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王纯如在北营里生活了几天了。那天她看见王泰和艾成一起回来,不再是汉人打扮,从头到脚衣服都换了,变得跟金禅国汉子们一模一样。那绑腿扎得马马虎虎,裤脚倒像是长出一截。她还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艾成把她义父搀下马,这边点手让她过来:"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袍子?"
纯如不知道这是要打还是要罚,本能地一缩身子。艾成笑道:"我们商量过,到底是军营,你模样又小,还是先做个男孩打扮吧。你觉得怎样?"
纯如愣了愣,没人问过她意见,纵然她主意倔强,却不习惯自己说,想了想才答:"我本来就不愿做女子。"王泰微笑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今后你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说出来。"
纯如眼睛亮了亮,说:"我愿当画师。"王泰摸摸她的头,笑道:"更好了,为父写书,你来画。"纯如似懂非懂,但对方想来是赞许自己有用,不由得一笑。王泰欣然道:"来,跟为父去书房看看。"艾成道:"你别上来就使唤人家!给这孩子买身行头,还有你自己……"说到这句莫名其妙语气一缓,顿了顿方说,"这身赶紧换了。"
王泰笑道:"纯如,你看你大哥真小气。"纯如道:"啊,我明白了,义父你穿的是艾成大哥的衣服。"
艾成悲愤交加地指着这名份上的一老一小:"你们父女真是一家人!"
纯如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生气,看义父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自顾自带着自己去书房。艾成叫道:"王纯如,你给我记住了——"纯如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艾成道:"这家伙看书入了迷就不记得吃饭,你饿了就说,别等着!"
王泰回头笑道:"啰嗦。"
艾成没搭理他这话茬。他惦记着一会儿的操练,还有晚上例行的巡夜布置,不能再盘桓,也就忙自己的去了。纯如跟着义父进了他所说的书房,在满地杂物中间惊呆了。
"你们汉人——不都是这样吧?"
"不都是吧。"
"在凉国,汉人不少。"纯如嘴上一边说,一边本能地开始收拾,"不过平常不怎么打交道。爹倒是会说几句……"她冲口说了这句,马上就顿住话头,脸色颇为窘迫。
王泰微笑道:“你爹爹是做什么的?”纯如闷闷地道:“他就是画师,给人画壁画。”王泰道:“他故去了,家里人卖了你?”纯如道:“他活的好着呢,亲手数了钱的。他还让我别恨他,说总比荒年跟邻居换了吃强。”她抿着嘴唇,绷紧了腮帮,不再说话。
王泰也没说什么。待纯如把那些杂乱的文书大体归置整齐,情绪逐渐平静了些。王泰这才开口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来这儿的?”纯如只道是引她说话,倔强地摇摇头。王泰道:“我父亲啊,他跟一个邻居吵架。吵不过,他就让我帮他打架。”
纯如瞪大了眼睛:“就……就你这身板儿?”王泰笑道:“你是明白人!”纯如道:“后来呢?”王泰道:“可想而知,我打不过,差点被人家杀了。”纯如双手合十,望空拜了拜,又问:“那后来呢?”王泰道:“国主还有艾成将军救了我。我就来这儿了。”
纯如点点头,严肃地说:“义父,你命好。我命也好。”王泰望着她,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他——艾将军也救了你。”纯如道:“可不是,要回去非得被打个半死。他家可凶了。其实我男人还过得去,……”她说起死去的丈夫,随口用着成人的称呼,声音和体态却还是一派孩子气,“但他没几天就死了。”
王泰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他家儿子怎么死的?”纯如道:“开始时不过像是小病,去长生寺领了药,结果越吃越重,不多久就送到通明寺了,再以后寺里就把他送西山,我们见不到了。”王泰道:“是什么病,僧人们没说么?”纯如道:“他们说是劫数,药不管事。”
王泰听了不语,似乎在出神。纯如道:“义父,我会不会哪天,也遇到劫数啊?”王泰笑道:“方才还夸自己命好呢,这会儿又怕了?”纯如红了脸,嘴硬道:“我不怕。”
王泰煞有介事地道:“为父会看相,你命里没劫数,一定长命百岁。”纯如听他这么说,就信了大半,开心道:“那就能伺候义父养老送终。”
王泰笑道:“好好,还要给我画一墓道的漂亮壁画啊。”
艾成例行巡查回来,已近子时。王泰的书房兼居所,却还亮着灯火。将军这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脂烛耗费的民脂民膏,而是——可别是人睡着了忘了灭灯回头再把屋子点着了然后火烧连营——
他直接推门进去,发现屋子显然收拾过了。屋主本人坐在灯盏下,捧读一卷秃发典籍,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
"你宝贝女儿收拾的?"
"嗯,真能干啊。"
"你这当爹的就是个寄生虫。她那破袍子换了没?"
"我让火夫的家里人给她买了两身,在我这儿吃了饭,回去睡了。”
艾成走到王泰身后:"你怎么还穿我的衣服啊。"
"懒得换……"王泰的目光又投向书卷,轻声说着显而易见的理由。
艾成坐下来,从背后环抱住他。王泰身体轻微地一僵,好似对这样的亲昵还不大习惯。艾成手臂紧了紧,他跟着随之靠紧些,深呼吸了一下,这才放松了许多。脸上倒是一以贯之的士族修养、不动声色。艾成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蹭着。胡服翻领下有圆领底衫,但王泰太瘦,领口那里不免空荡。王泰还是看着手里的文书不动,嘴里说:"你该剃胡子了吧。"
艾成不理他,脸贴过去蹭他脖子。那白皙的皮肤上有数道伤痕,新生的皮肉颜色更浅,自伤口处隆起,像几条细长的白鱼。当年坐囚车的时候留下的吧。这怕是终生下不去的。
艾成在他疤痕上亲了一下,下巴搁在他肩上发呆。王泰或许觉得重,就把手里的书卷放下,拉过艾成的手,指尖对指尖比了比,然后掌心合在一起。
王泰的手白皙细长,十指笔直,关节也不突出。“你的手还挺好看的。”艾成没头没脑地说,把王泰的手指握在掌心,捏着玩儿:“我总记得小时候好像有大人说过,这样的手是读书人的手,我的就不像啦。他们还说过,为了写字不歪,不要吃鸡爪子……好像是吧。”说到后来,那个童年和家乡的印象又模糊起来,艾成说不下去了。他把住王泰两只手腕,像提线木偶一样在空中比比划划,嘴里哼着本地小调。
王泰忽然说:"我唱给你听。"
艾成含含糊糊地说:"嗯。"
王泰靠在他胸前,任他捏着手腕,低声唱道:"一更刁斗鸣,校尉逴连城。遥闻射雕骑,悬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将弓学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警新,横吹独吟春。强听梅花落,误忆柳园人…"
"你这么一唱啊——"
"怎么?"
"我觉得我走了很长的路呢。"
"我觉得也是。"
王泰侧过头去,在艾成脸上亲了一下:“你啊,还挺冬暖夏凉的。”
“哈?”
“白天那会儿和现在,现在……啊,他们说冬暖夏凉是狗鼻子——”
后来的话没说下去。艾成扭转他的肩膀,稳稳当当亲上内史还要揶揄的嘴唇。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