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 17 章 ...
-
晨光初现之际,艾成靠着城墙北门正楼的墙壁,席地而坐。虽然时气渐热,但此间日夜温差极大,石砌的墙与地面都是冰冷的,他却沉沉地睡着了。伸着长腿,头歪在一边,不像是枕戈待旦的警觉战士,倒像是勉为其难寻得栖身之所的浪子。外间偶然有卫士经过,正楼里却并无旁人,故此也没有什么能惊扰艾成的睡眠。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起,四肢不时抽动一下,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他在做梦。
他梦见一棵大树,枝头粉色花朵翻翻滚滚直入云霄一般夭矫。酒杯中浮起的绿色碎末,轻轻吹开又回旋到唇边。树下有人在叫他:你又躲到哪里去了?
又躲到哪里?啊,是因为贪玩,家里人不耐烦了吧?他张望着,跳下树来。我在这里,你们——
树下是一片焦土。头顶的飞花顷刻间四散,化作溅落的鲜血。父亲的血,母亲的血。他的兄弟姐妹,连尸身和血迹都没有留下。被肢解了吗?被掳走了吗?路过的兵匪这么多,是谁干的?
他惶惶然向着周围寻觅。大地在震颤,是马蹄声,是脚步声,尖叫,哀告,垂死的挣扎,疼痛的嘶喊,还有更多的人,走着走着,走成了人架子,人影子,走到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那其中,有没有他不告而别的亲族?他们有多少人真的活了下来?
有人在草丛间,死命抓住他的脚腕。
“吃不吃?我的孩子,有肉,胖胖的……”
他甩脱了,他要逃走。有马,对,自己会骑马。骑得飞快,黑夜里竟然也能这么快。前方的城楼像是蹲伏的巨大怪兽。城门那两排黑色尖利的栅栏就是牙齿。它叼着——城门上悬挂着人头。平时都是一排,这次只有一个……王泰的五官清晰可辨。
将军。这样的死人,你怕是看惯了吧?
艾成猛然间惊醒,就像是被人揪着一样弹起来半个身子。额头上都是汗,心跳轰然作响,砰砰敲着耳膜。有人影在他面前闪过,他急忙向后一躲,脊背撞在坚硬的石墙上,疼痛倒让他清醒了一些。
纯如蹲在他身边,歪着头看他:“病了?”
艾成叹了口气,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又转了转脖子,这才说:“你来这儿干吗?”
“你来这儿干吗?”纯如鹦鹉学舌一样回敬道。艾成不知道怎么回答,听到纯如又说:“我知道,昨晚出大事了。”艾成警觉地挺直后背:“谁跟你说的?”
“不出大事,你干嘛睡这儿?”纯如理直气壮地说。艾成仰面叹气,无可辩驳。好在纯如并不往下问。她从包袱里悉悉索索拿出几个厚薄不一的面饼,还是温热的。
“饿坏了没?义父跟我说了,我赶着做的。尝尝。”
“他跟你说我在这儿?”
“嗯。他说完就出门了,带几个人去了西山。”
艾成这时才发现身上盖着一袭斗篷,那本来是自己的,后来就送给王泰过冬御寒,再没想起过。他拎起一角,散漫地抖了抖,又撂下。纯如看他脸色有些尴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把大饼递了过去:“快吃,凉了不好啃。哦,还有这个。”她煞有介事地掏出一个皮囊,“□□酒。”艾成接过饼,随手掖在怀里,拿过皮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长舒一口气。他怕纯如再问他什么,所幸她并没这个意思,反而叉着腰催促他:“能喝就都喝了,也得吃点干粮。赶紧着,我还有事儿呢。”
艾成本来满腹心事,倒让她这么几句大人话招得笑了:“忙什么呢你?”纯如道:“练画画。我想画国主陵墓。”艾成忽又皱眉道:“你不能去。”纯如严肃地道:“现在不去。很快我就长大了。”艾成道:“长大了也不能去,那儿危险。”纯如道:“你怕的,我不一定怕。”艾成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这个拧劲儿,倒真像……”纯如道:“像我义父,对吧。”艾成哼了一声。纯如道:“艾成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救了我,可我不能让你救一辈子。”
艾成愣了愣神:“什么意思?”
纯如道:“就是……嗯,我好好活自己的,你别总是提心吊胆。”
她见艾成听了这话低了头,像是在出神,而后仰起脸来,也不知是冲着谁,带几分赧然地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真是很有勇气啊。”
“那当然,义父给我算过命,说我长命百岁呢。”
“嘿……”艾成站了起来,拍了怕纯如的头,“你的勇气原来是这么来的!”
纯如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鼓了嘴说:“别小看人!”
“哈哈……是小看你了。对不起啦。”
“你去哪儿啊,艾成大哥?”
“下次叫将军,将~军,记住了啊。”
国主的陵墓进入收尾工作,大部分民夫已经撤回,剩下的几十人今日也获发遣。王泰带着人来现场结算工钱,安排回城。工人们崇敬地看着他,以谁都听得见的声音交头接耳:“王内史学问大啊,这墓室都他设计的。”待到领了钱,他们却不急着走,托了个卫士跟王泰讲:“他们请王内史作法,给墓室开光,祛除邪祟,别让他们沾染上。”
王泰面无难色,一口应承,脱了鞋,赤着脚,绕行主墓室三周,字正腔圆用汉语背了一段左传。背到“阙地及泉,隧而相见”,正逢艾成进来。大家忙着听内史掐诀念咒,等他说完了才想起来与艾成见礼,不免一阵忙乱。王泰这边特意高声嘱咐道:“回了城,若有什么灾病,切记去金禅寺求告。”众民夫得了钱,称了谢,编队走了。
王泰趿拉着鞋,站在墓室神道口,目送他们远去,微微笑道:“路上就会看到菩萨像了吧。——你听到什么议论没有?”他转头问艾成。艾成说:“好多人去看热闹,都信了你编的那套。”墓穴内隐隐传来丁丁凿石声,却是北营的卫士们所为。艾成低声说:“那条墓道,开始深挖了?”王泰笑道:“大隧之中,其乐融融。”艾成道:“……我就当你说的‘是’好了。”
两个人再没说话,望着民夫的队伍渐行渐远。天蓝得透亮,山色荒漠,点缀着几丛苍绿色的低矮灌木。阳光热烈,大气寂然,全无风声,只有地面腾起的热浪波动。队伍行走其中,像是黑色的蚂蚁,渺小而坚韧,是这幅图画中最为生机勃勃的一笔。
“怪晒的。”艾成说。
“是啊。”
艾成走到神道边石翁仲脚下,在阴影里坐下,抬头看王泰:“对了,你……”
“什么?”
王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艾成说:“你吃了没?没吃我这儿还有。”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个面饼。王泰从他手上掰了一块,不言不语慢慢吃。艾成反而捧着饼没动,王泰也不催他。过了一会儿,艾成说:“我是觉得,……自己挺差劲的。”
”我也觉得。“王泰老实不客气地说,又补上一句,“好好的非要睡石头地。赶上那句俗话怎么说的?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嘿!我这一早挨你们爷儿俩数落!”
“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啊。她说什么了?”
“她让我别瞎操心,说她会活得好好的。”
王泰笑了起来:“嗯。虽说这么想并不是不会死……”
“哈?”
“但我是直到死前都会这么想的。”
艾成望着他。
王泰转头直视艾成,加重了语气:“活得漂亮,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那样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艾成把自己随身带了许多年的短剑摘了下来,递给王泰。王泰愣了愣,艾成单手送到他面前。
“快拿着。占着手没法吃饼。”
王泰双手接过短剑,摩挲着剑鞘,微笑起来。
“我女儿说得对。”
“嗯?”
“你啊,就是个爱操心的滥好人。”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