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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林中一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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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不但吃到了鹿肉,还吃上了烤兔肉、野雉肉,配着大汉被男人三言两语激得从某个角落挖出来的一坛老酒,贵族们兴头上来,开始即兴唱歌,某个唱的是《五月歌》:
“当花儿出现在绿叶的旁边,
当我看见天空明媚,听见树林里鸟儿的歌唱,
我心里充满了甘甜,使我开心愉悦,
鸟儿唱得越好,我心里就越感到高兴。
我必须歌唱,因为我所有的日子都充满了幸福和欢歌,
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不行!不行!”香槟伯爵嚷嚷:“这是那个奥地利人给王后创作的,我们不能唱他的,我们唱我们的!”
大家便起哄他唱,男人注意到门口角落慢慢移进来一个人,弱弱小小,黄色的头发暗淡发枯,茫然无措的望屋内一圈,见没人理她,又垂下头去,手指紧紧的绞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鼓起勇气来了,走到图卢兹伯爵面前。
男人听她说什么。
“伯…伯爵,公主说想要喝汤。”
伯爵有几分醉了:“汤?这时候哪有汤?”
“只要给我一个锅,”女孩子急切道:“一小块肉,我可以自己煮点肉汤!”
“那你得找此间主人要。”图卢兹伯爵道。
女孩子重新陷入踌躇。但她似乎非得弄到肉汤不可。
正在她犹豫许久向大汉走去的时候,泉边行来另一个身影。
一件粗布衣服裹住了他的全身,背部拱起,大概是行李包袱什么的,为了怕雨水淋湿藏在了衣服底下。
此时因雨势渐小,除了女士们的那间房门虚掩,其他两扇房门大开,旅人迟疑了一下,很快分辨了哪些才是头儿,往男人这间房走来。
随着他越走近,那张脸庞也在火把照耀下,呈现在众人面前。
“瞧啊,是个意大利人!”香槟伯爵猛然道。
“好哇,意大利人敢到我们法国来!”骑士们一听,嚷嚷。
“滚出去!滚出去!!”
听着这声音,那意大利人流露出几分惊惶,他止步,外套稍稍松开,露出里面的十字架。
他的声音如同他那张面孔,年轻,带着几分稚嫩:“我是个修士,正在游历修行……暴风雨摧残,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天主保佑——”
话未说完,贵族们轰然道:“哪怕教皇来了也不行!”
哄堂大笑。
少年修士的背塌下去了,那一瞬间,他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站在一边,孤孤零零。
“我说你们太没有同情心了,”大汉摇摇晃晃站起来:“修士,你过来。”
少年瞪眼。
香槟伯爵满脸怒容:“我说你——”
“我是无所谓的,法国跟意大利打仗那是你们的事儿,”大汉道:“而且,他并没有带武器。”
“万一他是奸细呢!”伯爵道。
“那也等明天再说吧!”
伯爵无可奈何。少年进来了,可他发现他找不着座位,大家都不理睬他并且敌视他,大汉呢,说完那句后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我吃饱了。”男人突然站起,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你坐吧,看你又湿又饿。”
他似乎是嫌弃的口吻,然而从大盘里分了一碟子鹿肉放在桌上,没等意大利人道谢,便走到屋门口去了——那里升起了一堆火,一个小姑娘蹲在那儿。
少年瞧着他的背影,许久,才从外套下伸出冰凉发抖的手——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双手实在是白皙秀气之极,颤巍巍地拿起一块鹿肉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由此可见,他早已饥肠辘辘了。
半夜,欢庆结束,骑士们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火把熄灭了,云开月现,映出淡淡清辉。
地上的一切仿佛都罩上了一层银纱。
少年修士蜷在角落,他的衣服半干不干,眉毛皱着,手中紧紧抱着他的包裹,似乎睡得并不安宁。
“嘿。嘿。”
一人弯身推了推他。
这似乎同他的噩梦结合起来了,少年一跃而起,如临大敌。
四顾并没有情况后,他警惕的目光落到了男人身上。
“快走。”男人只有两个字。
“阿?”
“快走,如果不走,你会丧命。”
“啊,先生,我不明白……”少年微弱地。
“隔壁房里两位骑士用香槟区的俚语说了几句话,我正巧曾去过香槟区,懂得一点,他们认为你是奸细,出现在比武大会上另有目的,决定等所有人睡着了以后找个时机下手——懂了吗?”
少年听到这消息,不敢置信到极点,然而极点之后是极度镇定,“谢谢您,先生,谢谢您。”他抖抖索索爬起来,用力抹了一把脸。
“从这儿直走,到你看见第一条河流……”男人指着前头,将之前大汉指路的话复述一遍,“然后你就可以出森林了。”
回头,却收到无限迷茫的目光。
少年十分不好意思地:“先生,我法语并不十分好——”
男人飞速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再讲一遍。
少年手足无措:“……渡河……往右,不,往左,三块大石头?”
男人懂了。
他不再浪费时间,去解马:“走,我送你一程。”
许久许久的以后,成为了教皇的亚历山大三世仍不能忘记这段月下飞奔的旅程。
独自修行是磨练之一,不可避免充满危险,但他都安然度过来了。他不是那种慌张的人,而在那树影憧憧的某个瞬间,他不是没想过:也许男人才是那个要害他的人呢?他编了一堆话把他骗出来,他也是法国人哪!
当然这一切都没发生。穿过许多扑朔迷离的小径后,男人打破沉默:“果然有三块石头。”
少年望去。
一条长长的路出现在眼前,路旁一棵白桦树下,从大到小垒着三块粗糙的石头,一只甲壳虫正振翅飞走。
男人把他放下马:“三块石头就是标记,该拐弯拐弯,没问题了吧。”
少年连连点头。
“那么,我们就在此地分别。”
说完他一拉缰绳,马嘶鸣而起,掉头。
“等等!”
男人转过脸来。
“从今后每次祈祷我都会祈求上帝保佑您。”少年揪住胸前的十字链:“尊敬的先生,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亨利普兰塔基内特。”
少年记下,月光下,他浅色的眸子有如辉光银纱,神秘深邃。他道:“我叫亚历山大。”
男人回去,靠近山谷时他特意小心,然而众人没惊到,倒是有人把他惊到了。
瘦弱的女孩儿蹲在泉边,把手泡在水里,眼泪从她面颊上无声滚落,一滴,一滴,响在水面上。
“你的手怎么了。”
她一惊,飞快回头。
男人因此看到了她烫得通红的双手,起了硕大的水泡,泛着惨淡的光。
“谁干的,康斯坦丝?”
女孩咬紧嘴唇,一声不吭,低头往客厅房间走。
“如果你自己都不帮你自己,那么没人会帮你。”
女孩停住。
“我见你便有一种亲切感,但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对吗?”
女孩的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男人耐心的等。
良久之后,她开口了。
一开口便是把他惊到的那两个字。
“哥哥……”
男人做了一夜的梦,翻来覆去,以至于天刚亮他就醒了,头脑比没睡之前更疲惫。瞅瞅一屋子七横八竖的人体,他越过出门。
清晨薄雾,水声潺潺,泉边芳草茵茵,蝴蝶飞舞,昨夜黑的时候没有发现,竟是如斯美丽景致。
唯一破坏气氛的是正猛力砍柴的大汉。
“早上好。”他打招呼。
“早上好,贵族老爷。”大汉丝毫不停:“我告诉你,昨天你们把我吃空了,今天是没有早饭的。”
男人笑:“我忘了请教你的名字?”
“什么请教不请教,我叫崔西。”
“你在这儿生活多久了。”
“你想干嘛。”
“别多心,我就随便问问。”
“那你还是不要随便打听的好。要是你肯拿起武器来与我单打独斗一番,我会使你彻底得到教训并全面明白这个缺点的。”
“是吗?”男人走向泉边,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浇,大汉见此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客厅门吱呀一声,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了仙女。
那夫人头戴面纱,足登纤巧的缎带皮鞋,身穿美丽的意大利天鹅绒缎子衬里的宽袖长袍;透过面纱,一颗不大不小的钻石映着晨光在她额间闪闪发光。她的皮肤是象牙白,头发呈金红色,盘成髻,堆出层次,看不清容貌,但可想而知,必然是不输于她额间宝石的。
微风似乎都因她而活跃起来,百花似乎都为她绽放。
“瞧,又是个笨蛋!”
跟在贵夫人身后的另一个一样穿得层层叠叠,她也戴了面纱,可惜遮不住脸上雀斑,也遮不住她的刻薄言词。
比阿特丽斯与伊莎贝尔紧跟着出来了,她们命她们的侍女把昨夜烤干的那些金色的锦缎和胭脂红色的天鹅绒套子放回骡轿上去,康斯坦丝嚷嚷道:“我真是一刻也没法待下去了!雷蒙德呢?”
“图卢兹伯爵尚未起床。”有人答。
一众贵妇看着男人走过来,他有着一头褐色然而在阳光下会反射金黄的浓密头发,绿色眼睛,身高腿长,年岁明明不大,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啊,他长得可真俊,不是吗?”比阿特丽斯轻声道。
“哦我的天,他向我走来了,他向我走来了!”康斯坦丝的声音像一张细细拔满的弓,尖锐,越拉越紧,紧张,兴奋,无法自控:“哦我的老天,他看的是我!”
头一次,她和她嫂子在一起,的的确确、毫无疑义,人看的是她!
被打在深渊底下以为一千年都找不回来的面子今天重新见光了好么!!
为什么不是比武大会,她要让众人看看,她,康斯坦丝,堂堂法兰西公主,从来就不是陪设!!!
当即她露出自己生平认为最甜蜜的笑容,等待着。
另两位女伴觉得一定是做梦,早上没睡醒,不可能,怎么可能!
男人竟然真的无视了第一美女,直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别说行礼,竟然连笑容都没有一个,连点头致意都没有一个!
这男人眼睛是瞎了吗?
且不论头衔地位,单美貌的杀伤力,王后跟康斯坦丝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好吗?
还想不想在法兰西混了,这是要与全天下的男人为敌不成!
“公主,早安。”
“早,”公主咳嗽了一下,“早。”
“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能否应允。”
那面目如此英俊,那笑容如此灿烂,加上他给自己的莫大虚荣,公主决定无论什么事情都答应。
“请讲。”
“把她,”男人一指她身后:“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