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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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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外双梅树,庭前昨夜风。
不知何处笛,并起一声中。
时近隆冬,一日寒胜一日。我沿着初见指给我的小路前行,经过昨日那荷花池的时候,池面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一阵冷风旋过,夹杂着几片梅花,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初见说,这里唯一一座有梅花的小院,就是九爷在这回梦楼暂住的地方。
◇ ◇ ◇
隔壁院落里淡雅的梅香随着冷风撩开我的发髻,拱入我怀里。我看着那墙头漫出零星的几枝梅花,不觉莞尔。才转过院门,我就停住了脚步。
宽阔的院落满是怒放的寒梅,洋洋洒洒的开满了整个视野,如仙境般迷蒙幻美。而那一袭黑衣的身影,此刻正置身这雪海之中,背对着我独自出神。
衣袂猎猎,发丝轻扬,万点梅花随风舞。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虽然穿着一身黑衣,却仿佛要融入这一片素白之中一般。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条金丝束带松松的揽在背后,更加突然出他颀长俊美的身材。他微微擎着右手,似乎是想接住那漫天飞舞的花瓣。
这一幕恍如名家的画卷,虽然极美却不敢让人轻易接近。
我站在小院外,生怕惊扰了他的兴致。只是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转过身来望着我。
“你,怎么来了?”
见他收了手问我,我对着他略略颔首,慢慢走近了几步道:
“来谢你昨日的恩惠。”
他不做声,只是静静的打量着我。过了片刻后,他伸手攀上一枝梅花,似是而非的看着我开口道:
“这回梦楼是小了些,住在这里可觉得委屈?”
“天下再大,人站的地方也不过尺寸盈方,差别只在人心大小罢了,无谓委屈与否。
“人心么……”
他喃喃重复着我的话,丢了手中那枝梅,转身向我走来。
“你可想知道,回梦楼缘何要劫持你?”
“除了圣女那重身份,我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
“梵若倒是把你调教的这般……”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听他这半句话,也似乎是认得梵若姑姑的语气。
“初离,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他似乎和白衣男子一样,都深知我的底细。如他们这般无所不知的人,却仍需要我的帮忙么。
我仰着头对他对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也并不拐弯抹角,只轻描淡写般的开口道:
“你,帮我杀了空天墨,如何?”
小院里寒风细细,梅瓣间或随风拂过我与他之间,转眼又坠落地面。落枝的梅瓣,命运便只随风捉弄,再不属于自己半分。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些梅瓣,而后微微扬起嘴角笑着开口道:
“九爷说笑了……”
他望着我,也忽的扬了嘴角淡笑起来,随手折了一朵梅花插在我的鬓角。
“那你便当我是说笑好了。”
我看着被他折去了花朵的空枝,不觉开口吟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九爷也随着我的目光,一同落在那空枝上。片刻后,他在伸手抚着那枝头的断口,转头侧目望着我。
“你,可愿做我的枝头花?”
闻此言,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他淡素的眸子里,带着水漾的温柔,难辨话语的真假。
我只是淡淡的笑着,从头上摘下来那朵梅花,放回到他的手中。
“九爷抬举初离了。梅抵得住严寒、耐得住孤独,初离是自愧不如的,不敢妄自与梅相比。况初离心中更偏爱檀木,可做隐香清欲、可雕木鱼静神”
“檀、多用于佛事,有出家避世之意。”
“初离为出云圣女,明虽非出家之人,却也自当清心寡欲、淡泊红尘、洁身自好。”
他极其轻细的舒了一口气,将手中里的梅花捏在指尖,转捻了几圈后放到了梅树上。只是天不作美,他才放了花上去,便来了一阵风,将那花打落在脚下。
他看着地上的落花微微一怔,嘴角隐隐露出一抹并没有笑意的笑容道:
“这里若是有什么不称意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作为回梦楼的主人,我自不能亏待了你。”
听着这番话,我眨了一下眼睛,心中不觉嘲笑起自己的主观轻率来。
——上面吩咐,若是姑娘问起他的名字,便告诉姑娘唤他九爷便好。
——这里唯一一座有梅花的小院,就是九爷在这回梦楼暂住的地方。
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里的主人是谁,我却先入为主,认定了那白衣男子为回梦楼之主。而今九爷的话,倒是证明了我的唐突。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原是要来向九爷致谢的,却不觉聊了这许多。
他见我望天,也跟着抬起了头,片刻后才转过身对我说道:
“这里风紧,陪我到廊下坐坐吧。”
我点点头裹了裹身上的大氅,随着他一同走到廊下。
他伸手摸了摸横栏,而后毫不犹豫的褪了自己的长袍,折叠着铺在其上,示意我坐在上面。
原本他的衣衫就略显单薄,而今而脱了长袍给我做铺盖,我自然是无法安坐的。就在我正欲拿起长袍,劝他穿上的时候,他却拿捏着适当的力度,按住我肩头强使我坐了下去。
“我听闻,昨日里你是寻着我的笛声来的,你也精通乐律么?”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九爷从腰间拿出他的笛子,那是一把紫竹做的笛子,通体紫黑、莹润光洁。
“这笛子,跟了你许久吧?”
我如是开口问他。
他点了点头,倒也是坦诚。
“我从十六年前得了这笛子,便再没让它离了身。”
九爷在看那笛子的时候,眼神中隐隐含着一份异样的情愫,说不出是怀恋还是叹惋。
“你来试试。”
他忽然把笛子递到我面前,我看着他已经恢复淡然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初离技拙,恐折了这样贵重的笛子。”
“无妨。”
他说着,将笛子塞到我的手中。我无法再与他客套,只好颔首致谢,慢慢将笛子送到唇边。
小院疏廊临江馆,露华浓、细风散。
遥望月里晓寒宫,玉桂沉香轻烟。
笛声三阕,云间水长,歌共明月断。
窗棂薄彩金刀剪,青丝懒、红妆淡。
拂袖坐案玉壶空,前世来生可堪。
缘悭一面,人间天上,梅如落雪乱。
一曲毕,我将笛子双手捧还与他。他却不接,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九爷……”
我轻生唤他三两声后,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我再一次把笛子递给他,他依旧没有动作,只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我,兀自的摇头又蹙眉。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这般,正在疑惑时,他却忽得伸手将我紧紧拥入他怀里。
“九爷。”
我心中惊慌,意欲挣开他的怀抱。
“不要动……就这样,让我抱片刻……”
他在我耳畔低语,声音低沉微微有些沙哑,隐约有哽咽的意味。一直淡漠清逸的他,莫不是他想到了什么伤心的往事,才会这般寂寥。
见他如此,我心中有些念牵,也便松了挣扎。初冬天气也是凌寒,他将长袍与我垫着,自己身上单薄,已是沾满了寒气。我被他揽在怀里,分明的感觉到他周身冰冷,衣衫冰凉。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 ◇ ◇
罗暮轻烟、门掩黄昏。
我回到这两日住的房间时,已是午后了。初见三人见我回来,即刻端了热腾腾的饭菜上来。画扇性子终归是活泼,看见了我就打开了话匣子:
“姑娘你要是再不回来,这些菜就要被我们热干了。”
“画扇,不要打扰姑娘用餐。”
初见一句话,画扇把后面的话都统统咽了回去,抿了嘴低头站在一边。
我本不觉得饿,只是在外面冻得久了,手脚都有些麻木。看着桌上刚好备了热粥,我便坐了下来。
一边想着适才九爷教我的新曲子,一边慢慢的吃着粥。粥才不过吃了一半,房门忽的被推开。我被打断了思绪,于是本能的抬头朝门处望了一眼。来的不是九爷,却是那一袭白衣轻佻主儿。
三个丫鬟一同向他屈膝问好,我则继续低下头吃粥。
他径直走到桌边,与我对面坐着,伸手捏了一块梅花酥塞到自己嘴里,边吃边含糊的说道:
“如何同九爷就能言谈笑语、赏梅品笛,而看见我却是这样冷淡。怎么说也是我带你来的回梦楼,我们的关系才应该更好一些,不是么?”
我没有理会他,依旧低着头慢慢的吃着粥。
见我不理他,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空天墨派了人,正在到处寻你。”
碗里的粥渐渐现了底,屋内的炭火生的也旺,我的手脚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放下调羹,我抬起头来看和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你是打算现在杀了我以绝后患呢,还是打算放了我呢?”
“那你是打算帮九爷杀了空天墨呢,还是打算跟我走呢?”
这句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他却并没有看着我,只是将目光游移在各个盘盏之间,寻找着喜欢的吃食。
我说与男子两个选择,他没有应我,却同样回了我两个选择。我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至少他应该是和九爷一同的。但他方才说的话,却又似乎不尽然与九爷同心。
若说九爷想杀空天墨是个谜,那么眼前的这个男子,便更是一个谜了。
寻了一圈,大约是没有找到喜欢的食物,他才悠悠的抬起头来看着我。没征兆地斜着嘴角冲我一笑,然后笔直的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向右前方做出一把剑的模样。
“忘了说了,我叫乐悕,是个江湖剑客!”
我看着他一副玩世不恭的闲散模样,不禁摇了摇头。
乐悕,是空殇王的名字。
我在空殇生活了十六个年头,此刻却有人在我面前,打着空殇王的名讳。
“我从未问及你的名字,你本无须告知。若你真的有心,也不该冒用空殇王的名字。”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枕在桌上抵着自己的下巴,一脸故作的严肃看起来格外轻浮。
“你与其介怀我的名字有假,还不如怀疑我就是空殇王呢。”
我侧目扫了他一眼,虽然我并未见过空殇王,但我却知道空殇王早已年过半百。而眼前的男子,不过才二十多岁的模样。退步而论,就算是空殇王驻颜有术,也绝不是这般轻佻模样。否则如何做的一国之君,又如何立得空殇二十载。
他见我不说话,起身绕道我身边,凑到近前盯着我的脸看。我正欲转头避开他时,他却忽而抑制不住的大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拍着我的头道:
“初离,你是真的不适合出来,竟会为了那样一句无边际的话,斟酌这许久。”
看着他几欲笑出眼泪的模样,我终于知道他方才是在戏弄我。而我却认真了那份戏弄,为那名字做了如许思量。
我拨开他按在我头上的手,冷冷的白了他一眼。
见我如此,他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即刻止住了笑声,恢复了那副散漫慵懒的模样。变换之快,仿佛有如两个人一般。
“好了,我不戏弄你了便是,我只是要你记得,我叫乐悕。”
我不解他为何突然这般正经起来,不自觉的便抬头朝他望去。那双含水的眸子里仍满是邪魅,但我总觉那邪魅之下隐藏了许多无法看穿的异样,莫名的让人不安。
浮生乱,世事浊。睁眼不识庐山,恨却身在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