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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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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可以没有笑容,但表情不要那么僵硬嘛!眉心三条皱纹都出来了——还有,请不要挥舞烟袋!请让微臣先收起来——您以普渡众生的慈悲心,向下面轻轻挥手就对了……”
“麻烦死了!”
“这种音量的抱怨,微臣可以承受。”
“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嚣张!”
“啊,据说祸国殃民的权臣都这样,陛下。”
“……你还真直接啊。”
“还好吧?我还没要求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九锡舞八佾呢。”
“少跟我掉那套汉人的书袋,我知道你出言不逊。”
金禅国主没好气地训斥。此刻他和王泰正站在金禅寺北门的门楼平台上,君臣和谐对话的同时,一队蒙着面纱的女性挎着寒酸的行李,在门楼下列队而过,向着楼上的国主合掌赞颂。这些女子皆是来自凉国,分配给金禅国民婚配后丈夫死去,沦为夫家的资产,多半与奴隶相等。如今王内史修订律法,国主颁布执行,将她们“收归国有”,再行分配。许多人愿意返乡,都获得允准,自然喜不自胜。
北门下是王泰预备好的鼓吹乐队,此时声乐大作,气氛祥和,金禅寺僧人自平台两侧抛洒大朵香花。国主一脸的不耐烦,在这样的烘托之下,也变成了圣心独运睿智高朗不自居功的表现。
“陛下,这是亲民之举啊。”王泰苦口婆心地说,微笑着肃立在旁。
“亲民——就得穿成这样花里胡哨的吗?!”国主轮起胳膊,大袖子重沉沉地坠了好几层。他头戴法冠,身穿白色织锦,外罩紫色长袍,领口密布富丽花纹,腰带数条璎珞垂到地面,脖子上还挂了两三领佛珠,青金、珊瑚、猫眼、黄玉,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其实让他穿这样的盛装,一方面是为了彰显国主天人般的地位,一方面却是形象的切实考虑:国主虽是土生土长的秃发族汉子,却是削肩膀,细腰身,瘦得跟身为汉人的王泰倒有几分相似,不甚符合此地审美。用锦衣华服层层修饰不够强健的身材之后,国主那张容色白皙、高鼻深目的脸就能发挥优势收揽信众了……然而此番考虑却不可让自尊心颇强的国主领会,王泰决心帮助陛下转换思路。
“陛下真是太阳一般的风采!有道是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权臣的谀美之辞忽然顿了顿,艾成骑马带着卫兵经过。此时国主已经将金禅国北门交予艾成统辖看管,这番也是由艾将军护送这队归乡女子回国。他抬头望向寺院门楼,看到没好气的国主,幸灾乐祸地咧开了嘴,动作夸张地向着国主挥手。国主对此的反应是嗤之以鼻,口型清晰地拖长声音道:“蠢——货。”
王泰忍不住背转脸去偷偷地笑。他并不多看艾成一眼,只是低低续道:“君子之马,既闲且驰。君子之车,既庶且多。矢诗不多,维以遂歌。”他并不在乎这话有没有人听懂,国主却回身瞥了他一眼。王泰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姿,眼观鼻,鼻观心,十分谦卑。
“陛下,这些女子都会铭感您的盛德。”
“谁在乎。”国主回答。队伍过去,他活动了几下肩膀,恨恨地扯了一下繁重的领口,“把朕的烟袋拿来!”
王泰自汉服的袖袋中掏出来给他。国主手势娴熟地打着了火石,深深吸了两口,脸色由阴转晴。王泰忠言逆耳地说:“陛下这烟瘾可是越来越大了,金顶神殿里研磨心性的时间啊,臣看还是不宜太长。”
国主吐出一口神圣的烟云。
“省出来时间干嘛?亲民?还是装神弄鬼?你四处宣扬朕前世是什么——被神仙分食的如来弟子,朕还没找你算账!”
“陛下圣明,臣正打算进一步彰显您的神通广大。具体说来,就是献祥瑞,出谶语,营圣迹,转移那些失去女奴隶的国民不满。”
“这些倒不像是修陵墓那么花钱。”
“陵墓工程还在稳步推行,请陛下坚定不移地继续拨款。”
“丑话说在前头,朕能动用的国库资金有限。这里很多都是寺产,掌握在乌哭国师手里。”
“提起寺产,臣正有两件事上奏。”
“讲。”
“陛下方才也看到了,国中守寡的女性人数不少。近一年来,青年男子多有夭亡。他们往往都是因小病领取了长生寺派发的药物,反而病情加重。臣斗胆猜测,该寺的药材怕是有些问题。”
“唔。说下去。”
“臣建议,陛下不妨悬壶济世、治病救人。金禅寺除了佛典,还有医书,我们可以去凉国暗中延揽医官,对症下药。对外只说是您的法力……臣觉得这很能说的通。您的前世是被神仙分吃了,——神仙为何要吃您?定然是您有益寿延年的功能。”
“——还真能给自己找依据啊!那不都是你胡编的吗!”国主气恼地磕了磕烟灰,“请医官还有进药材的钱,你从哪儿出?”
“臣考虑……可以向凉国借。”
“哈!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土地?人口?”
“人口,这次我们还给他们不少。当年买这些女人,是国师那边的资产,与我们不相干,这件事我们从道义还是利益上都赚了。土地……恕臣直言,咱就这一座城,没什么可以割让的。不过,臣觉得凉国高层对我国既有图谋,不妨以此动之,且徐图之。”
“朕的江山就这么被你卖了啊?”
“不到万不得已,臣不卖国土。可以先卖个别人嘛。”
“谁?”
“还没想好。这次艾成将军去凉国,我也让他去探那边的消息,为借钱铺铺路。”
“借来钱,去抢长生寺的生意。倒是不错。”国主露出笑意,“王内史只考虑借钱,不考虑还钱,这一点也颇合朕意。”
“陛下夸奖了。庶竭驽钝,惟愿深体圣心。”
国主望着王泰,用烟袋杆指了指他:“你方才说的第二件事呢?”
“陛下日前在金禅寺训练僧徒,清理人众,加强防卫,臣甚是赞同。南下搜集佛像的卫士们都是陛下亲信,应组成近卫营,在寺院内驻扎,确保陛下安全。”
国主目光沉沉地落在王泰脸上。
“你是说,乌哭国师会对朕不利。”
“臣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光明师尊为何会选中他作为弟子呢?”国主舒出一口长气,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发问。王泰知道这话并非是问他,便不言语,肃立在一旁。片刻后国主低声道:“准奏。说来也是可笑。朕不能信同门,却能信你们。”
王泰道:“光明师尊生前很信任乌哭国师么?师尊是个怎样的人?”
国主背了手,半天没说话。他素来是以淡漠和气恼的态度交替待人,然而这一刻沉默下来……这个一向倔强的年轻人到底流露出困惑和感伤。
“他是那种深不可测的人。亲切,可是你把握不住。深味佛理,可不受束缚。我要做什么,他并不勉强。我不愿他做什么,他不置可否也不受影响。这样的人,就像是月光。温和到了极处,也清冷到了极处。他对我说,要做到无一物。不受外物拘役,听从自己的内心。可是我的内心狂妄混乱的时候呢?我该听从谁呢?他什么也不说。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就像是谁把他性命拿了走,他都不会起排斥的恶念……”
这句话一说出来,国主和王泰都隐隐觉得凛然。王泰道:“臣斗胆臆测,师尊活得洒脱,不在意归宿。”国主抿紧嘴唇,片刻后方道:“我却不能不想。”
王泰道:“陛下莫非觉得,光明师尊若是看出乌哭之恶,应该早有防范,或者果断除掉,岂不省事?”
国主听了皱起眉头,随后便有所悟,看着王泰,唇角一扬:“你倒是会激将法。一代人有一代事——何须他人替我主张!”王泰笑道:“正是如此。师尊与陛下,毕竟不同。他和陛下的无一物,恐怕也不同。师尊或能容乌哭,那时金禅国还不是这个样子。现在陛下决不能任他这样戕害国民。”
国主冷冷哼了一声:“这都是你的主意,朕不过垂拱而治。从今以后——”
他重又擦起了火石。阳光下围绕国主的淡蓝色祥云再次升起。
“破国亡家亦由汝等。”
“啊,陛下这么说,臣九死莫赎呀。”
“你若是九死,那家伙会很伤脑筋吧。”国主忽然间话锋一转。
王泰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他啊。他可是比我豁的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