笑，难道要当圣人吗？】
　　不，只是不必将被背叛变成自己的枷锁，自己的沉重。对方只需要知道，从此我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我不会刻意报复他，这太累，我依旧走我的路，但是，如果他落到我手里，他应当知道后果。
　　【那现在他落到你手里了。】
　　是啊……
　　但是心情，已与当日初次醒来，截然不同。

　　“我会写信给法王，”教皇的一句话阻断了英王的喋喋不休，“你会得到消息的。”
　　“太好了，太好了，有您在我身后，我就不会觉得势单力薄了。”
　　约翰喜出望外，目的达成，欲大肆赞美，教皇道：“送阁下一条忠告：今日你既然做出了这番举动，就要牢记使你这样做的原因，免得重蹈覆辙。好自为之吧。”
　　这最后的话使约翰愕然，因为表面像劝诫，实际更像警告。他张着嘴正要回答，教皇陛下傲慢的一挥手，打发了他出去。
　　他几乎是在侍从搀扶下才勉强走出门口，然而萦绕不去的始终是教皇最后的话，体会着里面有几个意思。小亨利悄悄揉一揉膝盖自动随在他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人威仪赫赫，深邃的目光如同他坐船时见过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如同烙印般的一幕。
　　终其一生，他怕他；但他最大的靠山，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