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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漠只影冷孤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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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旧伤
皓月当空,却照不亮漫无边际的黑夜。
荒郊外,一处破落的庭院。
追上梅若涵脚步的萧立久久跪在月下,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他几乎本能似的低头,却只见那扇原本就破旧不堪的柴门从自己头上直直地飞了过去,重重地撞在院侧的一株大树上,登时碎成几片。
骇然回眸,还来不及反应,尖利的树枝已到咽下。
急忙侧身低头,身形一长正要立起,树枝却已回转,分睛刺到;大惊之下刚刚站起一半的身子生生又跪了下去,俯身闪躲,清俊面孔几乎贴到地面,姿势已是狼狈不堪。
树枝如影随形。
没有剑影,没有刀光。只有杀气,无边无际的杀气。
一截树枝的杀气。
稍一抬头,颈边长发竟被激起,忙乱中只来得及仰身侧脸,惊叫一声,“陛下!”
凄冷的月光照出梅若涵一身纤长寞落的紫。绝世的容颜此刻居然显得有些狰狞。一贯明月清风般的眸子已失去了往日的明澈,透出嗤人肌骨的杀气。手上一截树枝如风追电,点点不离萧立身上要害。
第一招,柴门碎。
第二招,叶翩飞。
第三招,衣角裂。
三招下来,萧立始终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不是没见过梅若涵出手,那些繁复回转的招式、曼妙灵动的身法每每令他心驰神往;然而今日、此刻,他的脑子里却只来得及出现一个词,——可怕!
一截树枝、一抹紫衣。
铺天盖地的杀气,形同一张层层铺展的大网罩住他。
令他缚手束脚、无处逃生。
粗重的喘息声响起,除了闪避,他已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
梅若涵对他的声声惊呼听若未闻,手腕一递,第四招出手。
只是简单地往前刺;往萧立的左胸口刺过去而已。
没有任何花招;不需要任何算计。
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是简单的招式,却也是致命的招式。
萧立清楚地看见梅若涵拿着树枝的手往前一递,简单得就如同三岁小儿与同伴玩耍的击打游戏。
然而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避不过那一招。
“嗤”。
树枝应声入体。
不折不弯,入体一分立即停了下来。
一屡血丝喷洒出来。萧立跌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地叫道,“陛下……”
执树枝的手忽然一颤,面上跃过几分茫然、几分痛心的神色,痴迷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袭染血蓝衫上,哑声道,“昭,我又伤到你了?”
颓然跪落在蓝衫身边,冰凉手指异常柔和地抚上那苍白的面颊,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昭,对不起……对不起……”
转瞬目光又变得空洞茫然,无所依托。唇边血色仿佛永无止境地延伸着,片刻,地上已是一片殷红。
萧立大惊,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扶住梅若涵,低声说道,“陛下,是我,是萧立。”
迷茫的目光扫过来,“萧立……?”
萧立心中一痛,一咬牙,道,“是萧立。”
“展昭他,今夜正是洞房花烛,又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紫色身影愣了半晌,忽然合身向前一扑,嘴一张,又是一地鲜血。
萧立大惊失色,赶紧扶她坐下,急急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好半天,梅若涵才抬起头来,左手扶着发沉的脑袋,喃喃道,“萧立……你刚才和我说了什么?”眸光回转,突然瞥见他身上的伤,心下一惊“你,你怎么样?”
萧立疲倦地笑了笑,吐出一大口气,“陛下你醒了就好了,刚才吓死……”话音未落,突然一侧头,也是一口鲜血喷出。
紫衣皱眉,长身立起,决然掉头,道,“萧立,你走。”
萧立一怔,“陛下?”
梅若涵并未回头,语气已是冰冷,“我会杀了你。旧伤复发,我是难以自控。伤势一旦痊愈,你见过我这般落魄情景,我又岂能留你在世上?”
萧立牵起嘴角淡淡一笑,道,“我不怕。”
太了解她嘴硬心软的性子,太了解她争强好胜的心思,所以才可以这般笃定。
“反正萧立看见陛下旧伤复发,也不是第一次,要死早已死了。”
梅若涵无奈一笑,微微叹了口气。回身蹲下,一边为他点穴止血,一边问道,“朝中情况如何?”
萧立皱眉,“耶律祥熙与元昊来往甚密,他在幽州屯兵十万,扬言南下攻宋,依属下看,应该是在为兵变做准备。统军使耶律佑政勾结白山堂离恨宫主邵平光一去宋国未返,行踪不测。”
梅若涵淡然一笑,“倒似三国鼎立。”
萧立看她一眼,“陛下,亏您还笑得出来?”
梅若涵唇边笑意更深,一挑长眉,道,“你难道还想见我哭?”
忽皱眉一阵咳嗽,目光已似远山般飘去,淡然道,“萧立,你可知我临行前,为何要把政务之权全部交给耶律祥熙?”
萧立一怔,“不知道。属下当时就力劝陛下不可如此安排,结果……”
梅若涵微微摆了摆手,道,“统兵治国非寻常之事,不可用寻常之法。耶律佑政总南面军事,手掌六院兵权,叛变之心已久;耶律祥熙坐镇北院,虽随侍我多年,其权欲野心我又怎会不知?”
萧立双眉一挑,“那……?”
梅若涵笑了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不是还有耶律寒江吗?”说着话,突然眉头又是紧蹙,强自压下一声咳嗽,闪闪眸光看住萧立道,“萧立,你把我绑起来。”
萧立一番话听下来已是心底发寒,此刻直吓得浑身一震,“啪”地跪下,“陛下?”
毫无力气的手搭上萧立的肩膀,“你听我把话说完。”
“今次我受伤在先,这点内力怕是控制不了伤势,万一再失了神智,难免伤及无辜。”
“一旦神智失控,只怕此处也没有人制得了我。”
“你拿绳子捆紧我,再将我关在屋内,明天日出之前,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要放我出来,你可记住了?”
绳索上身,窗户紧闭。
似乎是终于放了心,这才任由痛苦的表情爬上苍白的面颊;枯黄的唇却生生被自己咬出一片血色来;几分迷茫的眸子里,恍惚似清风明月般的坦荡。
十三年了,几乎每一个月圆之夜对她而言都是一场噩梦。
痛楚钻心、内力尽失,功力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伤势复发,一分一分地减弱。
最近几次旧伤复发,非但目力大减,而且神智也开始渐渐模糊。
遗留在体内十三年的毒素,侵蚀了她的身体,终于开始向脑部蔓延。
在人前,她还是那个倚剑断水、飞花夺命的红粉至尊。
还是没有人敢轻易向她出手。
所有的人都震慑于她的名声身份,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武功、她的精神、她的智计,都已经远远不及当年了。
只有一身傲骨还在。
曾经举世无双的武功、举世无双的身份、举世无双的遭际,赋予她同样举世无双的傲骨。
而今,武功渐渐离散;身份成了一个空架子;遭际早已变为武林中的传奇。
唯独那一身骄傲,深入骨髓。
却还剩下什么,能够支持那份骄傲?
轻叹一声,为了展昭的安好,她毕竟无悔。
只是想知道,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天才会亮、痛才会消;还有多久,她才可以卸下这一切,还自己一身逍遥?
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死亡并非一个结果,而是一种过程。
一种看着自己由明眸皓齿渐渐变为鹤发鸡皮的过程。
一种看着自己由盖世豪杰渐渐变为末路穷寇的过程。
一种由无所不能,变为无能为力的过程。
萧立在庭院里坐立难安。
太习惯梅若涵清风淡月、无所畏惧的笑,太习惯她一马当先、引领天下的身影,太习惯她从容不迫、势在必得的目光。
习惯到把这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承担想成了理所当然。
所以,见不得她脆弱,见不得她痛苦,见不得她无能为力。
那一袭紫衣已是所有人的定心丸,她又怎么能够无助?
连她都无能为力,自己又要怎么办?
屋内突然传出轻微的叫喊声,萧立一惊,几步赶了进去。
梅若涵面上已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看到他进来,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萧立,你快走。”
萧立一愣,问道,“走?”
梅若涵苦笑,有些费力地说道,“若是耶律祥熙此刻进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你觉得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萧立顿时恍然,她是君主之尊,此刻却被自己绑在一个杂草堆上,若是耶律祥熙到此,自己纵有千般苦衷,却也百口莫辩。
难道丢下这样的一个她?
萧立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道,“别说耶律祥熙此刻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他真的到了,萧立也决不会丢下陛下。”
梅若涵眉头一皱,道,“他一时倒还不敢对我下手。只可惜你现在即便想走,只怕也走不了了。”
话音才落,只听院门“嘭”地一声被人踢飞,明明暗暗的火光透进来。人声嘈杂,分明已将院子包围。
又是一阵猛咳。梅若涵眼前已渐渐失去光亮,直拼得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后门左侧……有个缺口……别去找他……”
人声已近。
萧立看了已陷入昏迷的梅若涵一眼,心中念头一闪:别去,找他……
他,是展昭吗?
耶律祥熙举着火把缓缓走进来,遥遥俯视地上一袭单薄的紫衣,那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真正的死人。
几个小卒围过来,道,“大王,萧立从后院逃跑了。”
耶律祥熙一声冷笑,道,“罪臣萧立,绑架女主陛下,图谋不轨,着各队格杀勿论。有活捉者,记功;献上首级者,重赏。”
回眸又是一声冷笑,“来人,将陛下请回北院大王府。”
再伸手拉过一个小厮,道,“去请元昊主子,就说……本王有一件宝贝,要送给他。”
4-2 疑窦
大宋皇宫。
赵祯倚栏坐着,目光静静投向水池中的几尾游鱼。
白玉堂站在一边。
许久,赵祯回头,“听说你前次去往卫州,有所发现?”
白玉堂道,“卫州知县李承志其人可疑。不过目前尚无证据。”
赵祯站了起来,“朕想着你查办此事,可好?”
白玉堂往侧一退,让出一条路,说道,“皇上,您委派展昭前往边关,追伐契丹女主耶律清和当堂刺杀您的事情,不如交给臣去做。就让展昭前往卫州,不好么?”
赵祯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你们兄弟情深,只是此事,朕已经下旨,怎好追回?。喜堂行刺之事,朕知道和展护卫无关,暂且不予追究,命他追查,也是在众臣面前给他将功补过的意思。但这卫州之事也不可不查。卿家心思缜密、武功超群,正是合适人选。托给别人,朕还不放心呢。”
白玉堂道,“臣有一人选,可供皇上参考。”
赵祯缓缓向前走着,听到这话微微侧头道,“说来听听。”
白玉堂微微一笑,道,“刘忠。”
赵祯停步怔了怔,随即又向前走去,说道,“刑部总捕头么?”
白玉堂道,“正是。”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一处凉亭。赵祯进内,一挥手示意白玉堂坐下,道,“既然如此,朕就把刘忠派给你做副手。你二人即日起全权追查卫州一案,不得有误。”
白玉堂一怔,知道自己已经非被留在京城不可,也就随即点头道,“臣领旨。”
赵祯微笑道,“此处并无外人,何必这样客气?来,今日天气甚佳,你陪朕喝几杯。”
一挥手,已有宫女上前置酒。
赵祯笑道,“朕知道白护卫爱甚陈年女贞,特意命人备下此酒。”
白玉堂也不推辞,仰头一杯干尽,赞道,“果然好酒!”
赵祯微抿一口,看着他笑了笑,“朕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白玉堂道,“皇上请说。”
赵祯淡淡眸光投在白玉堂俊美的脸上,道,“那日伤了展护卫的紫衣女子,确实是梅若涵本人么?”
4-3兄弟
还是一样的月。
白玉堂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展昭,脸上竟是一片沉静。
一个时辰前他自皇宫回来,就一直坐在这里。其间丁月华几次进出,公孙策来去送药,展昭居然都没有察觉。
展昭是何等的武功修为,白玉堂怕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不只是因为他与展昭相斗多年,更因为白玉堂自己也是一个高手。
高手的意气,只有高手能够了解;同样,高手的落寞与凋敝,也只有高手才能体会。
所以,白玉堂担心,很担心。
他不知道第几次站起来看着展昭叹了口气,终于转身待要离去。
展昭却突然睁开眼睛,道,“你要走了?”
白玉堂愕然回头,“你没睡着?”
展昭几分慵懒地笑了笑,道,“睡着了,刚刚醒。谢谢白兄一直守在展昭身边。”
张扬的表情仿佛一瞬间被激活,只见白玉堂一步跳到床前,突然俯身直直瞪着展昭道,“我说你这死猫怎么睡那么踏实?原来是把白爷爷当成你家看门的了?展小猫,我看你一定不知道‘得寸进尺’这四个字怎么写,要不然就是这两天没和你白爷爷打架,皮痒了讨打!”
展昭微一正身,费力地要坐起来;白玉堂狠狠瞪他一眼,手上却赶紧扶住了他。
展昭看着白玉堂微微一笑,道:“不是白兄在,展昭也不敢这么放心大胆地睡。”
白玉堂斜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展昭一笑,道,“玉堂,你等了这么半天,不会只是为了和我斗嘴,顺便再瞪我几眼吧?”
白玉堂果然又是一个大白眼,“展小猫,白爷爷有那么无聊吗?”
展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没有这般无聊,相信玉堂自己比谁都清楚。”
白玉堂插手站了半天,终于压住将要爆发的火气,几分忿忿地说道,“展昭,我还真是不明白。旁人都说我平常老爱招你惹你,没事就把你气个半死。我看那些人还真是太高估我白玉堂了!我怎么记得仿佛每次被气个半死的人都是我呢?”
展昭看着白玉堂果然迷茫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住笑,方道,“白兄何必过谦?”
白玉堂一把拽过展昭的袖子,道,“死猫,不许笑!五爷,是来向你赔罪的。”
展昭瞪大眼睛看了看窗外,又回头看了看白玉堂。
白玉堂怒道,“你就算不受宠若惊,也不用摆出一副生吞鸡蛋的表情吧?”
展昭道,“奇怪,今天月亮真是从东边出来的。”
白玉堂好不容易忍住痛打展昭一顿的念头,喃喃说道,“我那天晚上明明点了梨莫言的穴道,谁知道她居然还能出来大闹喜堂,还用出这么阴狠的招数,真是卑鄙无耻!”
展昭一笑,道,“原来白兄是为了这个。这件事白兄大可不必自责,展昭以为,当堂行刺,总比暗中诬陷要好得多。”
白玉堂眉毛一挑,道,“谁自责了?不过说得也有道理。”随即坐下双手环胸道,“还有一事,五爷要向你辞行。”
展昭一怔,面上笑容尽数敛去,问道,“辞行?玉堂要去哪里?”
白玉堂一撂衣襟在床边坐下来,道,“还不是那该死的卫州!”
展昭眉头一皱,道,“不妥。”
白玉堂“咦”了一声,侧头问道,“你怎么知道不妥?”
展昭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总之不很妥当就是了。你此行千万小心!”
白玉堂瞟他一眼,吐出三个字:“闷葫芦!”
展昭苦笑,“玉堂,只有你一个人去么?”
白玉堂忽的眉开眼笑,转头看着展昭道,“还有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是谁!”
展昭眉毛一挑,脱口而出,“刘忠?”
白玉堂顿觉大大扫兴,道,“你个臭猫,怎么什么都知道?”突然又蹦起来,“最可恶的是,明明知道了还不说!你白爷爷早晚有一天要活活被你气死!”
展昭淡然一笑,道,“玉堂,你想不想知道我对卫州的看法呢?”
白玉堂眸光一闪,道,“说!”
展昭微笑道,“不攻自破。”
4-4环冰心经
烛光摇曳,似乎还没有褪尽前一日的血影刀光。
丁月华坐在房里发呆。
桌上摊着两本封皮一模一样的《环冰心经》。
一本全是空白,当中缺了一页;另一本则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
此刻,她正对着那满纸的梵文发呆。
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这便是梅若涵赖以名成天下的武功秘笈《环冰心经》;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便是梅若涵的师父西门环冰留给他毕生钟爱的弟子梅若涵唯一的遗物。
那日燕衔香重伤,府中上上下下全是男丁,她便毫无推托余地的被公孙策叫去为燕衔香检查伤口。于是也就很理所当然地发现了燕衔香贴身收在怀里、染了大半本血渍的《环冰心经》。
翻开,只是因为好奇。
然而一经翻开,就再难合拢。
丁月华武功虽然不济,到底也是兵部尚书之女,自幼习剑的出身。
即使不懂得边上梵文的详解,那些个入眼的图示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震惊。
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本绝世的剑册。
暗暗记住一个招式的走法;待到夜深人静时,凭着记忆练起来,却是异常的艰难。
绝世的剑,亦是艰难的剑。
一夜失眠之后,终于决定将这本剑册偷偷复制一本留下。
不知道是书页上沾染了大片血迹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些招式过于繁复,丁月华竟有些神思恍惚。那夜月下巨阙的剑光与梅若涵亮若星辰的眸子交相辉映,眩目的光彩在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记得,十五年前,慕贤山庄的英雄宴。一袭紫衣如日落九天。
浅笑轻颦,已足令群雄失色。
却不是因为绝世的容颜,而是因为那一柄绝世的剑。
一柄峰回路转、光芒万丈的剑。
从那时起,自己便做了一个看客。
那一幕刀光剑影演绎出的风云聚会里,并没有她的位置。
她只能够抬头仰视那一群活在云端的人物;同时,失落自己。
展昭、白玉堂、梅若涵、梨莫言,一个个名字在江湖上掷地有声;一个个名字在武林中成就一个又一个传奇。
可为什么传奇里的人物偏偏要活在她的身边?
让她每时每刻羡慕、每时每刻自卑、每时每刻,煎熬。
错了的,一切早就错了位。
从看到紫色光华的那一刻起;从爱上展昭的那一刻起。
从知道他们,无法分离却又必须分离的那一刻起。
4-5 求助
展昭站在窗前对着院中的梅树发呆。
身后的桌上,并排放着两柄剑。
两柄绝世的剑。
一为巨阙、一为承影。
曾经无数次并肩作战、所向披靡的剑;曾经无数次出生入死、共啸九天的剑。
夕阳的余晖淡淡洒落在剑身上,溅起一片金色的光晕。
光晕下,是令人无法逼视的两道血痕。
巨阙曾刺伤梅若涵;而承影,亦曾刺入展昭的身体。
剑身上各自留下两道血痕,抹之不去。
也许,正是主人的无法相守,才促成了名剑之间的互践诺言。此刻两柄剑放在桌上,入眼时是说不出的和谐。
屋内一角,静静立着另一柄稀世名剑;湛卢。
三柄剑形成一个奇怪的气场,包围在展昭身边。
很快,这个气场被破坏。
展昭的房门被人几近粗鲁地撞开,接着,跌进来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人。
展昭静静扶他坐下。
来人扯着他的衣袖,哑声问道,“你是展昭?”
展昭点了点头,道,“是。阁下找展某有事?”
来人面上绽开一个无限欣慰的微笑,道,“我可找到你了……”
话不成句,居然就这样晕了过去。
展昭皱了皱眉,落在来人衣襟上的目光突然一聚;一枚金线紫梅赫然入目。
微微咳嗽一声,他竟是步虚宫的人……
日落,月升。
月没,日出。
转眼已是一夜。
展昭坐在床边,终于等到那人睁开了眼睛。
见他醒了,展昭起身倒了杯水,微微一笑道,“好些了么?”
那人努力睁了睁眼,待到终于确信眼前一袭温润蓝衣确是展昭无疑后,突然挺身坐了起来,一把拉住展昭的手,道,“展昭,你要救救陛下。”
展昭淡然一笑,道,“你是谁?衣襟上怎么会有步虚宫的标志?”
那人一怔,松开手道,“我叫萧立,是契丹人。一直随侍清和陛下,是她的贴身护卫。这标志,是前些年歆殿下为了令我进出步虚宫方便,才赐予我的。”解释完自己的来历,萧立又急急忙忙看着展昭,道,“耶律祥熙意图谋反,已将清和陛下带回北院大王府,陛下旧伤复发,武功尽失,此刻生死未卜。展昭,你一定要救陛下!”
谁知展昭却起身站了起来,冷冷道,“恐怕阁下找错人了。展某乃是大宋子民,岂会插手契丹宫廷之事?”
萧立一怔,“展昭?”
眸光斜斜瞥向桌上的承影剑,淡淡说道,“此乃大宋的开封府衙,阁下既然醒了,就请速速离去,你我身份既别,只好各为其主。”
萧立的目光终于也冷了下来,恨恨道,“难怪陛下嘱咐我不要来找你,原来你展昭果然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恕萧立打扰了。”
言罢,踉跄起身欲走。
展昭缓缓踱至窗前,茫茫目光落在梅树疏密有致的枝叶上,淡淡说道,“非是展昭不义,只是展昭奉旨征讨耶律清和,不日已将出征。”
萧立一言未发,已打开房门。
两把亮晃晃的刀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门外一个小小衙役探进头来,道,“展大人?”
展昭微一摆手,道,“放他走,任何人不得阻拦。”
脚步声终于去远。临窗挺立的身影颓然坐下,目光里,已是染尽秋霜的痛楚。
若涵,但愿,你会懂……
4-6 出关
明月日渐瘦削,仿佛展昭日渐凉薄的目光。
丁月华望着烛光下展昭不甚清晰的脸,轻声问道,“昭哥,你身子还没好透,明天就出征,会不会太急了些?”
展昭正在整理行装,听到这话头也不回,淡淡答道,“兵贵神速。”
丁月华道,“昭哥你别唬我。月华虽是女儿身,好歹也听爹爹说过一些行军打仗的事,这场战争,根本就是玩笑。”
展昭将官服叠好放在案上,又把官帽摆正,这才回头看了丁月华一眼,道,“难道拖上十天半月,它就不是玩笑了么?”
丁月华炽热的目光倏然冻结。
温润如玉,早已是外界对展昭不争的评价;却为何此刻她只觉察到透骨的寒凉?
大婚之礼未成,他的性子却不知为何日渐冷淡下来;白玉堂走了之后,他更是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轻易不见任何人。丁月华几番探视,均被守门衙役以“正在休息、不宜打扰”之名挡在了门外。除了公孙策一日三趟送药,几乎已无人能进得他房中。
往日再疲惫也会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竟然一去不返,那种通透全局却依旧默默不语的习惯仿佛也被打破。偶尔包拯书房议事,他要么便是沉默,要么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那神情,是丁月华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
丁月华看着展昭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仿佛开始拒绝任何人;又仿佛开始释放自己天性中原本锐利的东西。
他变了。
丁月华叹了口气,道,“那月华也去收拾东西。”
展昭似乎并不意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恩”了一声,便又专心打理行装。
丁月华转身站了许久,一咬牙,又回头道,“前些天你还下不了床的时候,陛下召我进宫,命我随军。陛下还说……”
依旧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什么?”
丁月华低头,道,“说等这趟出征回来,再为我们补办婚事。”
展昭突然回过身来,看着丁月华目光一闪。
丁月华心下微微欣喜,暗道:他终是在听着我说话了。
却听展昭说道,“月华,我和你商量件事。”
丁月华微笑道,“什么事?”
展昭的目光扫向墙角的湛卢,淡然说道,“我想问你借回巨阙剑。”
丁月华猛然一怔,道,“怎么?湛卢剑不好么?”
展昭道,“没什么不好,只是用惯了巨阙,使湛卢一时有些不趁手。”
丁月华心里一惊,只觉得浑身不可遏制的冷,不由脱口问道,“剑如其人。昭哥厌弃湛卢,可是厌弃月华?”
展昭却早已背过身去,几步行至门口,道,“那就算了。我去向大人辞行。”
言罢,居然掉头就走。
烛光一闪,照亮丁月华脸上僵直的表情,也照亮了桌上并排放着的两柄名剑。一直不离不弃的两柄剑。
一为巨阙;一为承影。
4-7 元昊
契丹中京。
左院大王府。
正堂,一个身披紫貂皮裘的年轻男子斜斜倚在座位上,就着身边侍女的手啜了一口酒。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地下的侍从,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微一挥手道,“让萧左使明日再来。”
侍从点头应是,复又抬头道,“还有……”
唇边掠过一丝不耐,“又怎么了?”
侍从道,“皮室军左右详稳司、左右枢密院使、宫卫骑军统领求见。”
纤长手指抚上左耳垂处的银环,正踌躇着;身边黑衣男子已是朗声大笑,道,“耶律祥熙,你可够忙的啊!”
耶律祥熙侧脸微微一笑,一转眸递出两道冰寒目光,对那已跪了许久的侍从说道,“传令下去,本王今日不见任何人。”
侍从急忙领命就走,临到门口忽的又被耶律祥熙叫住,只听他淡淡说道,“若是有人问起女主陛下,就说一切安好,只待调养。”
侍从低头应了声是,便逃命似的走了。
耶律祥熙回头,看着身边黑衣男子歉然一笑。
那男子倒是全不在意,只淡淡一笑,道,“你的手下似乎很怕你。”
耶律祥熙怔了怔,目光瞟向黑衣男子身后的侍从,微笑问道,“你怕你家主子吗?”
小侍从躬身行礼,道,“不是害怕,只是敬畏。”
话出口,黑衣男子已率先笑了起来;耶律祥熙也笑道,“这仆从如此伶牙俐齿,可见元昊主子平日多么精明。”
原来坐在他身旁的黑衣男子竟是两年前自立为王的西夏国君雟名元昊。
元昊看着他笑了笑,道,“你这反客为主、以仆赞主的法子也高明得很啊。来,我敬你!”
杯酒下肚,两人相视大笑。
放下酒杯,元昊顺势说道,“你最近的动作可是不小,倒不知招我来有什么事?”
耶律祥熙摆手挥退侍从,道,“知兄有逐鹿中原之心,故邀兄过府共商大计。”
元昊目光一闪,道,“这便是你说的宝贝?”
耶律祥熙摇摇头道,“非也。此一事,彼一事。”
元昊一笑,道,“你不过区区契丹北院大王,逐鹿中原能由你说了算?据我所知,清和陛下可是一直主和不主战。”
耶律祥熙面上显出一个深浅莫测的笑容,道,“兄不妨随我来,一看便知。”
曲折的回廊,幽暗的油灯。
回廊尽头一处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子。窗户里漏出星星点点的光。
耶律祥熙和元昊两个人,摒弃随从,步行至此。元昊上前正要推门,耶律祥熙一把拦住他,微笑道,“唐突佳人,多有不雅。”
说着,伸出手在墙上轻轻一推;原本密不透风的墙壁居然就露出了一个小洞,显然是专门凿好了用来监视屋内动静的。
耶律祥熙退后一步,道,“此乃契丹国宝,兄请细看。”
元昊凑前,一瞥之下,竟是呆怔。
屋内只有一张床,床上抱膝坐着一个人。
紫衣乌发,容颜绝世。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静静地坐着,周身却凝结着一层令人揪心的惆怅。
也许,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只应当巧笑倩然、美目顾盼,而不是如这般抱膝独坐,郁郁哀思。
元昊又凑近一步。
紫衣人儿忽然微一抬头,浅浅眸光似乎不经意地向他一瞥。
元昊的呼吸却随着那不经意的一瞥嘎然而止。
难以描述的姿容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力量。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既不喜,也不悲。但那神情却足以令元昊相信,为了那一袭紫衣的喜怒哀乐,会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送上自己的性命。甚至,他自己也不例外。
那眸光的淡淡一瞥之下,已令他在心旌神摇之时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他定要那绝世的笑颜为他一人而绽放。
耶律祥熙在元昊身后低低咳嗽一声,眉目间闪过一丝得意。
元昊一惊,终于回头,表情犹自愕然,道,“耶律祥熙,她是谁?”
耶律祥熙微微一笑,作个手势,请他边走边说,道,“弟早已说过,她是我契丹国宝。”
元昊几乎三步一回头地跟着他走出回廊,道,“你开个价吧!”
耶律祥熙道,“此宝空前绝后,只怕得之不易。”
元昊笑道,“你且报个价,未必我就出不起。”
耶律祥熙浅浅一笑,道,“也许,大宋江山勉强可作聘礼。”
元昊看他一眼,半晌忽然大笑道,“耶律祥熙,你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耶律祥熙淡淡说道,“江山美人本来并重,何况还是这么一个‘红粉至尊’?”
元昊吃了一惊,“红粉至尊梅若涵吗?”
早就听说梅若涵天人之姿,无奈十几年前便失去了踪迹,从此一直无此眼福一睹芳华。今日一见之下,心里竟是说不出的疑惑。
那纤纤紫衣,当真便是江湖中闻名色变的“红粉至尊”么?
耶律祥熙却微微摇了摇头,道,“兄请谨言。宝马美人,英雄得之为至宝,倘若非是英雄,得之只怕反招来杀身之祸。”
言罢,当先领步向前走去;元昊心下疑惑,只得亦步亦趋。
片刻已穿过花园来到前廊。
耶律祥熙站住,转身举头望向茫茫夜色,叹道,“兄是成大事的人,南下掠宋早晚必行,如今祥熙恰好有此至宝,愿意作那蚁前之蜜,兄何故反而踌躇?如今契丹四分五裂,殊难成事,待到军民一心,横扫中原指日可待,难道兄长因为今日心中点滴疑惑,竟至宁愿来日与小弟为敌?”
微一侧脸,刀削剑刻一般的五官在月光下阴晴莫测,左耳银环忽然一闪,一道浅浅目光落到元昊脸上。
元昊毫不避讳地迎上耶律祥熙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忽然,元昊的笑声平地响了起来,耶律祥熙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元昊笑叹道,“耶律祥熙,你果然是个人才!这笔买卖,成交了。”
4-8烽烟起
大宋皇宫。
御书房。
“啪!”赵祯第三次把奏章扔在桌上。
一直侍立身后的小太监陈裕吓得浑身又是一抖,赶紧上前收拾被打翻的砚台、茶碗。自打那天主婚回来以后,赵祯几乎就没有过好脸色,摔个杯子茶碗已算平常,这会连奏章都摔起来了。想到还等在门外候旨的庞籍,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太师就算是进来了,怕也只有被骂出去的命。
赵祯一拂袖子站了起来,似乎怒气未消,喝道,“速宣包拯!”
陈裕赶紧应是,急急忙忙出去宣旨。
赵祯扶着脑袋坐下来,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西夏元昊领兵十万攻打延州。先是佯攻保安军,引延州军出援保安军,随后趁机攻占延州北面的金明寨,杀掠而还,进围延州。
延州知州范雍一日内接连三道加急文书请援。
契丹屯兵十万盘踞幽州,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简直是腹背受敌。
赵祯叹了口气,自太祖皇帝以来,一直重文抑武,如今烽烟四起,他竟生生找不出一个堪托兵权的武将。而这场战争的局势要是再不加以控制,到时契丹西夏一旦联手,大军长驱直下,瞬忽便有灭国之灾。
再叹一口气,包拯已到殿外。
赵祯急急挥手,“宣!”
三旬礼毕。
赵祯开口就问,“包拯,展昭是何时出的兵?”
包拯道,“半月之前。”
赵祯道,“此刻军至何处?”
包拯道,“已过真定。”
赵祯怒道,“朕让他带兵打仗,不是要他去游山玩水!怎么行军速度如此之慢?”
包拯微一低头,道,“天气渐凉,北路险峻,怕不好走。”
赵祯叹口气,道,“罢了,你令他速速领兵支援延州。”
包拯一怔,抬头道,“臣以为不妥。”
赵祯眉毛一挑,道,“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和朕唱对台戏啊!有何不妥,说来听听。”
包拯道,“契丹十万大军屯踞幽州伺机待动,真定府、河间府已经岌岌可危。一旦发兵,大军延河北东路直下大名府,则东京危矣!延州地处西北,尚可缓和一时,况陕西安抚使韩琦为将多年,临阵经验丰富,命他支援,事半功倍。”
赵祯道,“契丹屯兵幽州已有月余,一直视而不动。”
包拯道,“宋军与西夏兵若在延州展开激战,正是契丹挥师南下的大好时机。”
赵祯默然,契丹挥师南下……
延河北东路,直捣大名府,然后就取东京,大宋是亡。
这一仗,莫非要输?
惑然摇了摇头,不会,若涵不会置朕于死地。想到此处,赵祯茫然抬头,似是不甘心,问道,“包拯,契丹当真会挥师南下么?”
包拯道,“皇上恐怕还不知道,据回报说契丹女主耶律清和目前下落不明。如今契丹军权乃是握在北院大王耶律祥熙手中。”
赵祯怔了半晌,方才说道,“如此,便如你所说,派韩琦增援延州,命展昭领军速达河间府,守住河北东路。”
包拯躬身一礼,道,“臣领旨。”
刚要退下,赵祯又道,“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这枢密副使也不必做了。”
皇帝话毕转身,已拂袖离去。
4-9入梦
内宫。一片风花雪月。
赵祯却倚在栏边发呆。
转眼秋风四起。那紫衣,居然下落不明。
心里暗暗已猜到几分,同是一国之主,不会不知那些个篡位谋权的事;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就是听也听得够了。
何况,他自己也是……
赵祯苦苦一笑。
这帝王家日日夜夜如此乏味无聊,劳心费神;真不知怎么还有这许多人觊觎那死气沉沉的王位。
天下……
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
只是这器量、这诚信、这仁慈、这恩惠、这权力,却哪里是普通人支撑得起来的?
十几年来,赵祯耳边一直回荡着梅若涵临走时留给他的问题:
赵祯,你凭什么君临天下?又凭什么治理天下?
凭什么?
凭自己姓赵,恰恰生在了帝王家?
凭自己九死一生的离奇身世?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
可这普天之下,有道者又有多少?
黎明百姓、惶惶九州,这一切的一切,都衬得自己多么渺小!
长叹,身不由己;便只好当仁不让。
身后庞籍小声说道,“陛下,臣有礼奉上。”
赵祯淡淡道,“交给陈裕就是了。”
庞籍道,“此礼乃天下至宝,陛下不妨细看。”
赵祯不耐烦地回头。
漫漫轻纱,皎皎明月。
回眸处一袭紫衣倩然入目。
是梦?非梦?
梨莫言浅浅施礼,“莫言参见陛下。”
赵祯凝眸,这实在是太过相象的容颜,太过绚丽的梦境。若不是白玉堂告知实情,他真会以为是梅若涵去而复反。
他一伸手将梨莫言揽入怀中,微微一笑,道,“好!”
是梦,便入梦;是局,便入局。
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凑近雪样肌肤,眸中一片迷茫。
若涵,你终究,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