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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咫尺天涯怎堪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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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东 京
东京街头,人流穿梭,客往如云。
一家喜铺里,将为新娘的丁月华兴致勃勃地举着几块布料在身上比划,一面笑盈盈地转身问展昭,“昭哥,你说,哪一块好看?”
展昭茫然无着的思绪被她的话拉回来一点,遂微微一笑道,“都好看。”
丁月华闻言,放下手里的布匹,嗔怪地看着他道,“又在想哪桩案子?皇上都已经准了你三月的假,就这般放不下么?”
展昭没有作答,只是习惯性的笑了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越来越多的事情一笑了之,除了追捕犯人时必要丝丝入扣的分析,他竟已对大多数人和事不再抱有热情。
反正该历见的都已经历见了,该接受的也都已经接受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已经成了习惯,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也早已无需斟酌。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一场周而复始的没有悬念的循环。
他看着丁月华依稀年轻的笑脸怔了怔,牵起一个笑容,转向布庄老板道,“老板,刚才试过的布料全部都送到开封府去,钱自帐房领,就说是展昭买的。”
言罢,他抛下张口欲加以阻止的丁月华和唯唯诺诺的布庄老板,快走几步站到了街市边。
展昭抬起头仰望天空中几抹浮云,不由深吸了口气。
曾几何时,那样陷身其中、苦苦追寻的是非恩怨、生死情仇都变成了一道无需判断的程序,是弱便抚,是霸就除,该牺牲的时候断然不会犹豫,该争取的时候也不会再有推辞。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接受和丁月华之间的婚姻。
三个月前,皇帝一张圣旨赐婚他与丁月华的时候一样,下跪、领旨、谢恩,他做得如此流畅。流畅得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有一个紫色的生命与自己的人生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赐婚前一个晚上,包拯与他促膝长谈,说到丁家两朝元老,说到后党帝党之争,说到丁月华对他十三年如一日的情深似海。
朝堂上,皇帝说着场面上往来的话语,他低头想着:人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不是醉着,就是醒着。走到今天,已经有太多的东西与他而言成为了过眼云烟。
除了夜夜独立窗前所要面对的那一株梅树以外,他曾经鲜活的惨烈的爱情中还剩下什么呢?就像他此刻站在人群的中心,却感到更深的寂寞一样。
人在。
心,却早已失落在远处了。
2-2 燕衔 香
丁月华跟出来,小心翼翼地挽着展昭的手,柔声问道,“昭哥,你怎么了?”她几分胆怯地看着身边一袭蓝衫十年依旧的男子,心里渐渐生出些许恐惧。
他总是如此亲和地站在自己身边,他总是如此温柔地看着自己笑得无懈可击,可是丁月华却觉得展昭从来不曾在自己的身边停留过,他的心似遥挂苍穹的那一轮明月,虽然光辉遍洒人间,自己却是远远地离开了。
展昭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迈步向前走去。
丁月华叹了口气,罢了,他从来便是这个性子,任凭她再怎么追问也是枉然,反正离大婚之日也只有三天了。
三天,但愿这三天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恰想到此处,忽觉身边展昭停下步子,身子微微绷紧,忙抬头向前看去,却是近十名匪徒正在街上追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一袭紫衣,东窜西跳,身法灵活至极,一边跑,一边竟还不忘回头向追杀她的黑衣人做个鬼脸。气得那几个黑衣人抡起大刀狂砍一气,险险伤到无辜路人。
丁月华看那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一身轻功却已经非同小可,不由暗暗戒备起来。
展昭看着眼前的情景,触目间恍然如梦。
遥望十五年前的相遇,那一个紫衣翩然、纤痩明锐的身影,那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一瞬间如烟往事扑面而来,竟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略一失神,却听那小姑娘一声惨叫,已被一名首领模样的黑衣人提着领子抓在了手上。
开封府已有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当街行凶的事了,一时间百姓、商贩吓得四处奔逃,场面混乱至极。
展昭定下神来,冷冷说道,“把她放下。”
黑衣人既来开封,便没有不知道展昭的道理,眼见前面站立的男子一袭蓝衫,温文尔雅,心里已猜到几分,也提高声音道,“展昭,你既身在官府,就莫管江湖中事。”
展昭淡淡说道,“展某要管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立刻把人放了,如若不然……”他踏前一步,冷冷目光环视一字排开的九个杀手道,“休怪展某剑下无情。”
黑衣人也不废话,低喝声“上”。
身边一群同伙便提刀朝展昭冲了上去。黑衣人自己却带了那小姑娘急速退去。
展昭正待发话,身边丁月华却已“刷”地一声拔出腰间配剑迎了上去,道,“昭哥,这些人我来应付,你去救人。”言罢已杀入敌群中。
展昭阻拦不及,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足一点地,掠入阵中,左手拉过丁月华,右手中剑柄飞旋一圈,将一轮杀手迫退几步,一挺身,竟是带着丁月华自那几名杀手的头顶直直地退了出去。而后,他就这样抱剑站在原地,望着那黑衣人远去的方向纹丝不动。
一群杀手莫名其妙,丁月华更是莫名其妙,不由问道,“昭哥,那个黑衣人可走远了,万一那小姑娘……我们要不要追追看?”
展昭莫测高深地笑了笑,道,“不必追,他自会回来。”
丁月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被此刻展昭脸上那一抹从容自信的神色击乱了心跳,忽的想起刚才他几乎是搂着自己退出了敌阵,窘得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那一张清秀的脸,却早已泛出阵阵红光。
杀手们看着展昭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出门远游行将归来的老朋友似的,一个个面面相歔,简直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正疑惑的时候,却看见自家主子背对此处一步一步退进视线。远远望去,一身灼目白衣正缓步走来。
人未到,声已先发:“展小猫,虽说你告假完婚,但是青天白日,你居然纵容匪徒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莫非你那猫眼瞎了不成?”
展昭唇边浮起会心一笑,静静望着来人,却不作声。
白衣翩翩而至,仿似根本没有看见眼前那九名严阵以待的杀手,一双俊眼只是瞪着展昭,忽的展开一个堪比春阳的笑容,三分懒散、七分顽皮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不耐人间的狂傲。
丁月华这才回过神来,讶然叫道,“五哥?你不是昨天才去了卫州么?”
白玉堂懒懒一笑道,“我就是去了天涯海角也得回来不是?你那昭哥哥一旦告假就开始万事不管,我还敢走远么?”
丁月华脸上一红,还待分辨,展昭已上前一步,道,“白兄此去卫州可还顺利?”
白玉堂一怔,随即道,“我白玉堂出面,还有办不成的事么?”
两人说着话,当真像是旧友重逢叙旧,直将周围一圈杀手视作了摆设。
黑衣人被撂在一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正这时,却听自己手中那小姑娘浅浅笑道,“你要威胁展昭和白玉堂,自然得先知道他们最在乎的人是谁,然后,就算是瞎编一个身份,也得把我和那人扯上点关系,这样,他们自然就不会对你视若无睹了。”
此言一出,不仅黑衣人吓了一大跳,就连素性凉薄的白玉堂都禁不住侧目去看那个小姑娘了。却见她虽然咽下要穴被黑衣人所制,却是气定神闲,哪里有半点被挟持的样子?
这小祖宗好似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悠悠闲闲地接着说下去,“你若说我是包拯或者四鼠的什么人,那自然是不行的。因为包拯和四鼠于他二人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所以你必要找一个他们很在乎却又不很熟悉的人,比如断了十几年联系的好朋友……”眼波一转,“或者干脆是他们以前背弃了的情人,那是再好不的过了。”说着眼睛一瞟展昭,露出几分杀气,道,“展大人,你说呢?”
展昭心中一震,不由目光一炬。
白玉堂细细打量小姑娘一番,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小姑娘,你颇有我故人之风,甚得我意。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简直忍无可忍,再任他们几个这么说笑下去,却要自己一伙人举着刀剑杵在这里作甚么?当下掌上劲力又重几分,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嘴,当心我一掌劈了你。”
小姑娘斜着眼睛笑了笑,颇为不屑地说道,“我可是在教你啊!真真好心没好报!你若要杀我,又何必胁持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却摆到台面上,岂不是存心招人嗤笑?”
黑衣人气得七窍生烟,几乎失去理智,道,“你当我不敢杀你么?”言罢果然举手一掌劈了下去。
展昭心中一惊,正待出手,拔出一半的剑却就这样生生停在了半空。
却见那个小姑娘只是伸出一根纤弱手指轻轻地在黑衣人的颈边点了一点,转瞬之间,黑衣人却已经缓缓滑向地面,而她叉手站在一边,看着一群杀手因为自己的头领忽然丧命先是怔立而后见了鬼般四散奔逃,冷冷目光似曾相识。
展昭抬眼去看白玉堂,见他脸上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丁月华莫名其妙地站在一边,眼见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用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手法在一刹那间杀死了胁持自己的匪徒,心下不免有些骇然。再看展昭和白玉堂,此刻两人都仿佛见了鬼似的站在原地发呆,不由一阵疑惑。有什么事情能够令叱咤武林数十年的展昭和白玉堂如此吃惊呢?
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展昭反问自己: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小姑娘,那一根看似纤弱的手指,那样熟悉的指法。
这是——
“环冰玉指?”白玉堂失声叫出来。
遁迹江湖十三年之久的环冰玉指,武林中谈虎色变的无上指法,红粉至尊梅若涵当年横扫江湖的独门绝技。
不可能,有一个声音在展昭心里响起来,不可能。
自从十三年前襄阳一场血战,自己重伤卧病三个月醒来之后,梅若涵这个名字就变成了一样不可触碰的记忆。任凭展昭如何找她、寻她、思她、念她,她都没有再以任何一种形式出现过,十三年了,当初遇的记忆都已开始模糊的时候,上天却叫他在一个才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上,亲眼看见了这个世上只独属于梅若涵的武功。
这说明了什么?
环冰玉指是西域奇人西门环冰的成名绝技之一,梅若涵是西门环冰唯一的入室弟子,而西门环冰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以这个小姑娘的年纪,她非但决计不可能是西门环冰的弟子,而且也决计不可能是梅若涵消失以前收下的徒弟,如此说来,梅若涵她——一定还在人间!
展昭的手,几乎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是,她什么人?”话才出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哑的。
小姑娘天真一笑,道,“她?她是谁呀?展大侠说的什么,衔香不明白呢。”
白玉堂眉头一皱道,“丫头,你老老实实地说,你和梅若涵是什么关系?此刻她人在何处?”
丁月华听到“梅若涵”这个名字猛地一震。
梅若涵,那个如烟似雾的女子要回来了么?当年一场陷入决地的苦恋,那女子自始至终来去如风,未发一言。然而她自是亲眼见识过展昭对那一袭紫衣是何等的痴迷。
不,丁月华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心里的恐惧。十三年,她用十三年等来展昭的回心转意,等来天子的一书赐婚,眼看大礼将成,上天不可以这样捉弄她。
她抬头去看展昭,那熟悉得令她心疼的蓝色背影,此刻显然是僵硬了。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么?
小姑娘看了白玉堂一眼,笑得春光灿烂,清朗双眸忽的直视展昭道,“你叫展昭?”
展昭点了点头。
小姑娘笑道,“很好,你果然是个出众的人物。我叫燕衔香,我们会再见面的。告辞了。”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柔柔弱弱的模样,俟“告辞”二字出口,纤细身子却突然如风似电般掠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身轻功,分明也是得自梅若涵亲传的“太虚幻步”。
展昭起身掠出三丈,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请你把话说清楚!”
白玉堂横地越过展昭,生生将他拦下,用少有的严肃口气说道,“展昭,别追了,不要追!”
音还未落,白玉堂忽的弯下腰,堪堪吐出一口鲜血。展昭大惊失色,再顾不上一瞬远去的燕衔香,一把拉住他道,“玉堂,你怎么了?”
丁月华看一眼展昭,又望一眼燕衔香远去的方向,忽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反手提剑,纵掠几个起落,朝燕衔香追去。一面口中说道,“昭哥,你莫急,我去追她。”
展昭扶着白玉堂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丁月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白玉堂深吸口气,直起腰来,面色已是惨白。他一把拉过展昭的袖子,直直望着展昭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追她不得,回府再说。”
直到两人去远,燕衔香细小的身子才从街角处转出来。甩手抛给那群“追杀”她的黑衣人一袋银两,她冷冷地笑了笑,“走吧!”
黑衣人中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就上前一步,怯怯说道,“你杀了我们的头领,这件事……?”
“罢了!”燕衔香又拿出一袋银子,道,“这个,厚葬你的头领,剩下的钱交给他的家人。”
黑衣人一哄而散。燕衔香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又叫住刚才那个胆子大些的黑衣人问道,“展昭和白玉堂,刚才为什么那么吃惊?”
那人道,“还用问,看见了您的功夫呗!”
“你知道这是什么功夫?”
“小子哪有命知道那种高深的功夫,只是听他们说,是梅姑娘的‘环冰玉指’罢了。”
梅若涵,我的指法竟是梅若涵的独门武功,……
望着空旷的街道,燕衔香陷入了沉思。
2-3 示警
丁月华一口气追出好几里地,眼看着已越过护城河,将至陈桥,前面却不见燕衔香半点身影,不由心生疑惑,也便停下步子,环顾四周。
此处未至驿站,前后左右全无人家,虽是临近东京,却是人迹罕至,好不荒凉。
丁月华怔怔站在路中,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想及展昭适才的反应,心里却是一阵阵抽搐。
燕衔香不过显露了一手环冰玉指,已令展昭如此失常。想那环冰玉指还只是一种和梅若涵有关的武功而已,倘若有朝一日,梅若涵果然亲身站在展昭面前,却不知他又会作何表现?而自己,那是不消说的便要退出他视线之外的了。
想到此,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忽听身后一声轻笑,猛回头,却正是燕衔香。丁月华见她悄无声息已至自己身后三丈之内,禁不住心下一阵发寒。
燕衔香看着丁月华,笑出一脸天真。若不是亲眼看见她举指杀人,丁月华断然不会相信一个豆蔻年华、形容纯真的女孩儿会身负如此可怕的武功。
燕衔香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抿嘴微笑道,“衔香并不想要姐姐的性命,姐姐又何必害怕?”
丁月华冷笑一声道,“那也得你要得起才行。你是哪家孩子,年纪这般小,就如此心狠手辣,日后成人,那还了得?”
燕衔香听到此,脸上笑容转瞬不见,唇角泠泠挂起一抹森寒之气,目中杀气隐隐,望定丁月华道,“我听说,南侠展昭此生钟情者,唯有红粉至尊梅若涵一个人而已。”
丁月华闻言浑身一颤,几乎连剑都要拿不住了,面色刹那转为苍白,“你,你是她什么人?”
燕衔香却又展开笑容,道,“姐姐放心,衔香跟她没什么关系,此番引姐姐前来,只是要告诉姐姐一句话。”
丁月华强自压下心头恐惧,问道,“什么话?”
燕衔香微微一笑,道,“其实姐姐年轻貌美,文武双全,大可弃了展昭另觅佳婿,夫妻白头到老,恩爱永驻。姐姐且听衔香一句劝,三日之后的婚礼,不行也罢。若姐姐一意孤行,只怕酿成大祸,到时姐姐可别怪衔香没有好言提醒。”
丁月华不由心头火起,怒道,“我与昭哥成亲,却碍着你这小丫头何事?”
燕衔香冷冷一笑,道,“姐姐可知夺人所爱,要遭报应的?衔香言尽于此,姐姐好自为之。”
一句音落,人已不见。独留丁月华怔怔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2-4卫州
开封府前厅。
白玉堂靠在椅上,面上已是掩不住的疲惫,缓缓言道,“展昭,你就不觉得那丫头面熟?”
展昭看他一眼,道,“还好。”
白玉堂忽的挺身贴近展昭的耳朵说道,“你就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展昭闪身避开去,皱眉道,“没有。”
白玉堂长叹一声,道,“展昭,你一定又在装糊涂!”说着突然眉目含笑,道,“我看八成是你年轻时做下什么好事,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所以你才不敢承认。说不定,那小姑娘还击鼓鸣冤,告上开封府来,到时候当堂认亲,你啊,就等着看大人的黑脸吧!”
展昭瞪他一眼,道,“能叫大人十几年未变颜色的脸更黑一点,也是展昭的荣幸。”
白玉堂正喝水,闻此言“噗”的一声把水喷了出来;哭笑不得地正待说话,却压不住内息一点翻腾,一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展昭一皱眉,道,“玉堂,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勉强压下紊乱的内息,脸上已是十分严肃,道,“展昭,卫州怕是不妥。”
展昭的目光倏的犀利起来,问道,“此话怎讲?”
白玉堂叹口气,“卫州知县李承志,年五十有余,性子老实诚恳,只是我此番前去所见的知县,怕已经不是李承志本人了。”
展昭道,“莫非……?”
白玉堂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他是辽人。而且武功不低,怕是和白山堂有些瓜葛。”
展昭眉头一皱,道,“你为他所伤?”
白玉堂道,“别提了。说起来白爷爷我就一肚子气。”
展昭知他素性高傲,这等受伤之事自是不肯多讲。便也不再追究,又道,“你一路赶回来,有何打算?”
白玉堂一拂袖子站起来,道,“总是先去见过大人再说。”
展昭一笑,“我与你一道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书房走去,路过花厅,却正见张龙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张龙一见展昭,面上顿时掠过去一抹担忧的神色。展昭觉得奇怪,便问道,“张龙,有事吗?”
张龙怔了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展昭身后的一根廊柱。
展昭和白玉堂的目光继而跟过去,只见那廊柱之上俏生生地钉了一张素笺。
根本用不着看那素笺上的内容,展昭的心已经开始萎缩。那钉住素笺的银色物件,正是梅若涵的独门暗器,——花形软钉。
展昭忽的抓住张龙的肩,眼中闪现出逼人的光芒,颤声问道,“她没死,她还活着,她回来了,是不是?”
张龙抬头看到一眼的脆弱。
或许,只有这样接近展昭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侠,官府中威名远播的御猫,竟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张龙低下头,道,“刚才属下出来的时候,才看见的。属下、并没有见到梅姑娘本人。”
这边白玉堂早已取下那素笺展开,只见纸上隽秀娴雅的字体透着执着与不羁,正是梅若涵的亲笔,上写着:
乱世干戈非我意
十年生死心如故
莫道出鞘是无情
应怜白梅委尘土
展昭将那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见梅若涵的笑颜一般,心里长叹一声,暗道,“若涵,你这是要告诉我什么呢?”
白玉堂亦陷入无言,对于梅若涵,他始终抱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不可问,不可言,不可触碰,不可侵犯。只是,当岁月划过,梅树渐老,留在他心中,又是些什么?
出乎张龙意料的,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追问梅若涵的下落。只因展昭和白玉堂都知道,梅若涵既不露面,便表示她不愿意见他们。只要是她梅若涵不想见的人,任你找遍天涯海角,也休想见着她一根头发。
展昭叹了口气,和白玉堂并肩往书房而去。
张龙怔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顾自己巡街去了。
这一日,开封府有些沉闷。
曾经,他们天各一方,却近如咫尺;如今,他们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2-5出行
包拯书房。
听完白玉堂的汇报,包拯颇有几分担心:“卫州素乃要地,若被辽人混入反客为主,如何是好?”
白玉堂道,“不如告知枢密院……”话到此,突然怔住,自梅若涵十三年前辞去枢密使一职之后,此位置一直空着,而枢密院副使却正是包拯。
短暂的沉默后,包拯道,“尚无证据,不宜上奏。”
“这……”白玉堂也为难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展昭突然开口,道,“大人,让属下去一趟卫州!”
话没说完,就听包拯和白玉堂异口同声地“不行!”
包拯:“大婚在即,岂能再去涉险?!”
白玉堂也道,“你去还不如我去!”
展昭却坚持,“唯有取得证据,才能上奏,朝廷才可以采取相应的措施,而玉堂身上有伤,而且已经暴露身份,不宜再去。此刻只有属下是最佳人选。大人放心,三日之后,属下一定准时回来参加婚礼。”
“这……”包拯难住了。
展昭一撂衣襟半跪下去,“请大人恩准!”
包拯扶起他,叹口气道,“早去早回。”
2-6夜 探
二鼓人定。
卫州县中一片漆黑,只有极少数的屋子渗出星星点点的光。
展昭犹如一缕淡淡的轻烟,沿着街巷直掠向知县衙门。两名衙役手握佩刀站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展昭目光一凛,故意放重脚步,迟缓身法,从知县衙门前经过。
只听一名衙役惊叫道,“快看!这人好快的身法!”
另一名衙役当即大吼一声,“什么人?给我站住!”拔刀来追,却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道自己看花了眼。这时展昭已疾箭一般自两名衙役之间穿过……
不想刚刚跨进内衙的第一步,脚下的石板就向下陷去。展昭晓得踏着陷阱,急借冲势飞身而起,跃上侧旁一株古松的枝桠,垂目望去,却见那陷下的石板又升了起来,心下暗暗赞叹一声。复向院内望去,只见三面是高二丈有余的围墙,北面是敞开式的“凹”形十数间房屋,俱是青砖琉璃、画栋雕梁的建筑,中央古树兀立,流泉奔突,草木丛深,花气芬芳,竟比开封府内衙奢华清丽百倍。
展昭再不敢轻易踏上地面,便穿行于树间,于十步之内躲过了三处暗桩、四重机关,前面已拒那些房屋不远。他万料不到一个知县的内衙会布下这许多杀人于无形之间的机关;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地上泥土翻新的痕迹。
显然,这些机关才刚刚落成。
展昭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不由提神静心,暗吸一口气,尽展轻功,由足下一株矮树而起,飞身越过四丈间距,轻轻落在古树的横杈上,谁知立足未稳,上面树冠里突然撒下一篷密集的没羽箭来,箭头森寒,分明闪着幽幽的红光……
展昭无暇思索,于刻不容缓间默运心法,闪身如电,侧出两丈,利箭几乎擦袖而过。这厢刚刚避开一场杀身之祸,身躯尚未着地,面前忽的一声“锵”响,一柄短剑撕破黑暗,直朝他咽喉刺来。
展昭低头张嘴,一口咬住那剑,右手指风倏发,只听黑暗中一声闷响,却见一名头扎白巾的汉子晃了晃,歪头倒了下去。
展昭吐掉那柄剑,庆幸剑上无毒,转身向后走去。一脚踏在一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
这青石板不是陷阱,而是一块翻板,展昭足刚落下,翻板已开始旋动;展昭万般无奈,只得就势一滚,借翻板旋动之力,滚离青石窟,落到了一片草丛中。
幸好这是一片实实在在的草丛。展昭躺在松软的草上,刚想松一口气,抬眼竟见头顶上方悄然出现了一张网,正在急遽地罩下来。展昭大惊失色,急施一招“玉女投梭”的功夫,擦着地皮窜前数丈,这才摆脱网中之鱼的厄运。
展昭松口起举目一望,发现自己已到了“凹”形房舍的院落中。此刻院中已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想是衙役发现有人闯入,开始搜院了。展昭自然不想置身于睽睽众目之下,便望定西厢一扇半开的窗子,腾身一跃,进入房室之中。
2-7梨莫言
房里没点灯,但是有人。
展昭入室一站定,便听一个声音道,“不愧是南侠,果然厉害。”
黑暗中,展昭笑了。他笑着说道,“这知县衙门的门槛,比我想象的要高一些。”
那个声音道,“可你毕竟进来了,而且毫发无伤。”
展昭听到一扇门打开了,接着又听到那个声音低低吩咐了一句,这之后,一盏铜灯燃亮了。
室外嘈杂声渐渐小下去。室内,铜灯映出一张展昭朝思慕想的脸,一张与“红粉至尊”梅若涵一模一样的脸庞。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展昭静静地看着面前与梅若涵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却没有失去他的理智,而是浅施一礼道,“梨姑娘,别来无恙。”
梨莫言微微笑了笑,道,“好说。南侠如今越发的沉稳了。”
梨莫言,契丹护国圣教白山堂的第一护法,领圣教“白莲右使”一职。当年因长相酷似梅若涵,而领师父白山堂主邵平光之命,冒梅若涵之名在江湖兴起好一阵腥风血雨,那时的展昭不过二十出头,虽已身负盛名,却到底还是年轻,又因对梅若涵情根深种,惹得梨莫言几次耍弄他于股掌之上。甚至还因此误伤了梅若涵。
似乎是想起往事,梨莫言怅然叹气,幽幽道,“莫言时常在想,生就一副‘红粉至尊’的容颜,究竟是莫言之幸,或是不幸?她可是叱咤江湖风云,威名十数载不减当年呢。”
展昭打量眼前一身青衣,十三年不见,梨莫言也已沧桑满面了。不知道若涵她,变得怎样了?想到此,轻叹一声,道,“江湖只有一个红粉至尊,自然,白山堂也只有一个白莲右使。姑娘又何必为此困惑?”
梨莫言笑道,“说得好。莫言实在是好奇,若是此刻梅七姑就站在南侠的面前,却不知南侠会作何感想?”
展昭道,“这个,只怕展某自己也不知道。”
梨莫言道,“不妨,南侠且耐心等待,天亮之前,当有消息。”
展昭心下一惊,面上却是声色不动,说道,“你们要对若涵下手么?”
梨莫言笑了笑,轻移莲步走至茶几前,施施然布下一杯茶水,屋内顿时香气四溢,竟是上好的雨前。青色衣袖中伸出一只姿态优雅的手,将茶碗递与展昭,道,“梅七姑乃白山堂前任掌教,莫言又身为白山堂的白莲右使,邀故人相聚,煮茶论剑,怎能说是下手?”
展昭接过茶碗,竟是不疑有它,微抿一口,赞道,“好茶!”
梨莫言道,“听闻南侠最喜雨前,莫言可是费尽了心思托人自江南找来的呢。”
展昭一撂前襟,怡然落座,道,“你们若找得到梅若涵,却又把我引来作甚?究竟有什么事,梨姑娘不妨说与展某听。如果梨姑娘不愿意说,有此上好的雨前相伴,展某也不介意在此坐等平光宫主芳驾莅临。”
梨莫言笑道,“婚礼在即,只怕南侠等得,新娘子却等不得。”
展昭皱了皱眉,道,“这倒也是,那么,展某便只好走了。”言罢,竟真的站了起来。
梨莫言一怔,暗一咬牙,知道展昭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只得叫道,“南侠留步。”
展昭闻言转身,含笑目光对上梨莫言忧愁的双眸。
梨莫言叹了口气,道,“梅七姑与南侠,俱是一时风云之辈,莫言自知绝非你等同道之人,却也心有不甘。南侠可知梅七姑遁迹江湖十三年,此番重返武林,却是为何?”
展昭摇头道,“展某不知。她自有她的道理。”
梨莫言道,“那南侠可曾见过一个名叫燕衔香的小姑娘?”
展昭目光一闪,道,“她怎样?”
梨莫言道,“燕衔香与梅七姑的关系,南侠知道么?”
展昭道,“那孩子武功,已深得若涵精髓。想必是若涵的弟子吧。”
梨莫言幽幽看着展昭,道,“师父原是吩咐莫言将你困在此处三日,待大婚将行之时,再放你回去。”
展昭一怔,道,“这倒奇了,平光宫主何时也关心起展某的婚事来?”
梨莫言道,“师父是要引衔香前来救你,好找到咱们的小主子。”
展昭道,“这话越发奇怪,展某同那孩子非亲非故,她岂会前来救我?”
梨莫言羞赧一笑,道,“南侠啊南侠,你莫非忘了十三年前,襄阳城观音草堂内的七夕之夜了么?”
此话一出,展昭浑身顿时僵住,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
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那一夜弯刀般寒冷的白月光,和梅若涵颈下那枚如血的梅花痣。展昭记得,那是他们出发前往冲宵楼的前一夜,梅若涵支开众人将他引到观音草堂。
他记得她冰般寒冷的手指饶过他的腰身,挑开了他的衣襟。他记得她哀伤婉转的声音。他记得她胸前纠缠的长发和脸上绝望的泪水。
事后回想,这梦一样的夜晚倒像是梅若涵特意安排好了的。展昭总觉得她好像事先就已经知道她会消失一样。冲宵楼之后,她就风一样的飘散了,是生是死都无从知晓。
而如今,燕衔香的出现重新给了他希望。
嘶哑着声音,展昭绝望又惊喜地问,“你是说,衔香她、她是我的——”
梨莫言似乎体会到展昭说完这句话的艰难,便点了点头,道,“不错,她是你和梅七姑的女儿,也是咱们白山堂的少主人。”
展昭又是一怔,“白山堂的少主人?这是什么意思?”
梨莫言道,“白山圣教,乃是契丹的护国圣教,衔香贵为契丹的第一公主,岂非正是我等的主子?”
沉默了很久,展昭才悟过来,“衔香是契丹的第一公主,那若涵岂非……?”
“南侠的猜测一点也不错。梅七姑就是当今契丹的女帝耶律清和陛下。”
“不,这不可能。”展昭像是被这个事实击中,“不会的。”
梨莫言的目光却咄咄逼人起来,“不会?南侠仔细想想,以当年你和梅七姑的感情,是怎样重大的事情能够令她自己离开你,并且不留下丝毫音讯,一走就是十几年?”
“南侠再想,得知襄阳王谋反的那一阵子,梅七姑的言行举止,是否大异于常?”
“你们已是江湖上公认的一对璧人,成亲是早晚的事情。缘何梅七姑却要以冰清玉洁的女儿之身,在观音草堂主动与南侠做出这等事来?她为何不能继续等下去?为什么偏偏是在上冲宵之前?”
……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将展昭问倒。
梨莫言却拂袖站了起来,微微笑道,“莫言不妨再告诉南侠一件事,卫州知县曾受梅七姑重恩,如今甘心举家外迁,取而代之的正是契丹的统军使耶律佑政。该怎么做,还请南侠自己斟酌。”
“莫言言尽于此,南侠好自珍重。”
直到梨莫言消失在夜色里很久,展昭都没有再动一动。
2-8 帝 君赵祯
大宋皇宫,御书房。
当今皇帝赵祯怔怔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依旧清风淡月般的女子,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前一刻,梅若涵躲开重重侍卫轻松进入宫殿,如同落叶般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她只不过是出去溜达了一圈,而不是一走十三年之久。
赵祯默默注视她。
对她,他总是没有脾气的。
他常常在想,这纤痩明锐的身影下,到底隐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曲折?
她总是这般忧伤着的,寡淡却挥之不去;她笑起来很好看,是那种连天地都会为之失色的美丽,但赵祯却很少看到她真正的笑容。
一年一月一天,梅若涵总是沉静着来去,沉静着面对一切。
赵祯试过与她交谈,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眼中偶尔闪过一丝跳脱和顽皮,随之又归于沉静。
赵祯从来不知道梅若涵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从来没有看懂过她脸上的神情。尘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打扰不到梅若涵似的,她在笑着的时候,赵祯觉得她未必真正开心;她在出神的时候,周身又总是萦蕴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哀伤,虽然赵祯觉得,她未必就真是在感伤什么。
这些似喜非喜、似忧非忧的神情,与她四季不变的紫衣、或浅或淡、或远或近地纠缠在一起,便形成了梅若涵身上与生俱来的距离感。有的时候,赵祯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梅若涵,实在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仿佛是从另一个庄重严谨的地方来的,有着她自己无可御卸的使命。
赵祯长叹一声,他几乎沦陷在那如梦如幻的紫雾里了,提一提神,终于开口道,“你回来了?”
梅若涵点头,道,“是。”
“何时再走?”
“未必。”忽然抬头一笑,“你老成不少。”
赵祯眸光一闪,不置可否,“此为何来?”
执茶碗之手缓缓掠过杯沿,是美得惊世骇俗的一双手,纤纤指尖轻轻探入沸腾翻滚的茶水中,摘出一片绿叶,道,“你何时喝起雨前来了?”
赵祯淡淡一笑,“朕今夜本待传诏展护卫,故而设下此茶。”
长睫微微一颤,静静目光投向赵祯,“你又遇到什么难题不便自己出面了?”
赵祯沉下脸,随即起身扶过梅若涵消瘦的肩膀,道,“契丹毕竟不比中原。你瘦了。”
梅若涵转身避开赵祯,踱至窗前,淡然道,“一轮明月,两处风景。”
赵祯跟至她身后,看着那染尽沧桑的背影,忽然冲口而出,“若涵,你回来吧。”
一阵沉默。
梅若涵侧脸一笑,“你我胜负未定。”
赵祯拂袖落座,道,“你真就如此在乎这一场赌局?”
梅若涵轻叹一声,道,“即便梅若涵输得起,契丹千万百姓却是断然输不起。”
赵祯忽的火了,提声问道,“那你何必回来?”
梅若涵对赵祯的怒目而视似乎毫无感觉,浅浅笑道,“探访故友。”
赵祯道,“又是展昭?”
梅若涵笑了笑,半真半假道,“我来看你。”
赵祯冷笑一声,“朕有什么好看的?怕不如城墙、军队来得赏心悦目吧。”
梅若涵道,“你如何想都无所谓。”
赵祯几步走至书桌前,拿起几本奏章扔到梅若涵面前,怒道,“你要朕看了这些能怎么想?”
梅若涵翻开奏章,目落处,却见全是这几日宋辽边境的战事,素手一翻,淡淡合拢。
赵祯恨恨道,“你要告诉朕你对这些事全无所知吗?”
梅若涵摇摇头,“从战事上而言,我本非良君,你亦非霸主。”
赵祯道,“朕不会再坐视不理。”
梅若涵心中倏有所触,脱口问道,“莫非你要派展昭出征边关?”
赵祯冷冷瞥她一眼,道,“朕非霸主,却也怜才。展昭本是天纵奇才,朕为何不用?”
梅若涵回视他,忽的一笑,道,“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他是否将才,你我心知肚明。”
赵祯沉默,忽然说道,“明日展护卫大婚,朕要亲自到贺,为他主婚。”
话毕,赵祯目视梅若涵,但见她神色自若,并无丝毫失常,良久长叹一声道,“若涵,你何其狠心?”
梅若涵举目望向夜空中一轮明月,黯然叹道,“清风拂面有意,明月照人无心。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