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15、第 15 章

　　去往凉国的路必然要经过西山脚下。女人们望着那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待走到近前又大气不敢出，低声合掌念佛。艾成和卫士们骑着马，随着她们的步伐，走得甚是缓慢。待抵达凉国边境，已是傍晚时分。纵然之前两国之间已有文书往来通告，当关值守还是一通忙乱，将这几百人权且安置下来。艾成和卫士们自去官驿递交文牒。
　　次日，他依安排去见凉国大冢宰递交国书。一见面方发现，此人正是大集上见过的秃发文珍。文珍见了他哈哈大笑：“艾将军，别来无恙？”艾成拱手笑道：“托大王洪福。”
　　文珍挥手看座。艾成便席地坐在锦茵之上。文珍自顾自展开国书来读。此时殿外传来一阵人声嘈杂，一个二十多岁膀大腰圆的汉子，身穿戎装，踉踉跄跄走了进来，两名同样戎装打扮的侍女一边一个搀扶着他，犹被他带得步履歪斜。男子好不容易站定，高声道：“听说金禅小国来了人？”
　　文珍温言道：“储君，一早怎么醉成这样？”艾成听了这称呼，定睛细看，果然是那日为难王泰的凉国储君秃发羌奴。但见他涨红着脸，转向艾成，却记不得曾经见过，趔趄着脚吆喝道：“汉子，你们在边境搞的什么鬼？”
　　艾成不明所以。文珍提高声音道：“此事与来使无关，说它作甚？”羌奴两手一张，推开两旁的侍女，向着艾成扑了过来，双手像是要抓他的咽喉。
　　文珍看他势头不妙，霍然站起，喝道：“羌奴！不得——”他怕侄子醉后不知轻重，真伤了艾成，故此也顾不得官方场合，疾言厉色地唤起了名字。艾成看他来势汹汹，也不及多想，错身拧住对方手腕一折，脚下轻轻使了个绊子，登时让对方坐倒在地。秃发羌奴骂骂咧咧，还要强站起来，但酒意上涌，只是挺身，却难以动弹。艾成笑道：“多承指点。”
　　就听门口传来低低一声喝彩。声音清脆，听起来像个没过变声期的少年。艾成不以为意，秃发文珍却皱起眉头。两名侍女对视一眼，一起低下头去。文珍大声道：“不成体统！”听起来倒像是对着门外说的，羌奴的失仪，艾成的反击，竟像是都没有方才那一声惹他恼怒。殿外门口高高低低站了几排人，此时鸦雀无声，方才那声彩也不知是谁发的。文珍面沉似水地唤来卫士道：“扶储君出去，殿外的都散了！以后再撺掇殿下宴乐游猎，都要重罚！”羌奴此时意态迷离，无话反驳。众人也都噤若寒蝉，悄悄离去。艾成看在眼里，不由得想，凉国的实权人物，只怕是这位大王。
　　文珍重又将国书阅毕，并不动声色，向着艾成微笑道：“贵国此番归还我人口，盛意可感。来书所说借款及排遣医官之事，我君自会考虑。将军不如在我国盘桓几日，领了答书再去如何？”他自顾身份，说得文质彬彬，又经过方才那一番忙乱，有意加倍客气些。艾成却挥挥手，笑道：“大王见谅，我可不敢多呆。”文珍道：“想必方才是让将军见怪了。”艾成道：“没有的事。我是怕这些女的家里人找上门来道谢，万一再看中了我，招我做个上门女婿，贵国岂不是得不偿失。”文珍见他半真半假地说笑，便也笑道：“如若这般，也是一段佳话。”他看艾成去意已决，也并不苦留，吩咐下属书写关照。
　　艾成拜别冢宰，领了关文，便回官驿招呼卫队启程，却有几人采买物资未归。艾成便分拨数人去找，领着其余众人奔赴城门。下属与守关的凉国士兵交涉之际，艾成便翻身上马，待队伍齐整后便出发。
　　忽然间有人在城门楼上喝道：“看箭！”弓弦嗡地一声，却是虚拨。艾成拨马后退几步，抬头一望，城楼上一个人影冲着自己张弓搭箭，又喝了一声：“看箭！”这一番果真一箭射了过来。距离太近，艾成用刀剑去挡已是不及，镫里藏身躲了过去。这里是城门要道，行人众多，艾成不知是谁射箭，也不知是否是储君报复之举，但见射手毫不顾忌他人性命，不由得怒起心头，挺身居于鞍上，张弓搭箭抬手就射。守关的凉国士兵方才还不怎样，见艾成张弓，齐声惊呼。还不待他们纵身扑上，艾成这一箭已是擦着城楼上射手的头盔而过，只听金铁交击清脆的一声，头盔歪斜，顶心装饰的翎毛应声而落。
　　凉国士兵们一齐拔出刀来。城上那人却缓缓举起手来制止，挥挥手示意放行。那人微微仰头之际，露出的脸黄灿灿的，乍一看既像是带了假面，又像是得了什么瘴疫，惹得艾成也摸不着头脑。还没等他出声问话，那射手从箭囊中又摸出一支小箭，向着艾成射了过来。艾成想这怎么还没没完没了！却见那箭来势甚是缓慢，本能地抄手一抓。只见那箭头包着皮革，箭杆漆金，箭羽是华丽的翎毛，不解对方是何意思。
　　艾成正在踌躇之间，全队已经集合，卫士们都面露愤愤之色，显然觉得凉国无礼。艾成也不欲再待下去，更不想再多生事端，随手就将那枚小箭插入自己箭壶，带着队伍打马出城去了。

　　艾成带队回到金禅国，交割好所有手续再回北营房，又是忽忽一天过去。他看见纯如正在王泰的书房中挥毫泼墨，内史本人却不见踪影。纸张宝贵，纯如小心翼翼地画了正面画背面，密密麻麻。艾成走过去看，见她线条纯熟地画了花朵、飞天、佛像诸般图案，不由得刮目相看：“你这孩子还真的会画啊！”
　　纯如脸色红润，鼻尖上蹭了一道墨痕，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罢手不画，艾成却热烈赞美：“再来一个我瞧瞧。”纯如便又提笔，这次画了一只兔子。
　　“哈哈！还挺可爱。”艾成道。纯如笑道：“义父属兔。”艾成道：“哦对了，你义父呢？”纯如在画稿旁边，用稚拙的汉字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名字，说道：“义父忙得很，昨晚上起就叫这个，叫那个，跑前跑后的。今天一天又都在金禅寺，留我在这儿画画。”艾成坐在她书案对面，笑道：“又搞什么名堂。”纯如道：“不知道啊。对啦，今天出了怪事——义父说，叫祥瑞。蚂蚁组成了吉祥话，飞鸟在金禅寺顶成天打转儿。大家也都去看，跟过节一样。”艾成拍腿笑道：“那我就知道了。”
　　他进来时拿了个包裹，足有一米多长，方才靠在一角，这时就起身拖了过来：“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纯如见尺寸不小的一个长条形状，包裹得又甚是珍重，就双手合十，虔诚念佛。艾成道：“你这是干嘛？”纯如道：“是新请回来的佛像吧？”将军大笑：“差不多吧，是祭祀五脏庙的供品。”说话间包裹打开，露出一条巨大的——鱼干。
　　纯如后退一步，指着道：“这……这不是辟邪用的？”艾成道：“傻瓜，是鱼，措温布湖里打来的。”纯如半信半疑：“你们在南方就吃这个？”艾成道：“那边吃新鲜的。”纯如叹道：“我不懂。我现在变着法儿帮火夫做饭给义父吃，也不见他吃多少。”艾成道：“他不爱吃面食。咱们这儿早上茶泡馍，晚上拉条子，米都是稀罕物。”纯如道：“这个怎么做啊？”艾成道：“焖一下，或者蒸一蒸，加点菜炒炒，要能搁在米饭上就好了，你义父或许爱吃。”
　　王泰在门口说：“太麻烦啦，我看挂在墙角辟邪就行。”纯如欢呼道：“义父你回来啦！看我画的兔子！”王泰笑道：“真好。——将军你也回来啦？”艾成道：“嗯，你从金禅寺来的？”纯如急着问：“你吃了饭没有？”王泰道：“在金禅寺吃的斋。你呢？”纯如道：“方才营里开过饭。”
　　王泰笑吟吟地看了艾成一眼：“你就啃鱼干吧。”艾成道：“切，我吃饭不用你操心。”纯如收拾了笔砚，把画稿卷起来收好，等着王泰吩咐。王内史笑道：“好孩子，去伙房给你艾成大哥弄点吃的，就去歇着吧。晚上听到外头有什么响动，别出门看就是。”纯如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给艾成端来一碗拉条子，加了菜干和肉条，看着艾成吃完，拿了碗自去了。艾成冲她喊：“手艺不错，快赶上我了。下次不许叫大哥，叫将军，记住了啊！”纯如回身做了个鬼脸，也不答应。
　　艾成看她背影，对王泰笑道：“这孩子来不几天，我看像是长高了点。你这爹当的也不算差。”
　　王泰盘腿坐在一边，这时候胡乱解着下巴上冠带的结，怎么扯也扯不开，看来早上是打了个死扣。艾成道：“怎么想起戴冠了？”王泰道：“头发散了，我又不会梳。”艾成凑过去帮他把头冠的带子细细解开，看他头发果真是胡乱一挽，冠子一摘就散下来，前额也遮住了一半。他伸手撩上去，见王泰右眼上方也有一道浅浅白色痕迹，因大半埋在浓黑的眉毛当中，平日并未注意。王泰看他端详，笑道：“这还是——那次。”艾成顺着他眉头轻轻去摸。王泰道：“就是刀划了一下。那时要是没人喝住，这只眼睛就剜下来了……”艾成搂住他，嘴唇按在他右眼窝上。王泰低声笑道：“瞎了一只眼睛怎么办啊，将军？”艾成说：“少罗嗦。”左手顺着他脊背抹下去，又抱住他的腰，右手探进他衣襟里摸他的胸肋，触手处一道粗糙的疤痕，直延到腹部，是那时受的最重的伤。王泰上身后仰过去，就用手肘撑着。艾成道：“你可以抱着我脖子。”王泰却索性平躺下来，伸手松松地勾着艾成的脖子，笑笑地看着他：“经验很丰富么，……抱过很多姑娘？”
　　“那倒是……没有。”艾成不知道是该回答“很多”还是“姑娘”。
　　“我也没有。”王泰没头没脑地说。艾成不由得一笑，随之躺下来，怕压着王泰，大半个身子躺在一边，只用手臂揽着他，下巴搁在他锁骨上，贴着他的脸，想问什么又觉得有些傻气，便抱怨硌得慌。王泰依然环着艾成的脖子，手摸着他的发髻，轻声道：“一会儿你给我梳头，你跟我去金禅寺……”艾成笑道：“你使唤人真顺手啊。”又道，“那边还有事？”王泰道：“也不是什么走不开的事。”艾成咬住他的耳垂又松开：“想我了吧？”
　　王泰抿了嘴唇，笑而不答。艾成看他不说话，有意避开旧伤处，去抓他肋下。王泰笑着躲，艾成按住他：“说不说？”王泰把头发抹向额后，正色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将军你去查书——”
　　艾成吻住他的嘴，生生截断了话头，片刻后问他：“你叫我什么呀？”
　　王泰前几次紧张的嘴唇此时微微张开，低声说话间似乎带了几分湿润的气息流转。
　　“……长兴……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