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11、第 11 章

　　“你看，将军，这是我刚写的——咦，不对，在哪儿来着……”

　　王泰埋头在一堆纸卷儿里翻来翻去。艾成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侵占我的地盘了吧！这些东西已经在我屋里搁了好几天了！”

　　“啊，这是我写的金禅国史大纲。我考虑再用秃发文写一个版本，到时候你要帮我校对啊。”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修史，将军，你知道是多么严肃的事，需要多少资料吗？我屋子里放不下嘛。”

　　“……你还来真的……”

　　“那当然！我还会把你我都写进去呢。”

　　“哈哈！那要写上我腿超~长，脸超~帅啊。”艾成笑道。他凑到王泰身边，看他手中的纸卷，密密麻麻的汉字，骈四俪六的句子，只能看懂个大概。王泰反而抬起头来，转脸看着艾成。将军愣了一愣：“怎么？”王泰倾身欺近艾成的脸，笑道：“我还真没想过，怎么写好呢？”

　　“干嘛像是你不认识我一样！”

　　“如此说来……将军，你多大了？”

　　“我没说过吗？——好像还真没有哎……我也不知道你多大！”

　　“我今年十九岁。八月初九辰时出生的。”

　　“哎？啊……我……二十一，十月……出生的吧，可能是。”

　　王泰点点头，侧着头开始研墨。艾成这才发现自己屋里都有文房四宝了，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王泰把两人生年推算出来，记在金禅国史大纲的背面。墨没用完，他索性又写上了自己的生辰。艾成的生日自己都不知道，王泰便没有写，随手添上“长兴”二字，正是艾成的小名。

　　“——你还记得？”

　　“刚见面的时候，你说的呀。”

　　“说不定你真适合修史呢。”

　　“啊，也不知道乌哭国师会不会给我这个时间。其实我方才想找的是这个！国主陵墓设计图！如何，将军？这是前墓室，左右两个耳室，这是墓道，这是藻井，这是——”

　　“……真是大兴土木啊！金禅小国负担得起吗？”

　　“问得好，将军！为此我查阅了历年的税收状况，还有户口登记。感觉有件事很奇怪。”

　　“哪里奇怪啊？你这设计图——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这个——我看国库搬空了也修不起来。”

　　“我是说，看记录，这几年户口减少的速度加快了呢。”

　　“第一批金禅国移民有那么大年纪吗？”

　　“不，多半是青壮男子。”

　　“啊？你我这样的岁数反而死得早？”

　　“不大正常吧。”

　　“这可说不过去啊！”

　　“是啊。”

　　王泰的眼睛闪闪发光。艾成一看他这表情，跟当年呼卢喝雉的样子没差别，就知道他兴头又上来了。每当王泰遇到了让他着迷的东西，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容色分外明亮，眼神又清澈又深邃，平日那懒散随意，还有那色不更变的修养，谋士的冷静风度，统统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这家伙外表斯文，其实骨子里是个不计后果的赌徒吧。

　　——我也是呢。

　　艾成无声地在心里给自己盖了个相同的戳儿。

　　“我们还等什么？拿着你这图还有陛下小哥的手敕，咱们这就出城，去西山。哦对了，一百多里路呢，你能行么？”

　　“唔……”

　　“算了。陛下小哥把整个北营的卫兵都调拨给了我，我和他们骑马，你乘车去。”

　　他们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西山。金禅国的卫兵们都对这里抱有莫名的敬畏，来到山下便逡巡不愿向前，又碍着艾成身份，不敢下马，纷纷在鞍上双掌合十，喃喃念诵佛号。艾成待要说话，王泰掀开车帘，笑道：“诸位勿惊。”他说的是汉话，卫士们有一半听不懂，但看他神色镇定和悦，心下稍安。王泰又换了秃发话道：“我们到这里，不怕恶灵。告诉你们，国主，是如来座下弟子转世。我们为他尽忠，佛祖会保佑我们的。”

　　众卫士又惊又喜。

　　“是如来的哪位弟子啊，王内史？”

　　艾成想，让你随口胡编，没词儿了吧。谁想到王内史面不改色，张嘴就来：“金蝉子长老。是如来的二弟子，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超度众生。”

　　“啊！怪不得我国就叫金禅国。”

　　“原来是这样，王内史不愧是读书人！”

　　艾成默默地转过了脸，怕自己的表情穿帮。王泰笑得十分谦虚：“哪里哪里。我们上山去吧，诸位壮士！”

　　西山并不太高，但山势险峻，石崖峭拔。这里王泰也不得坐车，就与艾成同骑一马，上了山去。沿路渐渐出现了零散的石头堆砌的祭坛。可是并没有见到墓葬。王泰看似毫不在意地欣赏着山景，曼声吟唱：“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丰隆岂久响，华光但西聩。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仰悲朗月运，坐观璇盖回……”诸壮士仰慕地看着他，只道王内史正在掐诀念咒，保他们一路太平。艾成忍不住偷偷地笑。王泰在他身后坐着，见他肩背抖动，便知其意，低声道：“喂。”

　　“金蝉子，真有你的。那是啥？”

　　“虫子。夏天吱吱叫的那个。反正发音差不多，就随口说了。”

　　“知了猴儿啊？！”

　　“小声点。”

　　“那个可好吃了，你知道吗？”

　　“将军，你这方面的知识真可靠啊。”

　　“看，前方有道拱门，还有僧兵看守。”

　　“……果然。”王泰也不再闲扯了。

　　用石头和木架搭起来的“门”很粗陋，并没有门扇一类的阻隔，上面却披着华丽的五色锦缎。看那锦缎还相当新，可见几天前才刚刚换过。门前僧兵几十人排成两列，众星捧月一般现出的人，正是乌哭国师。头戴银色法冠，身穿白色袈裟，向着艾成一行温和地笑着。

　　金禅国卫士们虽然有所忌惮，但素日受艾成训练，此时又受了国主崇高前世的感召，加上王泰咒语的加持，还能镇静地保持队形。“这种莫名其妙两军对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艾成嘟囔道。

　　“感觉……我们一来，让国主和国师之间的分歧进一步明朗了呢。”王泰悄声道。

　　“嘿，咱俩算是灾星吧。”

　　艾成从马上跃下，向着国师拱了拱手，又搭着王泰的胳膊，将他扶下马来。

　　“去跟他客气两句吧，靠你了。”

　　“不胜荣幸。你就少说话。”

　　国师含笑迎上前来，步伐轻捷，神情也没有半分不快：“听闻二位奉国主手敕，前来营选陵寝。在下久候多时了。”

　　“国师日理万机，有劳了。”王泰回答的很简短。

　　国师也并不多做寒暄：“此地为庶民葬所，我君恐怕不宜选陵于此吧。”

　　王泰笑道：“那是自然。敢问光明初代法师的舍利塔在何处？”

　　乌哭国师怔了怔：“初代……法师？光明师尊？”

　　王泰道：“没错。同为金禅国主，自然可以参照。若能将国主陵寝营建在侧，岂不更是相宜？”

　　国师面色浮起淡淡的不悦，如夜空上飘过的阴云，遮住了他方才温和如月光的笑容：“在下听说，阁下是要给国主修建地宫陵寝。光明师尊只有舍利塔一尊，建在一处，恐不相宜。”

　　“原来如此，在下冒昧了。”王泰也不坚持，“既是这样，在下就在此山中再择一地便是。不过在此，勘验吉凶，望气观水，多少也有相扰之处，还望国师见谅。在下愿拜祭初代法师，以表虔心，也求神佛保佑我君寿宫能顺利落成。”

　　乌哭国师道：“王内史言重了。这怕是你们汉家的风俗，在下不懂。诸位有君命在身，在下不敢耽搁，还请自便。”

　　艾成皱起了眉头，踏前一步正要说话，王泰看也不看地向着身后摆了摆手。

　　“多谢国师。不劳远送。”

　　国师双掌合十为礼，僧兵拥着他，径自入了石门。山路转了个弯，他的身影消失了。

　　“嘿，风雨不透啊。”艾成说，“阴阳怪气的家伙。我们跟进去会怎么样？”

　　诸位金禅国卫士不安地面面相觑。王泰笑道：”不必如此。今日权且回去。国师既然说了不耽搁咱们，哪天再来这山里转转看吧。”

　　卫士们听到“哪天再来”，多半松了口气，重新编队上马，蛇行下山。艾成照例牵来了马，就见王泰站在原地，望着那拱门后曲折的山路。

　　“干嘛呢？走啊。”

　　“感觉像一条蛇张开了嘴巴，这个门。”

　　“蛇？”

　　“嗯。这条蛇箍着金禅国。那城池就是一个紧闭的圆环，将军，耗费了好些年的人工。”

　　“我也有同感。”

　　“真想打碎它呀，将军。”

　　“哈！这还用说！他们掩饰得再好也没有用。一定有缺口……”

　　“是啊。就让我们作它的残缺吧。”

　　王泰意气风发地说，抓住艾成向他伸来的手，翻身上了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