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12、第 12 章

　　金禅国寺门口的广场上热闹非凡，全国的男女老少、僧俗人众来了一多半，一个个兴高采烈，来看干辅将军率领的北营卫队行射礼。广场上用五彩绳圈出近二百步的长方形靶场，每隔四十五步设一靶子，为增设趣味，靶心中间还贴了一枚金钱，阳光下闪闪发光。骑手们逐次飞马入场，张弓搭箭，连发三次。
　　此地虽是佛国，毕竟民风悍勇，诸位居士看得目不暇接，为胜者高声叫好，对输者毫不容情地取笑。艾成最后一个出场，骑黑马，缀红缨，卷地风来一般倏忽而至，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之际，艾成轻轻巧巧挽弓就射，三箭皆中靶子，更有两箭直入金钱圆孔。礼官大声宣布结果，赢得满场欢呼。

　　射礼已毕，骑手们各自下马，重新列队两行，恭恭敬敬迎内史王泰登台说法。金禅国民们见一汉人模样的年轻人说法，觉得甚是新鲜。王泰那秃发话虽然不怎么标准，但他语声清朗，态度娴雅，讲的内容又通俗生动——国主是如来弟子金蝉转世，金蝉为人温厚宽和，却横遭天庭迫害，为佛法捐躯，让众神仙分食，就此下凡投胎，普渡众生……说到入神之处，心软的居士早已落下泪来。艾成听王泰说得天花乱坠，起初独自好笑，后来竟被他说得也觉惨伤。
　　吃与被吃……在哪里，都一样吧。这人间天上，并没有现成的净地乐土。

　　王泰说法已毕，人们迟迟不忍离去，纷纷点头赞叹：“国主真是十世修行的好人。”
　　“是啊，平日不见他的身影，原来他一直在金禅寺顶苦修，保佑我们的平安。”
　　“王内史讲得真不赖。年纪轻轻，能说会道，模样也俊，倒像个观音。”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施主评价，“就是太瘦了，那身子，跟小鸡仔儿似的。”这一句正巧落入艾成耳中，他忍笑忍得全身发抖，待走到王泰身边，就笑出声来。王泰坐在广场一侧张开的华丽伞盖之下，伞下铺设了锦毡。他头上伞盖璎珞垂下来，搭在他一侧肩头，乍一看倒像是个耳坠子。艾成给他拨开，才绕到他另一侧盘腿坐下，取笑道：“我来拜你这观音来了。”
　　“那你带葵花子了吗？”
　　“切。”
　　“什么观音？”
　　艾成跟他说了，王泰也笑了起来：“小鸡仔儿一样的观音？”
　　“说不定还真有呢。”
　　“没可能吧。这里的佛像都身材健美。”
　　“就像我一样对吧！”
　　“啊，方才你表演得真精彩。我看着那箭直中金钱，就像直接击中了我的心坎。”
　　“你的心这是钻钱眼里去了。”
　　“钱多重要！多亏国主给我们拨了金马门去年一半的关税，咱们才可能招人来修陵墓啊。”
　　王泰抬手指着不远处设立的招募台子。几个北营卫士手持榜文，注册登记，招募给国主修陵的民夫。
　　“还真有不少人来。”
　　“有收入，还能免赋税，多好的事儿。大手大脚花钱真开心。”
　　“哈哈哈。”
　　“他们人多一些，我们在西山的巡查也就不那么显眼了。”王泰低声说。
　　“是啊。前些天去了几次，除了选好了陵墓地址，啥也没发现。一定漏了什么。”
　　“也没看到舍利塔。这不合情理啊。国师不让我们进去的山谷，他说是庶民丧葬的地方。按理说光明初代法师不会葬在那里。”
　　“会不会根本就是在城中哪个寺院里？乌哭说谎了？”
　　“那他又为什么说谎呢……”
　　“我怎么知道啊。”
　　“嗯。”
　　“对了，在西山也不是一无所获，前天不是发现了温泉吗？就在那个山凹。”
　　“啊……”王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那怎么了？”
　　“正好去洗洗！尤其是你！”
　　“不大闷痒，不能沐也。”
　　“没商量。你那头发，篦子都要扯断了！”
　　王泰还要反驳，忽听招募台子那边传来一阵喧闹。艾成站起身来要过去，王泰拉住他道：“不急。”
　　就见一个小孩缩在卫士身后，一个高壮汉子叉腰站在台前，用秃发话厉声叱骂。王泰这样一来就听不懂了，艾成给他解释说：“这孩子来应征，说自己会画陵墓壁画。家里人追来了，说……哎？！”
　　“说什么？”
　　“说——这——这孩子——是他家的——儿媳……儿子死了，要她奉养，她却弃家想逃。——这是个女的？”
　　那孩子瘦得像一把萝卜缨子，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八岁模样，穿一领灰扑扑的袍子，没有里衣，露着一截脖子，半截胳臂和小腿也露在外面，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也有血痕。他……她怕得厉害，手脚却灵活，一缩身子就躲过了那汉子的扑击，扭头向着艾成这边飞跑，脚绊了一下，一跤摔倒在地。艾成急忙上前，把孩子拎了起来。那汉子跟上几步，伸手来拖孩子手腕。艾成将小孩往身后一护，冲那汉子抬腿就是一脚，把他踢了个翻滚。那汉子这才发现艾成身份，不敢再扑，强忍怒气行了个礼。
　　“这是小人的家里人，将军！”
　　艾成冷冷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是你什么人？”
　　“从弘福寺领回的儿媳妇！”
　　“这么小的孩子，是你的儿媳？”
　　“将军明察！她实际上已经十二三岁了，可生得瘦小，还是个石芯子……小人只能自认倒霉！不想这克星进门不久，儿子病死了，小的留着她，原为了侍奉我们，谁想到她竟然私自逃出，还来应征！”
　　汉子说着说着，双手叉腰。卫士们原有不平之色，听汉子这么一说，哄笑了两声，似乎不打算再管了。但见将军一脸冰霜，他们本欲散开，又迟疑地重新聚拢。艾成转身问那孩子：“他说的是真的？”
　　孩子一双大眼睛露出绝望之色，情知无幸，对着艾成拉她的手狠狠就是一口。艾成见她神色便知不对，可此时松手，孩子只怕是跑不多远又被那汉子抓住，反而将手向前一送，错过手指，让她正咬在手背上。他今日行射礼，戴着护手的皮套，这一口虽狠，却没大碍。艾成笑道：“看来是真的。”孩子发出凄厉的嚎哭，犹如困住的小野兽。艾成道：“哎哎，是真的也没关系。你先别哭，告诉我，你想跟他回家么？”孩子蹬着地，扭着身子，拼命摇头。艾成笑道：“瞧瞧，分明是个孩子，谁说是个妹子。我说你家，领错人了。”
　　汉子怒道：“弘福寺登记在册，将军不信可以查。”艾成道：“没那闲工夫。”汉子道：“这事儿小人在理。若是将军执意要护她，我可要请弘福寺僧官来说话。”
　　王泰道：“谁敢。"
　　这一声不高不低，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王泰上前一步，说道：“金禅国律法载有明文：鳏寡者须由国家掌媒，及时合独，以保证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他这几句是用汉话说的，随后用秃发话道：“你家儿媳既然守寡，按法律这就是国家的人了，需要重新择配。这不是你家的人了，再敢纠缠，贻误公事，获刑下狱，全家连坐。”这番秃发话对他来说有些难，但他有意一字一顿，清楚严厉，倒是让人听得真真切切。那汉子看看王泰，又看看艾成及众卫士，没话可说，也不敢牢骚，转身跑了。
　　艾成看他走远，扭头对王泰道：“什么时候金禅国有这法律？”王泰笑道：“我正准备修订呢。”艾成嗤笑出声，低头对孩子问道：“你是凉国人？”孩子方才哭成了个花猫脸，一边抹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是。”艾成道：“你想回家？”那孩子摇头。艾成道：“还真修墓去？”孩子哑着嗓子道：“我要吃的，我会画画。”艾成笑道：“那都是民夫，住营地的。你是个女的，我们营里不能要你呀。”孩子闻听这话又咧开了嘴要哭。艾成道：“哎呀，你这个……”王泰在一旁笑道：“好啦，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他们说我是石芯子。”艾成愣了愣。孩子抽噎道：“所以家里才不要我。我也不要家了。”
　　王泰道：“你跟着我，怎么样？”孩子呆呆地看着他。王泰道：“我认你当女儿。你从今天起，姓王，叫……”他看看自己的白衣，用汉话接着道，“叫素和，字纯如。”孩子嗫嚅道：“王。你后来说的，我听不懂。”王泰道：“慢慢记，没关系。为父回头教你说汉语，你呢，教这个大哥哥——”说着一指艾成，“你教他画画。”
　　“谁是大哥哥啊！”艾成叫道，“你十九岁，当十二三的孩子的爹？”
　　“别小看人啊，我一定让她出落得如花似玉。”王泰笑道，挥手让两个卫士上前，嘱咐他们把王纯如先带回北营，择屋安置。那孩子经历了这一番大悲大喜，此时只觉得六神无主，没了方才的劲头，任由卫士们带着走了。艾成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再看看王泰，仰天长叹一声：“你啊……”
　　“还好啦。那孩子是石芯子，在营里生活也没什么不便的。”
　　“石芯……就是说，没有……那个吧。”
　　“你是说月事吧？”
　　“你还真懂啊。”
　　“读过点医书。”
　　“哼。”
　　“当然，为了不显眼，平时或许还是让她穿男装的好。”
　　“已经够显眼的了。不过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我可不是她的什么哥哥！”
　　“要不是她体质可能特殊，我还真打算招你为婿呢。”
　　“占便宜上瘾啊你！……我找女人不用你操心。”
　　“真的？你多久没找过了？”
　　“要你管！”艾成愠怒地挥了挥手，“我怎么着也比你强，你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这时招募台又来了些人，艾成觉得自己声音太大，勉强地住了口。
　　“我干嘛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你吹嘘我的风流史啊。”
　　王泰笑道：“为了律法的完善，我私下里很想听听看。”
　　“算了吧！”为了不让王泰过于得意，艾成匆促地想到了一个王泰肯定会落下风的话题，“你既然收养了女儿，就好好做个干净的正常人吧。”
　　“又是洗澡的事儿啊。”
　　“废话！那孩子已经跟个小野人一样了，再像你一样脏乱，还有法看嘛？”
　　王泰这一次没有反驳。

　　次日他们便到了西山。这些天来来往往，守山谷拱门的僧兵见他们经过，也都看惯了。从第一次与乌哭国师交涉之后，他们再来，便只带着三五个人，以免让国师起疑。这一日他们骑马过了拱门，上方几里山路便是国主陵寝选址，民夫们已经开工，凿石丁丁声传出很远。翻过山顶，转过几盘弯路，是那处隐在山凹处的温泉。再向北翻过几座山，那就是凉国的国境了。随行的卫士们先下马，四处习惯性地看了看。这山间唯一的植物就只有泉边几丛半荣半枯的胡杨。羊群的蹄印倒是不少，人迹却罕至。艾成叹道：“可惜这么好的温泉。”
　　几个卫士哪里等得，先就脱衣下水。王泰在一旁袖手笑道：“水里怕不有羊粪？”艾成道：“羊还要嫌弃你呢。”看他在原地不动，知道他不想让这些以壮为美的粗人笑话自己瘦弱，不由得暗中发笑。卫士招呼他们，艾成只是摆摆手：“一会儿我们再洗，你们擦干了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王内史换下的衣服拿走烧了，知道吗？”
　　“喂，将军——”王泰抗议道。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我多带了件袍子，你先换上。回去之后，叫陛下小哥赐你锦袍穿。”
　　“他只有袈裟吧。啊，对了！我领了这么多税金，正好可以中饱私囊……”
　　“你好像在祸国殃民之路上越走越开心了。”
　　“是啊，大兴土木，穷尽民力，耗费国帑，篡改法律……呀，这么一总结，我真是一个全才。”
　　“你管这叫全才啊？”
　　“正面的东西我也会。写劝进表，学狐狸叫，斩赤白蛇，塞鱼肠书，这些都会。”王泰力图严肃地说下去，到了一半就哧哧轻笑起来，索性仰了头笑了个痛快。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艾成嘟囔道。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嘟囔什么。他许久没有听过王泰这样笑——不，按理说他从来没听过王泰这样畅快的笑声。这样欢悦，这样自信，这样眉梢眼角闪闪发光。
　　王泰笑道：“我说了什么了，你这么瞪着我。”艾成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啊。”
　　那边几个卫士也已经收束停当，在原地待命。王泰这才慢腾腾把外袍脱掉，只穿着里面薄薄一件单衣，进了温泉，皱皱眉头，才下决心一样地把单衣团了往外一扔。艾成笑道：“瞧这难受劲儿，就跟剥了一层皮一样。”王泰叹道：“穿了一冬天，也快成我的一部分了。”艾成胡乱把他衣服卷了塞给几个卫士道：“赶紧烧了！”卫士们领命走了。
　　王泰坐在泉水中靠岸的地方，蜷起身子，抱着膝盖，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艾成不管他耍情绪，撩起水打湿他的发髻，按住他肩膀不让他扭开，给他把头发散了。王泰只得随便用手指通了几下头。艾成又好气又好笑，推了推他的后背，又道：“真是瘦得可以，锁骨那儿就是一个窝。”王泰没好气地道：“我自己洗。”艾成咧嘴一笑，脱了衣服下到泉水里。王泰嘴上说要洗，却只是懒懒地在泉里泡着，此时就坐在那里看着艾成。
　　他们今天来的早，这阵子太阳才刚刚转过山凹，泉水在阳光下显得极清，艾成的身影投在水面上，又被他不断掀起的水波所扰乱。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沿着他线条健美的脊背滑下去，肌肤在天光水色之间呈现出晶莹的浅金色调。

　　艾成偶一回头，发觉王泰根本就是泡在那里扮演一条水草，正要说他，却撞上王泰的目光，两个人都愣了愣。艾成觉得嗓子发干，有意皱起了眉头：“你这就算洗完了？”
　　王泰缓过神来，向着远处望望，抬起手来指着艾成身后：“……你看。要给它们腾地方么？”
　　艾成回身看去，只见山凹入口出现一群羊。牧羊人还没过来，远处隐隐有歌声。艾成三步两步上了岸，胡乱扯了衣服披上，转而去摸随身的弓箭。王泰道：“怕是凉国的牧羊人，过境来找水源。”
　　说话间羊群已经近前，几只牧羊犬在外围穿梭，那牧羊人歌声越发清晰。王泰笑道：“唱的还挺好听。”艾成道：“你真有闲心哪。”这时牧羊人转过山路来，遥遥看见戎装打扮的艾成，吓了一跳，连忙喝令羊群回转，自己先一步跑了。
　　王泰道：“遗憾啊，真是凉国人，我还想问他几句话呢。”
　　艾成道：“你千金就是凉国人，回头问她得了。”
　　王泰笑道：“他方才唱的是什么啊？”
　　艾成收了弓箭，走到泉水边，伸手拉王泰出来，扔过一条布巾，说道：“我也听不全，再说，翻成汉话……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王泰马马虎虎擦了擦，披了艾成的翻领胡服，系着衣带笑道：“就说个大概意思。”
　　艾成清清嗓子，想了一会儿，试着说道：“山挡不住云，树挡不住风，神仙挡不住人想人……宁可让皇上的江山乱，不能让咱俩的关系断……大概就这意思吧。”
　　“我们是这种关系吗？”
　　王泰轻声问艾成。也许是温泉的缘故，他脸色泛出微微的红润，眼睛明亮又深邃。艾成伸手揽住王泰的肩膀，亲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