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10、第 10 章

　　“啧……陛下小哥，你这儿还真寒酸啊。”

　　艾成打量着金禅国主的佛堂，没上没下地说。说完了才想起来所谓君臣大节，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

　　整座佛堂，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外壁截然相反，没有任何装饰，由光秃秃的石条砌成。圆形的拱顶上开了一个洞，日光从那里照射进来，如果殿门关上，这点阳光就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国主穿一身白色法衣，外披褐色袈裟，此外并无装饰。他坐在屋子正中的蒲团上，此时支起一边的膝盖，手里攥着个乌沉沉的烟袋，瞪了二位臣子一眼。纵然在这样采光不足——且烟雾缭绕的环境下，那白眼硬是气势逼人。从这个角度说，真不愧是有道高僧。

　　王泰彬彬有礼地行了拜见的礼节，一转身咳嗽起来。艾成拍着他的后背。国主拧起眉头。

　　“还是这么个病秧子。”

　　“怪谁啊！你这儿修得也太高了！”艾成还嘴。

　　“……不，”王泰断断续续地解释，“主要……还是……太呛了。”

　　国主哼了一声，手势熟练地在地上磕了磕烟袋，“什么事？”

　　“有人托我们给你带口信。”艾成说。

　　国主挑高了金色的眉毛。

　　“就你们？”

　　“怎么，看不起人啊！看不起人你别让我们来这儿啊！”

　　“切！朕什么时候请你们来的？是谁死乞白赖地非要跟来啊？！”

　　“年纪轻轻忘性不小哇陛下小哥！抽烟太凶闹的吧！”

　　“少废话！朕一句话就让你滚出国境！”

　　“哈哈！这种巴掌大的小国一抬腿就能出——”

　　好容易平顺了呼吸的王内史，一抬腿踩在艾将军的脚上：“艾成！这像什么话！”

　　艾成愣了愣：“你……”王泰一直称呼他的官职，哪怕是在北上流亡的路上，他没有任何职务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次突然间提着名字这么不客气地喊他，让他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王泰见他诧异，正气凛然地说：“御前奏对，只有大义，我跟你素日的交情就先免谈了。”

　　“嘿！”

　　王泰敛容正色对国主道：“陛下，昨日大集，我与艾成在集市上遇到凉国的安平侯秃发文珍和储君秃发羌奴。秃发文珍劝您捐出城池。”

　　国主一脸的不屑：“这样的废话，也值得说？”

　　“也许是废话吧，陛下。但这废话，也有让人在意的地方。”

　　“哦？……跟你们有关系吗？”

　　王泰忽然间傲然道：“陛下既然这么说，我们二人也真的只好请辞，离开这金禅国了。”

　　艾成想：还真是自然而然就替我做主了啊。

　　国主没说话。王泰平日因为总佝偻着看书，有时候有点驼背，此时却身姿笔直，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国主。过了片刻，国主哼了一声：“朕就听听看。你说吧。”

　　“自投鞭断流之业堕灭以来，南方丧乱，北方板荡，天下豪杰并起。陛下身周，强敌环伺，虎狼当道。凉国草创基业，数代而成，如今开疆河外，攻略西土，穷兵黩武，以讨不臣。我国城小民微，如何与凉国抗衡？秃发文珍出言挑衅，谋图之心一望而知。难道陛下没考虑过自全之策吗？”

　　“你认为该如何自全？”国主反问。

　　艾成道：“问哪个啊？是金禅国，还是你自己？”王泰望着艾成，微微一笑。国主的表情有些愠怒，但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厉声反驳艾成。艾成一鼓作气地说：“你和这小国，可不是一回事儿啊，陛下小哥。一开始就不是一回事儿吧？”

　　国主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转身对诧异的二人说：“跟我来！”

　　“啊？……还有更高的台阶吗？！”

　　“佛殿后有个露台，蠢货！”

　　“啊……好吧。”王泰叹息，“这也算是御前奏对的……一种形式吧。”

　　他们三人到了天台之上。除了身后佛堂的顶部，这里便是金禅国的最高点了。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太阳向着西方的地平线滑落，带有倦意的光显出几分温柔，照得整个城池里一片暖色。国主的目光却是清冷的。

　　“朕并不期待你们的忠心。”国主沉默了片刻，说道。

　　艾成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王泰拽了拽他的衣袖。国主道：“朕不期待任何人的忠心。一直以来，站在朕这一边的，只有朕，……我自己。”

　　“陛下。”王泰声音轻缓，“您是秃发王族成员吧。自小就出家了，是吗？”

　　“不错。我出生不久，父亲战死，母亲病逝。我的师尊光明法师收留了我。他佛学造诣极高，据说咒术也是一绝。我从小好武，他也由我自择门类，修习武功。国师乌哭，本来是他的师侄，后来也拜在了他的门下。师尊对我很好，我与乌哭也相安无事。在我十三岁那年，我与一个商队同行，去参拜别国佛寺。等我回来，乌哭告诉我，师尊圆寂，将封国传与我，把光明尊号传给了他。朕虽名义上为国主，这座城却是乌哭一手营建。”

　　“我说啊，你师父怎么嘶——”

　　“——怎么圆寂的？陛下？”王泰扬声打断了艾成。

　　“病逝。而后火葬。舍利塔设立在城外的西山上。”

　　“设在城外？”

　　“你们看这座城。”国主扬手指向下方。远处山势如墨蓝色的屏障，近处的城中佛塔耸立，隐隐传来悦耳的梵唱。

　　“有人称这里是‘不死之城’。自师尊圆寂，这里，乌哭不允许存在一切死亡。”

　　“都到了这个地步啊？”

　　“可是，陛下，国师又怎么能做到……”

　　“重病将死之人，在通明寺做过法事后，就送到西山上由僧官看守，而后在那里埋葬。墓地，一般人是不允许涉足的。”

　　“啧！听上去相当多事啊，这个乌哭！要是横死的人，他来不及送去怎么办？”

　　“你可以试试看啊。”国主冷笑道。

　　“想来也是一样的步骤吧。”王泰道。

　　“这是什么古怪的治国方式啊！”艾成怒道，“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才是安居乐业，但，这种，绝对，不是！他想要掌握这里人的生老病死！他当自己是什么？”

　　“我问你，蠢货。若是凉国夺去这城，你觉得这些人可以活得更好么？”

　　“呃？”

　　“方今乱世，人命如蚁。这一点在哪里都不会改变。”

　　“陛下小哥，那你怎么就能东游西逛的呢！你怎么就能躲在佛堂里抽烟呢！蚂蚁也想按照自己的方向走吧！被捆住了手脚，就算是虫子也不乐意啊！”

　　“喂！”

　　“你明明很想有点作为吧，我说！别瞪着死鱼眼装冷静了好吧？你就甘心被那个乌哭摆布吗？”

　　“宰了你！”国主断喝。他手头没有禅杖，就挥舞着烟袋劈了过来。艾成往后一跳，躲过这凌厉的一击。王泰道：“这天台没有围栏，还请陛下慎重。”

　　“慎重什么？！”国主怒道。

　　“啊，要是艾成掉下去了，可能来不及送到西山就断气了呢，这不合我国丧葬的常规呀。”王泰微微笑道。

　　“……托你吉言啊。”艾成咕哝道。

　　“陛下，您方才所说的西山丧葬，我很好奇。虽然，据说乌哭国师经受过失去师尊的痛苦，不愿面对死亡，但有必要对城民约束得这样厉害吗？臣等不才，愿请旨调查此事。凉国的事，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所谓臣等，就是你们俩吧。”

　　“正是。”

　　国主略低头沉吟片刻。艾成笑道：”你不是觉得我们人才难得，送死可惜吧？”

　　“哈！送死正好。你们两个大活人，要用什么理由去西山？”

　　“给陛下营造陵墓，如何？臣对风水学颇有心得。”

　　“……”

　　“凡事预则立呀，陛下。虽然您春秋正盛，但人命如露……天地四时，犹有变异，而况人乎！”

　　“……可恶！”

　　“可恶的意思是……”

　　“——准奏！”

　　“多谢陛下。”

　　国主冷冷哼了一声。

　　“陛下，臣还有一事请教。”

　　“讲。”

　　“您救了我们，难道不希望我们为您尽忠吗？”

　　“所谓尽忠，就是给别人为自己死的理由么？”国主回答。夕阳已经隐没于地平线，夜风渐起，高台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国主的白色法衣在风里翻飞，大袖飘摇，像是一对翅膀，要带着瘦削的身姿凌空飞起。

　　“朕没法给别人这样的东西。如果死亡来临，我会第一个冲上去迎接，不要别人在前头碍事。”

　　“陛下，您好像不大适合当国君。”

　　“住口。”

　　“那，就当是我们为了好奇心吧，陛下小哥？”艾成笑道。

　　王泰回眸向他一笑：“呀，这个说法，真是合我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