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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生契阔两痴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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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朝 花夕拾
红烛,纱帐。
桌旁,暖红酿,青瓷杯。
窗边,紫衣,明月。
元昊捧杯,久久凝视那一剪临窗背影,坐淡衷肠。
跃动的笑容,往往不及凝固的身影更令人刻骨铭心。
静默使那一袭紫衣更加脱尘,浴着月光,凛然若仙。
不可亵玩。
元昊一直这样提醒自己,不可以亲手打碎自己的梦想。
那紫色的、唯美的梦想。
却为何,抚着冷洁青瓷的手指那样跃跃欲试,渴望沾染那两片温润的红唇。
体内沸腾的血液这般叫嚣着;去撕毁那紫衣,去揉碎那明月!
去毁了她,毁了她的高洁静默,毁了她的神圣无暇!
要她。
要她和自己一起堕落。
直堕进十八层地狱,九死不悔。
要她和自己一样肮脏、一样晦暗、一样龌龊。
不顾一切。
要那明月跌入污淖;要那云彩染尽尘埃。
是触碰不及的高远,是眺望不到的寞落,是握不住的流沙、唤不回的岁月。
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圣洁,叫自己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卑贱。
心底的暗色前所未有的明晰、蔓延、膨胀。
仰头,杯酒落肚。
“啪”。青瓷杯在元昊手中化为粉末。
他站了起来,几乎带翻一桌佳肴;梅若涵却仍未回头。
发烫的手掌盖上紫衣消瘦的肩;微微用力要把她的身子扳过来。
她不动。
终于发狠,一把拽过她的身子推挤在墙上,手起,狠狠一巴掌落下。
梅若涵苍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嘴角一抹血色倾泻。垂下的眼睑微微颤动,遮住了眼底无尽杀气。
纤痩的拳已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元昊的手却伸过来。
梅若涵突然抬起眼睛,眸光似剑。
元昊被这气势震住,微微一怔,随即笑开,“怎么?想杀了我?”
手掌抚上光洁的面颊,摩擦、揉捏。
“可惜啊,可惜你功力全无,手中无剑。”
指尖滑向玉器般的颈。
“可惜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梅若涵抵死挣扎,手指够到桌边一只瓷杯,还未抬手,已被元昊按住。
“不要乱动,伤了我事小,万一划破了这如雪的肌肤,就可惜了……”
伸手自那纤细手指中夺过瓷杯。放在眼前把玩,忽的一松手,瓷杯落地,顿时摔得粉碎。
玩味的目光重又投射过来。
梅若涵突然矮身从他臂下钻出去,未出一步,被元昊一把拽住按倒在地上。
昏乱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纤白手指胡乱抓起一把碎瓷,血液顿时自指缝渗出。
元昊双目尽赤,竟伸手一同握住那把碎瓷,大笑着一把扯开紫衣,右肩如雪肌肤顿时凸现。
元昊突然沉默下来。
空气里布满他们轻微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
然而目光却是沉寂。
一枚鲜红的梅花痣穿透丝丝屡屡的黑发跌入视线;梅花痣下,是一道未愈的伤口。
元昊不由呆怔。她的身上竟然有伤?
梅若涵趁机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身子缩至窗沿,背倚屏风,眸中写尽羞辱。
握着碎瓷的手横腕割下,竟像是要自戕。
元昊扑去,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轻薄的紫色衣角从他的指缝里滑落,好似片片飘零。
他终于是抓不住她么?
元昊大惊,眼睁睁看着锋利的碎片就要齐腕切下。忽然身后窗子被人撞开,未及回头,劲风呼啸,杀气四溢。已被一脚踹翻在地。
元昊不甘心地抬头。
却看见一袭蓝衣疾风般掠到,指风倏发,阻下瓷片。落地间急急举臂扣住梅若涵的手腕,轻轻一拉,将她揽入怀中。
影落,风止。
蓝衣挺立。
梅若涵颤颤偎在他怀中,长发零散铺开,喘声如泣,犹自惊魂未定。
展昭翻过梅若涵的手掌,片片碎瓷和着斑斑血迹逼现眼前。转眸见她面白如纸,看着自己的眼中满是惊惶陌生之色,似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的存在。
梅花痣下剑伤未愈,拉扯之下血水不断渗出来,不由心中大恸。轻轻抬起手掌为她穿好衣服,一伸手臂环住她瘦弱腰身,却是揽得更紧。
他再抬头,看向元昊的目光已是杀气毕露。
只看一眼。
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扶着梅若涵往外走。
元昊侧步拦住,道,“把人留下!”
展昭没有再看他,冷冷说道,“拦我者,死!”
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寒夜中光芒一点,直奔元昊眉心而去。
元昊侧脸欲避,谁知展昭剑锋一转,将他退路一一截断。一贯内敛的剑气突然激发,剑影荡漾,直看得元昊眼花缭乱。仓惶闪躲,泠泠剑锋却如电追到,光华暴涨,扑面而来。
元昊大惊,急忙沉肩,却听“啪嗒”一声,咽下领口竟被挑开。
展昭收剑,依然没有正眼看他,只冷冷说道,“让开。”
冰冷的语调透出无尽的威慑,满满的怒意虽经刻意控制,却仍然不可遏制地泄露出来。
元昊咬牙,“你究竟是谁?”
凛冽双眸看向他,吐出两个字,“展昭。”
元昊终于侧身,让出一条道。
院中灯火通明,已似布下天罗地网。
剑影重重,展昭看也不看,挥手转腕,剑不出鞘,一步未停。
只留得身后一路惨叫。
没有人看到他如何出手,只见他目不斜视,穿过重重包围,如砍瓜切菜,势不可挡。
原本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心里一阵阵发毛。
这蓝衫男子看上去面容清俊、书卷之气十足,偏偏此刻就似上古名剑出鞘,杀气腾腾。
手不离剑,剑不出鞘,已足令他们寒彻肺腑。
后面的人再出手,都已怯了。
展昭却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耶律祥熙。直觉而言,那是一个高手。
淡淡的眸光掠过去。
耶律祥熙负手而立,腰边一把银质弯刀,左脚跨前,右臂绷紧。
一触即发。
无语。湛卢去鞘,黑色剑身缓缓腾起一股气流,激荡。
刀剑相交。
竟然是无声无息。
耶律祥熙的刀尖饶过剑身刺向梅若涵。
而展昭的左手揽着梅若涵侧过身去,右手举剑穿透白光点向耶律祥熙执刀的手腕。
腕翻刀飞,剑分三点。
刀追紫衣,不依不饶;剑影横飞,攻守有度。
耶律祥熙一抹冷笑挂上唇边,立刀砍下,忽而转手,一截蓝色衣袖应声纷飞,却是声东击西。
展昭微退一步,执剑而立。揽着梅若涵的手,却始终未曾放松。
刀光游龙般袭至。如秋风过境,一片肃杀,万叶飘零,刀刀不离梅若涵左右,微一触及,便是致命。
近乎无赖的打法,却很奏效。
展昭护着梅若涵步步后退,已是守多攻少。
梅若涵看着展昭,十三年气息如旧。
他来,已是足够。
凑近他耳边低低言道,“耶律祥熙布下陷阱,乃是调虎离山,此刻宋营将士必然遇险,况且我无半点功力,你带着我,决然不能全身而退,不如先走,容图后计。”
言罢,竟一掌推开展昭,于一片刀丛中露出一个绝世的笑容,道,“你能来,我已满足。”
耶律祥熙猛地举手一刀砍向梅若涵。
展昭大惊,足尖一挑,剑鞘如离弦之箭向耶律祥熙直直飞去。身子凌空腾起,一剑追到。
耶律祥熙不得已后侧半步。
展昭已拧身揽过梅若涵,急道,“你非要我点了你的穴道才肯老实些么?”
一挥手接连十几剑,一气逼开耶律祥熙,猛提一口气,向上纵跃,几个起落,已跃上屋顶。
不料屋顶另有埋伏,两人足未落定,已是数十只羽箭齐发。
展昭无奈,提气再跃,长剑急旋,缴落逼面而至的羽箭。
第一批箭才落地,第二批弓箭手已经蓄势待发。
简直是避无可避的安排。
蓝衫紫衣已如困兽之斗,死死支撑。
忽的,屋顶斜斜飘落一个身影,竟是萧立。
只见他回头冲展昭和梅若涵笑了笑,道,“展昭,你是好人,我错怪你了。这里交给我,你先带陛下走!”
一边说,一边已冲入敌群中。
杀声四起。
展昭冲萧立道声谢。带着梅若涵冲天跃起,立时奔离北院大王府。
漫天明澈的月光,无数擦肩而过的树影。
清新温柔的夜风,莫名纠缠的长发,相互依偎的身影,紧紧相扣的十指。
回眸,浅笑,只此一生。
相视,携手,共度红尘。
5-2焊 马轻裘白玉堂
大宋。
清晨,秋意渐深。
卫州县城一家小小的酒楼外,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一望即知是罕见的千里快马。
酒楼内,白玉堂一身如雪白衣倚窗斜坐,眸中光华闪闪、如雾潆山,长发倾肩而泻,在晨风中微微飘荡,似仙临凡。
忽然,他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笑了一笑。
微一抬手,一杯酒落肚。
接着,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扬起了一阵尘土,一匹栗色高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片刻已至酒楼下。马上人一身皂衣翻身下马,几步跑上酒楼,直奔白玉堂而来。
白玉堂坐着没动,微微一笑,施手布了一杯酒,递给来人。
来人接过一饮而尽。急急说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梨莫言到了卫州之后投宿在东门外的来宾客栈,客栈的伙计说,她第二天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白玉堂微微一笑,道,“那伙计还说了什么?”
来人道,“当天夜里有一名太师府的下人来找过梨莫言。”
白玉堂又是一笑,只管自己喝酒,不再言语。
来人却显得有些着急,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去一趟来宾客栈?”
白玉堂一摆手道,“不急。刘忠,你先坐下,陪我喝杯酒。”
刘忠颇为不解,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坐了下来。
白玉堂见他不情不愿,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微微一笑,道,“你进了来宾客栈,是怎么问伙计的?”
刘忠纳闷道,“还能怎么问,我就说你可曾记得有一位姑娘……”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下来,眼中精光一闪,拍案道,“对了!我没有说梨莫言长什么样,他怎的就知道我在问谁?难道……?”
白玉堂笑道,“你还算开窍!展昭乃是在卫州县衙里碰到梨莫言的,而次日梨莫言就早他一步回到了东京,也就是说,当天夜里梨莫言根本就没有出过县衙,又怎么可能住在什么来宾客栈?”
刘忠恍然大悟,忽而又惑然问道,“既然梨莫言不曾在卫州的客栈投宿?为何还要差属下问遍卫州所有的客栈?”
白玉堂道,“问得好!第一,我此来卫州,乃是为了查知县身份;第二,我要你挨个问遍卫州的客栈,就是要放出消息,叫他们以为我们毫无头绪,从而给他们时间,布置好陷阱。”
刘忠一怔,“难道说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往陷阱里跳?”
白玉堂微微一笑,略一仰头,目光茫茫飘远,道,“刘忠,你做了那么多年捕快,可知道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忠愣了愣,随即摇头,道,“属下惭愧。”
白玉堂回眸看着他,道,“那只猫说,是效率。”
转头,目光投向渐升的晨阳,他清俊的面容蒙上一层金光,“稍微迟一刻,证据就有可能被销毁,人证也有可能被杀死,没有了人证物证,即便满朝上下都是像包拯那样的清官,也无济于事。这样,苦主便只能永远石沉大海,不见青天。”
“这种方法虽然冒险,却是十分节省时间。”
唇边勾起一条动人的弧线,自己虽然时常责备那只每每喜欢自己往陷阱里跳的猫,事到临头,用的却是同一种方法。
微叹一声,他离开东京的第四天,那猫就赶着出征去了,走时伤口必未愈合。天气日渐凉了,边关荒陲怕更是阴寒难耐。何况如今西夏、契丹两面夹攻,当中还掺和了一个身为契丹国主的梅若涵,再加上一个高深莫测的赵祯,那猫必定又是外伤带着心病,新仇夹着旧恨,两边为难、四面楚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几天不见,还真有些想他了。
白玉堂又叹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见到猫,必定给他一份大大的见面礼。
就三百招好了。
不多不少,正好叙旧,顺便查伤。
想到这里,嘴角一牵,又露出一个微笑。
刘忠看着忽而愁眉不展、忽而由衷微笑的白玉堂,不由大感头痛。
忽的站起身来,白玉堂道,“先回东京一趟。”
“啊?”刘忠彻底懵了,“那卫州怎么办?”
侧身留下一个微笑,白玉堂淡然道,“据说是,不攻自破。”
5-3 逃
夕阳如血,层林尽染。
滦河延岸的官道上。
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天地,展昭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又将身前的梅若涵拥紧了些,无可奈何地挥手加了一鞭。
若在平常,他是怎么都不会动用马鞭的。只是昨夜自北院大王府出来,几乎已经策马跑了整整一天,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身后那群契丹铁骑。展昭对契丹境内的地理方位根本不熟,最糟糕的是,怀中的梅若涵一直昏迷不醒,展昭自己身上的伤口也早已裂开,再这么下去,怕是只能束手就擒了。
正想着,又是两支没羽箭擦着肩膀射进路旁的小树林里。
展昭皱眉,凝神细听。第二阵利箭破空之声传来,他低头一勒马缰,顺势抱着梅若涵滚下马来,沿坡急急奔入官道边的一片杨树林。
他这一记腾挪,身法使得十分巧妙,在身后的追兵看来,竟像是他二人中箭跌下马来一般。
契丹兵中欢声四起,满以为可以绑了他二人回去领赏,近前才发现人影全无,首领气得大吼一声,当下布置四处散开,细细搜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官道四周也变得安静起来。
一片刀砍草丛的声音中,有一个小士兵叫了起来,“统领,这里有血!”
抬头,繁密的枝叶之间赫然是一角染血的蓝衫,立刻大叫,“树上有人!”
树下士兵旋即一字排开,引弓放箭。
疾速的没羽箭雨点般落在蓝衫上。
“啪嗒”。
又是一滴鲜血掉了下来。
漫天的断枝残叶纷纷落下,接着,是一件破旧不堪的蓝衫。
首领大怒,这分明是展昭事先用蓝衫裹了一包枝叶放在树上引开他们的视线,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当下挥刀喊道,“给我追!”
数十骑士兵立刻又上马飞驰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
“啪嗒”。
第三滴血落下。
万籁俱寂。
没多久,树上重重地跌下两个人来。
正是契丹骑军统领绝地三尺而不得的展昭和梅若涵。
展昭胸前伤口裂开,面色苍黄。
梅若涵右肩剑创未愈,又被适才一阵乱箭射中左腿,紫衣紧紧贴在身上,一片血迹纵横。
展昭颤着手扯开粘在她身上的紫衣,细细看了看伤口,很快点穴止血,伸出去拔箭的手却生生滞在了空气中。
回眸,看见梅若涵一脸的苍白憔悴。
扶起她靠在自己胸前,左手搭上箭尾,一咬牙,将箭拔了出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腿上直钻进心里。
梅若涵张口欲呼,还未出声,已咬着了一个人的手掌。
耳边传来展昭温柔镇静的声音:“追兵还没走远,我得给你上药,忍着点,痛就咬。”
知觉缓缓恢复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偎在他胸前,梅若涵唇边浮起一个微笑,索性放心靠下去。
这一靠,身后却传来清晰的吸气声。
意识到什么,梅若涵猛然转头,问,“你怎么了?”
展昭慌忙笑了笑,道,“没事,没事。”说着低头就要为她敷药。
梅若涵却伸手拦住他将要倾下的金创药,忍痛蜷起腿,道,“我不上药。”
展昭眉头一皱,道,“胡说什么!”
她瞥他一眼,“除非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展昭无奈,道,“我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梅若涵拧身,不依不饶,“那我看看。”
展昭本能似的向后缩了缩身子,一手捂着胸口,慌忙转开去的脸已是通红,“又胡说……”
梅若涵瞪着他,“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看伤。把手拿开。”
展昭抬头,近乎无辜地看着梅若涵。
梅若涵冷冷道,“看我做什么?难道你要我亲自动手帮你把衣服解开?”
展昭忙道,“不用,不用。”低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头刚想说话,却正对上梅若涵一双明澈的眸子;再度低头叹了口气,终于将衣服解开。
交错的伤痕立刻呈现在梅若涵眼前。
刀伤、剑伤、鞭伤、棍伤……
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在她眼前晃动,像极了她内心一片沟壑纵横。
“怎么……这么不小心……”
话难成句,眸中已是含泪。
展昭却急急忙忙将衣服扣好,笑着避开梅若涵的目光,扶她靠在树上,自己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说道,“上药吧。”
他低着头,细心地清理她腿上的伤口。
她看着他,夜风中飘动的长发,低垂下去的睫毛,挺立的鼻,微抿的唇;细致的动作和专注的表情。心突然就化作了一汪春水。
微颤着,伸手抚去他颈边乱发。
十三年岁月如白驹过隙,当曾经的刻骨铭心都已不再那么真实,却是在重逢的这一刹那恍然而悟;天长地久,其实也不过如此的一个瞬间。
展昭抬头,“疼吗?”
梅若涵静静看着他。
目光纠缠,忽然就再也不能分开。
顾不得什么,她投入他怀中,紧偎着,再不放手。
展昭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直到伸手触到她依旧缎子般光滑的长发,嗅到那白梅凛冽的清香,才突然伸手,将梅若涵一把拥入怀中。
不要看。
不要再看那含泪的双眼,憔悴的面颊;不要再看那鬓边的白发,眉间的沧桑。
不要再看。
那血迹斑斑的紫衣。
也许,十三年后这样的一个瞬间,已是足够;也许,十三年后这样的一个瞬间,仍是奢求。
许久,梅若涵躺在展昭的腿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微笑道,“昭,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展昭低头宠溺地看着她笑了笑;抬头望向茫茫夜色的眸中,已是一片沉痛。
梅若涵又道,“昭,你看到那颗星星了吗?有的时候我看着它,就像看着你的眼睛。”说着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昭,我一直在想,也许,十三年前真的是我错了,我不该……”
展昭伸手盖住她的嘴,道,“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上天让我们在有生之年重逢,也许就是为了要我们去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
梅若涵眸中一痛,道,“杀了一个人,怎么还弥补得来?”
展昭扶她起来,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道,“我不许你再想这些事了。”
梅若涵脸上微微发红,侧脸道,“那么多年不见,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展昭一把拥住她,笑道,“你连女儿都给我生了,还怕什么?”
梅若涵笑着避开去,道,“胡说什么!”
展昭笑着看着她,眸中满是调侃之色,道,“也不知是谁胡说?……”一伸手将她捉回怀里,笑道,“敢对我玩花样,我看你胆子也见长!用玉堂的话说,叫做皮痒了讨打!”
说笑着,梅若涵突然眉头一皱直起身来。
展昭刚要问怎么了,却见她微一侧身,登时吐出一大口血来。他几乎手忙脚乱地扶着她,急急问道,“若涵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梅若涵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不碍事,大概是太高兴了。”
展昭急道,“又想蒙我!哪有人高兴得吐血的?”
梅若涵斜斜倚在展昭肩上,淡淡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环冰心经’那门功夫,练起来需得收敛心性,控制情绪……”
展昭微微恼怒,道,“你怎么还在练‘环冰心经’?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梅若涵伸手掩住他的嘴,道,“好了,我以后不练就是了。”
眸光一转,已自黯然。
若不是“环冰心经”压制着,只怕自己早已毒发身亡了;便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她微叹一口气,一时心神荡漾、压制不住,竟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展昭大惊,道,“若涵,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给我说实话!”
梅若涵恹恹说道,“昭,你点我神阙穴……”
展昭一怔,道,“你疯了?神阙重穴一经扫及非死即瘫,何况你现在……?”
梅若涵半开玩笑道,“穿心术不也‘非死即瘫’吗?怎么公孙先生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难为我当年说要施‘穿心术’救他,差点没先被包大人给铡了。”
展昭想及当年之事,面上神色微微缓和了一些。疑惑道,“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然后我才考虑要不要听你的。”
梅若涵叹了口气,“这些医书上的东西,等给你解释完,我也该死了。”
展昭无奈,道,“若涵……”
梅若涵笑了笑,道,“好了。你就照我说的做没错。我们才刚刚重逢,我舍不得这么快死的。放心吧。”
展昭又看了她一眼,道,“那好吧,你说,我照做就是。”
梅若涵道,“点了神阙穴就是,剩下的,我自己知道。”又露出一个笑容道,“没事。”
5-4 追
东京。开封府。
公孙策看着躺在床上的燕衔香笑了笑,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道,“醒了就好了。”他转身去端药,忽然颈边一凉,低头,只见一柄寒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公孙策不由愕然,“燕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燕衔香执剑的手尚有几分颤抖,声音也是沙哑,目光中却透出浓浓的杀气,冷冷问道,“你为什么挪动我的《环冰心经》?”
公孙策一怔,“什么《环冰心经》?那是什么东西?”
“嗤”——公孙策颈边衣服已被划破,只听燕衔香冰冷的声音传来,“少给我在这儿装模作样,我昏迷之前将《环冰心经》贴身收在怀中,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被放在了桌上,这其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有机会拿走这本书?”
公孙策更加疑惑,“一本书?”
燕衔香“啪”的将桌上摊放着的《环冰心经》丢给公孙策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公孙策看着封皮的四个字着实发了好一会子怔,喃喃道,“这是梵文。”
燕衔香冷冷瞥他一眼,道,“知道就好。”
公孙策道,“我不知道。《环冰心经》是江湖上奉为至宝的武功秘笈,公孙策一介书生,拿它来做什么?”
燕衔香眸子一转,不再说话,窗外梅惊鸿一袭黑衣忽的一闪而过。
燕衔香心内一动,身子也动。瞬间已经收剑。紫衣一掀朝门口奔去。
白玉堂刚刚回到开封府,正急急忙忙往书房去找包拯。路过回廊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一抹紫衣直直冲了过来。
几乎出于本能,白玉堂伸手抱住了她。
大约过了一个注视的时间。
燕衔香挣脱白玉堂的怀抱劈手给了他一巴掌。
不待白玉堂有所反应,已经翩然去远。
下一个瞬间,屋里的公孙策就听到白玉堂掀翻屋顶的吼声:“燕衔香,你给我回来!”
刘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看着暴跳如雷的白玉堂,暗暗想道:那一巴掌,看上去还真不轻。
公孙策赶紧跟出来,道,“白护卫……”
白玉堂一时忘了收回杀人的眼神,直直地瞪着公孙策道,“怎么回事?”
公孙策一怔,道,“学生也不知道。燕小姐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
白玉堂收了收神道,“找人?”
公孙策看着白玉堂的面颊,摸摸自己的脖子道,“不知道,还说是《环冰心经》被人掉动过了。学生还差点……”
话没说完,眼前的白玉堂已经不知去向。
刘忠望着突然空旷的回廊,和公孙策对视一眼。
无奈。
燕衔香站在已经复建了一半的慕贤山庄的地面上大喊:“梅惊鸿,你给我出来!”
许多正在埋头干活的小工纷纷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她。
燕衔香怒视众人道,“看什么看?快去把梅惊鸿给我叫出来!”
身后忽然传来玩味的声音,“就你这么叫,喊破嗓子也没人会理你的!”
回头,看到双手抱胸的白玉堂,燕衔香怒意更盛,“你来做什么?”
白玉堂一扬眉道,“难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燕衔香瞪他一眼,转身欲走。
白玉堂叹口气,道,“要找梅惊鸿跟我来吧。”
燕衔香一怔,看着他不做声。
白玉堂又是长长一叹,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我没有恋童癖。”
燕衔香双眼一瞪就要发作,白玉堂抢先说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言罢转身,喃喃道,“展昭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不尊重长辈的女儿来……”
燕衔香跟上一步,冷冷道,“也不知道是谁为老不尊。”
白玉堂闻言几乎跳起来,一转眼看见燕衔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得生生咽下一口恶气,心道,那两个人,还真是像……
见到梅惊鸿,已是半盏茶之后了。
燕衔香掏出一本被印制过的《环冰心经》的时候,梅惊鸿几乎和白玉堂异口同声地叫出来:“怎么可能?”
梅惊鸿道,“我生怕若涵在里头夹带什么玄机,还特意翻开过,的的确确是未经拓印的真本,绝不可能有假!”
燕衔香冷冷道,“难道我自己把它复制了一份吗?”
白玉堂道,“这本明明是在你的身上,除了公孙先生给你疗伤,还有丁月华服侍你之外,就再没别人碰过。我们都知道《环冰心经》是不二的秘笈,除非……除非是——”
转眸看着燕衔香,两个人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丁月华!”
白玉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展昭也躺在床上,所以不可能是他。常常能够进入展昭房间的人不多,而且知道你身上还有一本《环冰心经》的人就更少了,几乎可以说除了梅惊鸿就只有丁月华一个人而已,可是她拿《环冰心经》有什么用?”
燕衔香眸中已是杀气四溢,“怎么没用?《环冰心经》江湖至宝,得之练之,则可称霸武林。”
白玉堂瞥她一眼,道,“称霸武林?她以为自己是梅若涵啊?”
梅惊鸿拍案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道理?我得把她追回来。”
燕衔香一把拦住她道,“要追也该是我去追!”
白玉堂道,“干脆你们一起去,我正好也有话带给展昭。”
5-5 死生契阔
滦河官道上,马蹄声如远天响起的阵阵闷雷,滚滚而来。
恬然偎于展昭怀中正渐渐入眠的梅若涵突然直起身来,惊道,“详稳司的军队?”
展昭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禁声,目光已警觉地瞟向四周。亮如晨星的眸子看着梅若涵身后的西北方向突然一闪,旋即收回目光看住梅若涵,微微摇了摇头,冲西北方一抬下巴,目光又已跟了过去。
梅若涵微一侧眸,身子向前一扑,斜斜跌入展昭怀中,顺势揽过他的肩膀向左一推。
展昭借着这一动作的掩饰,得以顺利移出右手,衣袖中一枝袖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直取西北方的草丛,几乎是同一时刻,草丛中传出一声闷哼。
直到“扑通”倒地之声响起,展昭才长吁出一口气,冲着梅若涵微微一笑,道,“暂时没人了。”
梅若涵支起身子笑道,“三千皮室详稳君军随后就到。”
展昭双眉一挑,望着她的眸子笑得无所畏惧,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意气飞扬,“纵来三万,能奈我何?”
梅若涵低头一笑,忽的瞥见自己受伤的左腿,眉心顿时一蹙,道,“昭,点我神阙穴。”
展昭立刻又陷入犹豫,面露难色,道,“这……这真的没问题吗?我倒是可以确信我这一指下去死不了人,不过你万一要是瘫了的话,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也很麻烦的。”
梅若涵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哭笑不得,道,“这就是你与玉堂共事六年的结果吗?我对他至今仍然健在表示钦佩,改天一定要当面跟他讨教如何对付你这只老奸巨猾的猫。”
展昭眉头一展,仰天大笑,道,“玉堂抓猫功力见长,现在开封府内衙满院子都是他带回来的野猫,你倒真是可以和他切磋切磋。”
他说着话,目光却扫向自己的手指,面上笑容尽数敛去,道,“告诉我实话。”
梅若涵叹口气,道,“没有武功,感觉像废人一个,我不喜欢。”浅笑着回眸,马蹄声渐渐近了,黯然道,“何况……”
展昭轻轻抬手,道,“我明白。我只要你告诉我,这样做伤害有多大?”
梅若涵微微一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总之死不了就是了。”
展昭凝视眼前春阳般浅浅笑容,久久沉默。
夜风吹过,抚乱长发三千。
尘土味渐渐地浓了。
展昭抬手,看定梅若涵道,“答应我一件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要活下去。”
手起,指落。
恰点在梅若涵胸前曲阳穴上。
梅若涵脸上春阳般的笑容瞬间冻结,“昭,你……”
展昭轻柔地褪去她身上染尽血色的紫衣,说道,“耶律祥熙屯兵幽州,实为反扑中京作准备,幽州西侧踞大同府,北为大定府,他实在已经扼住了契丹的咽喉要塞;而况元昊持十万大军攻掠延州,来势汹汹,野心非小。只是他二人面合神离,如今你已是他们对垒最关键的一着棋子,双方都对你不利,你一定要小心。”
一贯挺拔的蓝色身影立起,迈步走向草丛,将紫衣往那探子身上一裹;回头一笑,“我宁愿与你对阵沙场,也不愿见耶律祥熙或者元昊中的任何一个将你据为己有。”
他弯腰抱起那捧紫衣,身子几个起落,已消失在一片斑驳树影中。
官道一侧,喧闹的声音顿时排山倒海般响起,“在那边!追!”
那马蹄阵阵就像是踏过她的心脏。
尘土飞扬。转瞬便静了下来,似潮起之后的跌退,似花盛放之后的败落。
似生命自体内剥离的空空荡荡。
万物忽而石化。
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在四周响起,一声,一声。循环往复……
瞠视的眸中,一滴泪水终于落下:
昭……
耶律祥熙一勒马缰,目光冷冷瞥向负手而立的展昭,道,“人呢?”
展昭环视四周数百铁骑,道,“走了。”
耶律祥熙厉声喝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展昭牵起嘴角淡淡一笑,道“那你又何必要问?”
耶律祥熙一怔,忽的不怒反笑,道,“展昭,你劫走清和陛下,就不怕我向大宋皇帝兴师问罪?”
展昭看他一眼,道,“在下恰好是奉了皇上旨意前来讨伐耶律清和的。阁下若等不及要为展昭去送捷报,展昭也欢迎的很。”
耶律祥熙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扫视展昭,忽而笑道,“展昭,你的外衣呢?如此衣冠不整,莫非已做下什么好事?堂堂南侠,原来也是偷鸡摸狗之辈!”
说到最后,已是提高声音环视四周;四周士兵顿时一齐起哄,一时间各种不堪入耳的话纷纷传入展昭耳中。
展昭淡然笑道,“带兵出征,居然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关心敌将的私事,阁下还真是特别啊。”
耶律祥熙顿时拉下脸,怒道,“展昭,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展昭冷冷一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腕抖,剑出。
天地间响起一阵清啸。
蓝色身影持剑挺立,周身泛出一阵耀眼光华,仿佛已与长剑合为一体。
耶律祥熙一怔,随即拔刀跃下马来,冷笑一声,“都给我上!我就不信拖不死你展昭!”
数百铁骑一拥而上,马蹄声几乎踏碎天地。
树林内,梅若涵手背上晶莹剔透的一脉肌肤,肤下浅青色经脉忽的一阵起伏。微蜷的手指颤动着,艰难地向掌内扣去,一点,一点,渐渐握实。
苍白的面颊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失色的唇被咬紧。
昭,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梅若涵不允许你这样死……
五脏六腑内皆是翻涌搅动的疼痛,心却如同空空荡荡的一个铁盒子,一记敲击,荡起无数回声:
今生来世,梅若涵愿与你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恍然似回到冲宵楼的漫天火光中。
说好了我们要生死与共。
这拳终于握紧,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突起;纵然经脉断尽,亦九死无悔。
只要,你等着我……
单薄的身子忽的向前一扑,一大口血随之喷出。
一阵风吹过,林中树叶沙沙作响。
纤细身子突然冲天飞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瞬忽消失在黑夜中。
一个,两个,三个……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展昭望着眼前越来越多的人影,苦苦一笑。
剑下伤了多少人了呢?
他们,也很痛的吧……
眼前一阵模糊,胸口阵阵发疼:秋夜露重,若涵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冷。
“嗤”,后背又被划开一道缺口。
无数刀光在眼前掠过,无声无息。世界也仿佛静止。
耶律祥熙看着展昭,目光渐渐变冷,他已折损五名副将,他居然还能够屹立不倒,手下一柄长剑在夜空中恍若黑白无常的招魂法器,将他几百骑兵步步逼退。
想到此处,他眉头微微一皱,手指轻举,已拔出银刀。
黑暗中顿时泛起一道浅色光华,似凌厉寒风,直逼展昭面门而去。
展昭抖腕出剑,一记隔开近身劈来的四把马刀,剑锋回转,抵上耶律祥熙的银刀。
银刀一绞一带,意欲令展昭长剑撤手;展昭顺势将剑往外一送,至耶律祥熙近身处突又发力,一把握住剑柄往内一带,剑锋竟直直绞向耶律祥熙的胸口。
耶律祥熙大惊失色,慌忙撤手收刀,隔开展昭的剑,足尖微点,身子腾空而起,一脚踢向展昭胸口,借力飞退四丈有余。
展昭一个踉跄,直退出三步方支剑立定,胸口热辣辣的痛楚瞬间遍及全身,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耶律祥熙站在远处惊魂未定,忽的发现展昭似有旧伤在身,冷冷一笑,道,“展昭,天要亡你,你怨不得我。”
银刀泛起一道光芒当空划下。
身后十数把马刀几乎同时砍下来。
不知是谁的马,突然发出一声低低嘶鸣,似在为刀光笼罩中的展昭哀悼。
光弧划下,却只划了半个。
黑暗中横地透出来一点凌厉的寒芒,擦过耶律祥熙的银刀直直钉入展昭身后的一棵大树上。耶律祥熙看着自己银刀上半片缺口当场怔住,再一凝眸,却只见钉在树上的赫然是一粒黑珍珠。
耶律祥熙倒吸一口凉气:梅若涵的耳饰。
不及回头,身后一阵清风伴着梅若涵冰冷的斥责声急旋而至。
“耶律祥熙,你找死!”
展昭迷蒙的目光忽的清亮起来,望向那一袭单薄白衣时透出几分深埋的痛楚。
耶律祥熙定了定神,冷笑道,“早就听说梅若涵和展昭不清不白,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目光上下游走,嘴角挂上一抹冷逍。
梅若涵冷冷一笑,足尖微点,踢起地上一柄断刀,腾空拧身,身子似与短刀合而为一,白色光华挟着凌厉杀气向耶律祥熙席卷而来。
耶律祥熙不敢怠慢,当即举刀迎上,挥手一连二十四刀,却刀刀落空。
他根本看不到梅若涵的刀,也根本看不到梅若涵出手的招式。
只觉寒光一闪,断刀已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梅若涵目光如千年玄冰,冷冷扫来,“耶律祥熙,你若是不怕当着三千将士的面弑君,只管杀了我。不过我要提醒你,做人最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不要把耶律清和想得太简单了。她能给你兵权,自然也能把它收回来,不信的话,你尽管试一试。”
断刀向前一推,凛然而立,“识相的,赶快滚!否则——”
转柄的手掌忽的一摊,断刀直直飞向耶律祥熙身侧的一株大树,眼看就要插入树身,却在刀锋触及树身的刹那自空中跌落,化作片片灰烬。
林中顿时鸦雀无声。
耶律祥熙自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撤。”
马蹄声重又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终于陷入一片寂静。
展昭看着梅若涵,似责备,似心痛,似诧异,“若涵,你……”
出口,话未成句。
面前梅若涵已吐出一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5-6魔 姬艳舞
醉行云。
东京最大的酒坊。
竹帘,纱幔,歌女,舞伎。
佳肴,美酒。
白玉堂倚在栏前,懒懒回眸。
刘忠气急败坏地站在一边,道,“卫州郊外发生命案,据报,死者是来宾客栈店小二一家。”
白玉堂似乎并不吃惊,目光重又投向楼下堂前的一名舞伎。
身披轻纱,莲步轻移,举手投足,极尽妍态。
目光移至舞伎的一双美足,肤似明珠,肌骨均匀。右边脚踝处系着一根极细的红丝,红丝上坠下一只银铃。
铃随步响,心旷神怡。
刘忠跨前一步,怒道,“你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对不对?”
白色身影纹丝未动,似乎已看着那舞伎出了神。
刘忠愈发生气,道,“因为有人可能会对皇上不利,所以宁愿弃下店小二一家五口性命不管,也要尽量早地回来。如今却是在这里赏歌喝酒,抛下大把空闲时间单为保全自己尽忠职守之名,也不多留在卫州一刻,争取那五个无辜的生命?这就是锦毛鼠白玉堂的所作所为吗?”
白玉堂淡淡道,“如此佳人美酒当前,你莫要大喊大叫煞了风景。”转身,递过去一杯酒,“不妨坐下喝杯酒,这段舞极是迤逦,不看可惜了。”
刘忠抬手一抹,酒水洒了白玉堂一身,青瓷杯落地,顿时粉碎。
“这等酒,刘忠消受不起。”
白玉堂坐着不动,似乎全然没有把倾下的酒水当一回事,只管凝眸看着刘忠铁青的面色,一丝微笑浮上唇角,“你可知皇上已有四日不朝?”
刘忠目中仍是怒意,瞪他一眼,道,“知道。”
白玉堂伸手拉开一把椅子,道,“如果你不想太引人注目,就先坐下来。”
刘忠看着那一身白衣上斑驳的酒迹,抿了抿嘴,坐了下来,“你离开卫州之前曾经去过知县衙门,为什么那个时候不交代他们保护店小二一家的安全?”
白玉堂瞥他一眼,道,“你就是现在杀了我,那一家子也已经死了。对于既成事实的事,最好不要过于执着。”
刘忠道,“那本是可以挽回的事。”
白玉堂眯起眼睛笑了笑,目光又已扫向楼下的舞者,“刘忠,你知道她跳的是什么舞么?”
刘忠冷眼看去,目光一经触及,顿时被那似虚又实的舞步吸引,竟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白玉堂抬手喝下一杯酒,淡然道,“你不妨再看看周围坐着的那些酒客。”
刘忠怔了半晌,方才收回心神看向四周,只见周围酒客个个目光如痴如醉,面上神色尽是迷狂。不由大吃一惊,问道,“这是……?”
白玉堂看向楼下舞者,冷笑道,“契丹护国神教白山堂的魔姬艳舞。”
刘忠更为吃惊,道,“那不是失传了好几十年了吗?”
白玉堂浅浅笑道,“江湖上的传言,怎么能作准?白山堂主邵平光亲自驾临东京,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他的目光淡淡瞟向舞者,“此人功力尚浅,故而没有什么杀伤力,否则你刚才那一眼看过去,只怕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刘忠一怔,道,“结果如何?”
白玉堂回眸看着他,道,“魔姬艳舞向以操纵人的心智出名,你说结果会如何?”
刘忠垂下目光,沉默许久,道,“我明白了。可是无论如何,那家五口人的生命不该就这样白白牺牲!如果展大人……”
白玉堂抬手打断他的话,淡然一笑,道,“没有如果。展昭和我异地而处,他根本就不会去卫州。”
刘忠望着白玉堂起身走开的背影,道,“难道……”
白玉堂挥手丢下一锭银子,道,“不必难道了。皇上四日不朝,就是因为魔姬艳舞。”
八贤王府。
白玉堂冲着八贤王笑了笑,“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王爷么?”
八贤王瞪他一眼,道,“本王怎么知道你是冲着本王来的,还是冲着王府里那几坛西域进贡的好酒来的?”
白玉堂拍案大笑,道,“知我者,八贤王也!”
八贤王摇头笑叹了口气,挥手吩咐下人上酒,侧脸看着白玉堂灿烂的笑容道,“今天早上契丹使者才刚刚给本王送来,你晚上就到了,消息还真是灵通。”
白玉堂将颈边一缕头发甩向肩后,道,“有美酒处,岂能少了玉堂?”
八贤王叹道,“朝中怕是要出大事了,你还能有这等闲情逸致,本王也实在是服了你。”
白玉堂接过侍者手中的酒杯,淡然笑道,“朝廷纵然异姓,与我白玉堂有什么关系?天下姓李姓赵,这西域美酒照样是西域美酒,天下,可不也还是那个天下么?”
八贤王怔了怔,微微一笑,道,“你要真那么洒脱,今夜又找本王做什么来了?”目光一瞥白玉堂手中的酒杯,道,“就为这几坛西域美酒?怕不是本王说,这等酒,你陷空岛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却希罕它?”
白玉堂抿一口酒,闻言仰头灌下一杯,大笑道,“我还以为自襄阳一战之后,朝廷念在陷空岛的功劳,会放心些呢?看来你们还是对陷空岛的通天财富念念不忘,依旧在怕我和哥哥们造反。”
八贤王道,“皇家有皇家的难处。民间的生意做到你们那样,也未免太招摇了。皇上岂能不过问?”
白玉堂侧眸一笑,“如今呢?”
八贤王一怔,“你都知道了什么?”
白玉堂眸光一闪,浅浅笑道,“你若是下一张奉旨搜查都亭驿的文书给我,再敲上你的大印,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八贤王瞪他一眼,道,“你还真是能为本王找事!都亭驿是大辽使者的驿馆,岂是随便搜得的?”
白玉堂目光瞥向自己衣服上的酒迹,道,“你直说怕打草惊蛇不就得了?你放心,不先打把草把蛇惊出来,我上哪儿捉去?自然事情不给你办砸就是了。大不了皇上追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白玉堂把剑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开的。”
八贤王一愣,道,“你真的确信此事与契丹使者有关?”
白玉堂一把扯过八贤王的帽带,露出一个微笑,道,“难道你没有同感吗?”
八贤王一巴掌打掉他的手,叹口气吩咐下人备齐文房四宝,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文书写就。
白玉堂将文书收进怀里,大步朝外走去,至门口忽又回头,道,“到时候万一皇帝要砍了我,你千万别忘了带着刀下留人的圣旨去法场候着,否则陷空岛真的造起反来,你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话音未落,那抹白衣却早已消失不见。
八贤王对着空空荡荡的花厅,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寂寞。
在王府外等了许久的刘忠看见白玉堂满面笑容的出来,立刻迎了上去,问道,“办妥了吗?”
白玉堂将文书交给他,道,“行了,你连夜带人去搜,记住,把事闹得越大越好!”
刘忠接过文书笑了笑,忽然察觉什么,问道,“那你呢?”
白玉堂微微一笑,道,“回去沐浴更衣。闯后宫。”
5-7 将门之 女
大宋边境。
河间府。宋军驻营。
一个小卒跌跌撞撞地闯进军帐,“杀、杀过来了!”
丁月华冷冷道,“什么杀过来了?说清楚些!”
小卒气喘吁吁地说道,“契丹兵杀过来了。好、好多人马!夫人,快点通知将军吧!”
丁月华回眸,冷冷一笑。
通知将军?将军在哪里?
到了河间府见过原来守城的将士,粗粗布置完工防之后就不知去向,丢下全营士兵一去三日不返。能令展昭做下这等玩忽职守之事的人,丁月华连想都不用想,这世上除了梅若涵还能有谁?
唇边又是一抹冷笑,河间府,离契丹中京倒是近了许多啊。
那边厢难保不是牛郎织女会七夕,诉不尽的柔情蜜意呢?倒放心丢下她在这里独掌大局?
她素色的衣袖猛地一挥,“守住城门,不许出击!”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小卒跌了进来,“报!夫人,将军,将军他……”
闻听“将军”二字,丁月华猛然侧眸,动作太大竟然荡起颈边垂发,“将军怎么了?”
小卒喘息未定,道,“将军刚到城下,看上去伤得不轻,身后就是几千追兵,再不开城门,怕是……”
话音未落,那素色的裙裾激荡,丁月华的身子已飘出帐外,只遗得一句急呼:“开城门!”
小卒半跪在地上,半晌才愣愣地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将军的马上,好像驮着清和女帝。”
东厢城门。
丁月华“啪”一巴掌挥在守城的士兵脸上,怒道,“我叫你开城门,听见没有?”
士兵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颤着手看向身边的副将韩珏。
韩珏看着丁月华,道,“非是末将不关心将军的死活,只是这城门一开,只怕契丹几千骑军随后就到,城里百姓众多,玩笑不得啊!”
丁月华回头,看到一张张年轻士兵的脸,或者茫然,或者木然,或者淡然。
知道韩珏的话有道理,却又不能不救展昭,她只得一咬牙,飞身奔上城楼,触目只见展昭策马而立,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单骑身后,是渐渐逼近的契丹大军。
饶是佳人在怀,仍是见不得他历险,丁月华心突地一跳,冲口喊道,“拿绳索来!”
身边士兵立刻递过一柱麻绳。丁月华看也不看,将绳绕腕一圈,身子已凌空飞起,直直冲下城去。
身法之快,看得城墙上的将士齐齐瞠目结舌。
跟上来的韩珏叹了口气,道,“真不愧是将军夫人啊!”
展昭见丁月华直扑下城墙来,心里暗吃一惊,脱口喊道:“月华,你快回去!”
丁月华执着绳索一把系上自己的腰身,将长出来的一截抛给展昭道,“昭哥,快上来!”
展昭接住绳索,道,“不行,这绳子太细,承受不了三个人的重量,月华你先上去!”
丁月华看一眼契丹骑军,斥道,“什么时候了还你啊我的!接了绳子跟我上去!”
言罢,也不管展昭允是不允,也不管绳索是不是太细,足尖一点,腾空飞起,至城墙中段又是一记借力飞身,直冲城墙顶上而去。
展昭将绳索套在梅若涵身上系个死结,策马一鞭,马匹吃疼飞奔起来,展昭借那马一冲之力,掌劈马鞍凌空跃起,托着梅若涵向上跃去。循着丁月华的落点在城墙中段拧身借力,再冲云霄。
丁月华已落在城墙内沿,见契丹骑军逼近,忙道,“小心伤着将军。快放箭!”
这边宋兵的箭如雨点般向城下射去。
这边绳索已经绷紧,展昭胸口一痛,急急拼尽力气将梅若涵向上托起,自己却是眼前一黑,向下坠去。
丁月华见势不妙,一把将绳索这端扔给韩珏。自己夺过一名士兵手中长枪,倒转枪柄向下一送,喊道,“昭哥拉着!”
展昭集中最后一点精神伸手握住长枪一端,借力飞起,终于落在了城墙内,身子落下,却是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那边契丹主将立马狂呼:“把清和陛下交出来!”
这边副将费尽力气才把梅若涵拉上来,一看之下立刻惊呼,“这,这怎么,怎么是梅大人?”
丁月华恨恨地瞪了副将一眼,道,“少废话!把她关进地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探视!”言罢扶起展昭就走。
韩珏看着面如死灰的梅若涵,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5-8 骂宫
陈州门路。
平日喧闹的夜市空无一人,几个小贩挤在路边,看着浩浩荡荡踏过街市的马队窃窃私语:
“这是要干什么呀?”
“不知道啊,呀,这不是刑部的刘大人吗?”
“这又刀又枪的,要去哪儿啊?”
“哎,要出大事咯……”
刘忠当先策马徐行,听到四周议论,不由皱了皱眉。
他原本只带了两队捕快,临出门又被白玉堂叫住,非让他把刑部所有人马都给带出来,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无奈挥手加上一鞭,道,“快点,快点。”
白玉堂绕着皇宫城墙走了几圈,仰头看了看。
终于自景龙门前打开扇子笑了笑,昂首走向守卫。
他抬手,一块金牌自袖中滑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奉八贤王之命即刻进宫觐见皇上。”
言语间有淡淡眸光扫过,不怒自威。
守卫果然不敢多问,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白衣翩翩,纸扇轻摇,缓步而行,穿廊过室。无论见着谁,一概态度温和,点头微笑。
然而他眼前却突然闪现出十三年前的一副画面来:
他的四位哥哥被困襄阳,展昭连夜赶回东京求援,一袭布衣凭御赐金牌直闯金殿,一路疾行穿过长廊,所遇带刀护卫对他无一不是按刀为礼,态度恭敬。
白玉堂那时就跟在暗处,若是赵祯不肯发兵支援,他就要以武力要挟。
那一路展昭如出鞘长剑,气势慑人,其一身凌厉风华令白玉堂至今记忆犹新。
纸扇合拢,一丝微笑浮上白玉堂的唇边。
没想到十三年后,他白玉堂会穿过同样的长廊,做出同样的事情。
一丝时光凝滞的错觉掠过心头,十三年前襄阳一役,表面上伤亡并不惨重,实则在每一个曾经参与那一战的人心中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疤痕。
尤其是处在核心地位的展昭、梅若涵和他。
哀莫大于心死,却不知今夜又会有怎样风景?
他身形一闪,已飘至御书房中。
纵起一跃,落在书桌前,修长的手指抚上奏章。眼前时光如水般流过。
多少年前,年少轻狂的自己曾经翘腿坐在这张龙椅上,坐等刚刚升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展昭前来擒拿。
还记得展昭一身红色官服走进来,合上门将一干御林军全部关在门外。
年轻的他们曾经在这里对视彼此,自此风云一会,十数年生死相依相斗。
至今御猫与锦毛鼠的御书房一战在江湖上仍然是无人知晓结果的一个谜题。
白玉堂微微一笑,猫鼠这一斗,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江湖凶险、官场风波一齐度过。
他抬首看向御书房门外走过巡逻士兵的身影,心下暗暗一叹;展昭,你我曾在这皇宫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杀退过多少刺客呢?
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奏章上:
“契丹军七万围河间府,迄今十日,府内粮草渐绝,民怨已生……”
他的眸光微闪,手起笔落:“着河北东、西两路军兵分二路,一路即刻奔边境,攻契丹南京;一路奔真定府,严防蛮兵反扑。”写罢掷笔大笑:“展昭,白玉堂平生得知己如你,得对手如你,九死无悔。”
白光闪过,人已直奔后宫而去。
刘忠站在都亭驿门口,叹了口气,一挥手道,“给我搜得仔细些,一处都不许放过。”
几队士兵立刻扑进都亭而去,契丹大使站在门口,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们、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竟敢、竟敢……?”
刘忠举手一揖,道,“抱歉,下官奉大宋八贤王爷手谕,搜查契丹使馆都亭驿,公务在身,请阁下见谅。”
言罢,擦着契丹大使的肩膀走了进去。
花厅。
一路、二路、三路、四路士兵纷纷回来报告,尽皆摇头,一无所获。
刘忠站在庭前,等着最后一路士兵前来回命,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目光扫过花厅的窗板,忽然一丝破布落入眼中。
第五路士兵头领回来报告,还是摇头。
刘忠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走向窗前,手指一拈,取下布块。转身看向契丹大使,淡淡一礼,道,“打扰了。”说着挥手命令撤兵。不顾契丹大使的破口大骂,施施然而去。
契丹大使见他们去远,忙扯过身边一个小厮,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小厮领命,急急奔出都亭驿。
暗处,刘忠浅浅一笑,跟了上去。
白玉堂看着赵祯,道,“你等我多久了?”
赵祯扶着脑袋,目光透过指缝看向白玉堂,道,“你还不打算告诉朕实话么?”
白玉堂摇头道,“除了劝你好自为之,我无话可说。”
赵祯道,“那你来做什么?”
白玉堂微微一笑,道,“替你批阅奏折。”
赵祯抬头,就要拍案而起,“你……!”
白玉堂双手撑着书案,俯下身子瞪着赵祯,道,“杀了我!”
他颈边的长发随着他的一俯身倾泻而下,目光灼灼,“陷空岛富可敌国,兵强马壮,雄踞江南。除五义先除白玉堂,你除掉我,解散陷空岛,安社稷,平天下,这才是帝王的霸气,帝王的做法。你杀了我,我白玉堂佩服你!”
赵祯撑着书案站起来,“你当朕不敢么?”
白玉堂一甩头发,走开几步,忽又回身,道,“你敢,你当然敢!当年襄阳一役,你为我和展昭设下什么局大家心知肚明。人人都说是襄阳王赵珏谋朝篡位,谁知道是你赵祯一箭双雕?你好,你很好!诱使自己的兄弟谋反,顺便算计自己得力的臣子,可进可退,八面玲珑。只是我问你,若当年不是梅若涵全力揽下这件事,现下包拯、韩琦、颜查散那些臣子还会对你忠心耿耿?你赵祯还能稳坐江山不倒?”
他顿了顿,目光倏然冷似千年玄冰,直视赵祯,“稳了内政,寒了人心。你当展昭这些年是在为你卖命么?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你怕陷空岛起兵反宋,你怕展昭知道的内幕太多,你怎么就不怕西夏兵掠边关,民不聊生?你怎么就不怕契丹大军南下,踏平中原?”
赵祯怔立着,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咬牙切齿道,“你,你……你给朕出去!”
白玉堂冷冷一笑,道,“话说完了我自然会走。你想是早已忘了十三年前梅若涵临走时说了什么了,可我白玉堂还记得,她说皇土难失,人心易倦。你不怕边关出事,不就是因为有个梅若涵替你挡着么?可梅若涵一个人能挡得住多少兵马?你还真把她当成神了是不是?现下西夏、契丹兵分二路,一旦联手是什么后果,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么?”
清朗的目光环视四周,似透过墙壁居高临下看向万水千山,意气慨然道,“你当这天下是谁的?你当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是为了谁?受伤中毒下天牢,难道我们合该欠着谁么?你处心积虑地在朝中树立梅若涵的威望,你让她位极人臣、骑虎难下,又到底是想做什么?赵祯,我劝你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我白玉堂既然十三年前能从冲宵楼全身而退,十三年之后自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把我怎么样了。在朝六年,收敛心性,白玉堂烦了、倦了。今天我把话晾在这里,我再给你三年,如果三年之后你还不懂得怎么做一个皇帝的话,我白玉堂有生之年,必为天下百姓请命,纵背上谋反之名,也誓要拥立新主,一统海内!”
话到此处,赵祯跌坐在椅子上,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玉堂看着他,道,“这些话你最好一字不差地记住了,我没有耐心再说第二遍,你好自为之。”
白衣一掀,就要离开,忽又回头,道,“三天之内,你最好小心。”
赵祯靠在椅背上,垂目凝眸,听若未闻,只喃喃自语,道,“你赢了,你果然赢了……”
白玉堂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忍,微叹一声道,“都亭驿是我要搜的,和八王爷无关。顺便说一句,不是我白玉堂苛责,怪只怪你生在帝王家,做了皇帝。做人总得知道自己的位子。”
赵祯如有所触,猛然抬头,痛楚的目光却只见到空空如也的大殿。扶手上,泛白的指节忽的一松,绷紧的身子颓然了垮下来。
一阵夜风吹过,烛火突地一跳,大殿随即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黑暗中。
5-9 情觞
一个宫女匆匆走过来,在梨莫言耳边轻语几句。
梨莫言倏然站起,青色身影只是一闪,便消失在几十枝高烧的红烛之下。
环佩一路叮咚响过,前面的白色身影终于站定。
梨莫言身子腾空而起,一跃已站在白玉堂的面前。
白玉堂微笑着看着她,道,“我一直没有认真和你交过手,现在我承认是我小看你了。”
梨莫言纤长手指自腰间划过,长袖一卷,吐出一柄软剑分睛点去,道,“现在也不晚。”
白玉堂却只是站着没动,一双阳光般明媚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梨莫言,全然不把已袭至面门的软剑当成一回事。
寒锋在距白玉堂鼻尖一寸时顿住,梨莫言冷冷问道,“为什么不出手?”
白玉堂微微一笑,道,“你不会杀我。我也不会杀你。这么打没意思。”
梨莫言一声冷笑,道,“你好像很确定。”手指向前一递,剑锋自鼻尖划下咽喉。
白玉堂忽然收了笑容,道,“你记得十四年前你刺我的那一剑么?”手抚上胸口,道,“这里,疤还在。”指尖点着心脏的位置,“这里,伤也还在。”
软剑寒锋顿时一颤,一线血色在白玉堂的脖子上弥漫开去。梨莫言一惊,顿时撤手。
白玉堂忽的笑了起来,道,“我喜欢过你。”
梨莫言恨恨言道,“有这么一张脸在,不喜欢我的人还真是少见的很。”
白玉堂摇头道,“那个时候连我都以为自己喜欢你是因为你长了一张和梅若涵一模一样的脸。但是错了,我们都错了。”长叹着,转身缓步走开,道,“我希望你趁早收手,这趟局不好玩,你输不起。”
梨莫言咬了咬牙,道,“展昭有难,你去不去救他?”
白玉堂转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梨莫言,道,“我说了那么多话,你还是想算计我?”
梨莫言道,“是算计,却也是实情。得五爷眷顾,本是莫言毕生之幸。”
白玉堂的目光停在梨莫言脸上,许久,方才叹道,“你终究还是不肯说实话。罢了罢了,反正你说了实话我们之间也没有可能重来。你自求多福吧。”
言毕转身疾行,瞬间已至几丈开外。
梨莫言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五爷……”
白玉堂并未转身,只远远地挥了挥手,道,“别叫我,别叫我……”
梨莫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目中有泪盈眶,喃喃道,“南侠有难,你自是不能不去,只是此一去、此一去……只怕你我,生死永诀。”
5-10 离
刘忠看见白玉堂即刻迎了上去,微笑道,“我自都亭驿收获不小。”
白玉堂却似乎意兴阑珊,淡淡道,“那很好。”
刘忠道,“大人怎样?”
白玉堂挥手示意他禁声,只顾自己低头一路疾行,进了内衙。
刘忠不禁大为纳闷,也只好埋头跟在后面,一抬头,却见白玉堂已在展昭门前站定,不由愕然,问道,“展大人回来了?”
白玉堂回眸,道,“刘忠,你说一个人一生,能够得到几个像展昭那样的兄弟?”
刘忠一怔道,“像展大人那样的人,得一个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真的,白大人,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兄弟私底下有多羡慕你和展大人之间的情义呢!”
白玉堂忽然哈哈大笑,道,“得一已是造物恩赐!说得好!展昭有难,纵然是黄泉地府,我白玉堂又怎能不去闯上一闯?”
刘忠更加惊讶,道,“展大人怎么了?”
白玉堂一笑,道,“刘忠,陪我上屋喝酒。”
刘忠还来不及反应,就觉眼前一花,已被白玉堂带了上去。
刘忠好容易自屋顶站稳,便有一阵清风吹过,忽觉视野开阔。东京半数风景尽收眼底。不由得转身笑道,“原来展大人和白大人都是这般会享福的人,此处风景绝佳,又十分的安静,的确适合喝酒,难怪你们有事没事老是上屋上树的呢!”
白玉堂微微笑道,“刘忠,你别再一口一个大人了。你如今是刑部的总捕头,官阶不在我和猫儿之下。”
刘忠笑道,“以前在府里一直都这么叫,早就习惯了。”
白玉堂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卫州这桩案子,皇上为什么会要你来和我一起查么?”
刘忠道,“不知道,我原也奇怪。刑部和开封府一向各司其职。”
白玉堂道,“是你的老上司向我推荐你的。”
刘忠一怔,“老上司?难道是梅姑娘?”
白玉堂点头道,“就是她。所以你才更要努力,尽快把这案子彻查清楚。”
刘忠神色顿时变得恭敬起来,道,“梅姑娘待我恩重如山,刘忠万死不辞。”
白玉堂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小坛酒来,仰头喝了一口,递给刘忠道,“没那么严重。查案别老学展昭,没事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要懂得保存实力。”
刘忠喝口酒,道,“是。”
白玉堂一手搭上刘忠的肩膀,道,“你别老那么拘束。一会我教你一套刀法,你要用心学。三日之内,宫中必用变故。”
刘忠怔了怔,道,“那大人你呢?”
白玉堂笑道,“好男儿自当驰骋疆场,马革裹尸。我么?自然是去边疆了。”
侧眸浅笑,“何况,边疆的葡萄酒简直妙不可言!”
双眉微挑,笑容似阳光溢了出来。看得刘忠微微失神。
5-11 趋 殒
河间府。地牢。
韩珏左右探视一番,对一副手道,“看着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布置完毕,韩珏快走几步,打开一扇牢门钻了进去。
梅若涵面无人色地倒在地上,乌色长发摊了一地。
韩珏对着跟在他身后,正捂着鼻子的军医一招手,道,“快来看看。”
军医看着梅若涵浑身的血迹先是一怔,随即蹲下,手指抚上梅若涵已无人色的手腕。良久,他看着韩珏摇了摇头。
韩珏一愕,道,“你摇头是个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开个药方啊!”
军医道,“不用开了,都这样了还开什么药方?早晚是个死字!”
韩珏气结,刷的站起来,道,“你……!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这是朝廷十三年前的枢密使梅彦大人,你治得也好,治不得也好,都得给我把她治活了,不然我一刀先杀了你!”
军医依然摇头,道,“你杀了我也好,反正你不杀我,将军夫人也是要杀我的。左右活不成,死谁手上还不都一样。”
韩珏怔了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将军也……?”
军医叹口气道,“实在不是我不治。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行医那么多年,像将军那等病人还是头一次碰到,没想到地牢还有一个,我这一下子就见了一双,还真是长见识的很!”
韩珏微怒,道,“废话少说,到底怎么回事?”
军医道,“寻常人有个头疼脑热得治不是?有个病啊痛啊的得治不是?这俩人的脉象,那叫一个奇。合着将军和这位梅大人平日里什么病都是扛好的。身子本来就虚,哪禁得这样的伤?将军还好些,这位梅大人啊,那本来就是身中奇毒,不久人世,这么一伤,还能活得成?”
韩珏面色一黯,道,“没治了?”
军医摇头道,“六经皆伤,两脉俱滞。没救了。”
正说着,韩珏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轻咳,他转身,居然看见展昭,吓得慌忙施礼,道,“将军,末将……”
副手一脸苦相跟在展昭后头,对韩珏道,“大人,属下、属下拦不住将军。”
展昭无力地挥了挥手,对军医道,“她中毒了?”
军医忙上前扶着他,道,“是啊是啊。我说将军您就让小老儿多活几天吧,您这一出来,一会将军夫人一怒,那小老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她砍的。”
展昭微微一笑,道,“反正早晚是个死字。你又怕什么?”
军医一怔,道,“将军……”
展昭叹了口气,淡淡目光扫到军医脸上,道,“说实话。”
军医抬头触到展昭的目光,忽然心底一阵发寒,瞥了韩珏一眼,道,“说实话,那是西域的一种奇毒,初于人体渡入,似、似……幽冥毒掌。”
展昭闻言眼前一阵恍惚,身子一晃。一边韩珏吓得一步抢上去,赶紧扶住他。
展昭定了定神,道,“你,你怎知幽冥毒掌?”
军医道,“不瞒将军,十三年前襄阳一役,朝廷半数士兵死于此毒,小老儿那个时候恰好也在襄阳,故而可以确信。”
展昭吸了口气,道,“结果如何?”
军医摇头,道,“毒已至脑,无药可救。若非梅大人内力精深,怕早已不在人世。还有……”
展昭眉头一皱;韩珏已忍不住道,“你这人说话不要总说一半好不好?一口气说完死不了人!”
军医瞪他一眼,道,“梅大人体内似另有真气牵制此毒,只是这时伤重,她之前又似乎运功强冲穴道,故而真气涣散,致使毒行加速。”
展昭目光一滞,道,“若渡真气,可撑几时?”
军医看他一眼,道,“至多一个月。”
展昭笑了笑,道声“好”。随即盘腿坐下,手掌已贴上了梅若涵的背心。
军医见状突然“啪”一声跪了下来,道,“将军万万不可。您这一口真气渡出去,怕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韩珏也单腿跪地,道,“将军,韩珏愿意代劳。”
展昭目光一瞥,道,“你……”
韩珏道,“将军莫非不记得十四年前高丽贡品一案,被判斩立决的韩执了么?”
展昭一惊。
韩珏道,“当年若非梅大人在最后关头找得人证,劫了法场,韩珏又岂有命活到今天?这些年韩珏守在边关,却没有一天不在挂念梅大人的恩德,如今上天有眼,给了韩珏这样大好的机会报恩,真是天遂人愿呢!”言罢,也盘腿坐了下来。
展昭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来,道,“也罢,一切拜托。”
回眸看了梅若涵一眼,转身出了牢门,回头道,“你们,找个客栈好生安置她,还有,莫要让夫人知道了。”
5-12 一 样心境两处伤
丁月华端着一碗药走近展昭门口,却见他对着月亮发呆,不由也是微微一怔。
依然的一身蓝衣,依然的静默如山,却不知怎的镀上了一层落寞。深蓝的夜空与他身上的蓝衣似乎要融为一体,却又似乎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深蓝也许是最接近黑暗的颜色,但从始至终,黑暗就不曾能够吞噬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