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19、第 19 章

　　"身为一国之君，为啥要在我这儿蹭吃蹭喝啊！”

　　艾成将军对着盘腿坐在自家厅堂里的金禅国主怒目而视。自上次城外遇险之后，加上北营将士进驻金禅寺轮值，国主就不时来他们营中转转。有一次，卫士们偷着烤羊打牙祭，正被国主撞见。大家惶恐迎拜，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羊是雪灾——”转眼见盛夏阳光普照，登时满头是汗。国主冷冷地道：“休要打诳语！分明是中暑死的。”
　　如此善体下情，国主在军中威望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但这并不能让艾成的态度得到改善。特别是他在西山挖坑道平日累死累活，再看到这家伙大模大样的做派，更是没有好气。

　　“放明白点，你能活到今天都是拜朕所赐！”
　　“我义女做的生肖馒头，陛下要不要尝尝？”
　　“哼。”
　　“啊啊啊啊不许吃牛！”
　　金禅国主老实不客气地一口咬掉了馒头牛的脑袋。
　　“你特意的吧绝对是特意的！”
　　“蠢货！你当真是牛吗！”
　　“纯如！咱下次蒸一锅……啊对，属虎——蒸一锅老虎馒头！”
　　“你敢谋大逆！来人！拖出去砍了！”
　　“啊~~当真的是谁啊？！”
　　“啊哈哈……对面的凉国不知道我们君臣这么团结吧。”
　　“义父，我不会蒸老虎。”
　　“哎呀，纯如，你也别当真嘛。”
　　“喂你赶紧写下来！”艾成一边顺手拎起箭壶抵挡国主挥舞的烟袋杆，一边喊王泰。
　　“写什么呀，将军？”
　　“这昏君如何在臣子家里——作威作福——大打出手——”
　　“写你犯上作乱！”
　　“嗯，要写也得这么写啊。”王泰放下手里的碗，纯如特意给他做的昆仑紫瓜菜码儿，不过略动了几筷子。那边君臣二人手上动作放缓，听王内史现场作文：“一日酷暑，国主微行至干辅将军家，设锦裀地坐堂中，因相谈民俗人情，意甚相得……”
　　“得了吧！”君臣二人异口同声。只听得“哗啦”一声，艾成的箭壶打翻了，羽箭撒了一地。国主得意道：“就这身手，我瞬间灭了你。”纯如很老成地摇了摇头，上前帮艾成收拾。她看见中间杂了一支色彩斑斓的箭，就率先拿了起来。箭杆是金色，尾翎五彩，箭头却包着皮革。“这是什么啊？”
　　艾成怔了怔，一时间也想不起是哪儿来的。国主招招手，纯如依礼双手奉上。王泰侧头望过去，就听国主道：“还真应了王内史的话了。朕就说说民俗人情——干辅将军，你是几时射的红煞？”
　　“什么玩意儿？”
　　“凉国民俗。婚礼上用的。新郎跪拜弓箭，然后用这个向新娘虚射三箭，谓之射红煞。”国主详尽地解释。
　　“你个出家人知道的还真多！”艾成嘲笑道，“想还俗我让给你用啊！”
　　“你个俗人自己受用吧！”
　　“艾成大哥，这是哪儿来的呀？”
　　艾成抓抓头：“啊……对了，还真是个凉国人！在城楼上对着我们放冷箭。我回了一箭吓唬他，射中他头盔的缨子。结果他就射过来这个。许是被本将军我吓怕了，把老婆本儿都掏出来了吧。”
　　国主本来颇有些八卦的兴致，听他这么说倒警觉起来：“是什么人？”
　　“不知道！都准备出城了，没功夫理他。就记得面皮很怪，黄灿灿的。”
　　国主对干辅将军的观察能力嗤之以鼻，想了想也不得要领，随手撂下那支箭。王泰便取过来看了看，沉吟片刻，忽然扬起眉头，微微一笑，正要和艾成说话，忽然听到门外有人通报，道是凉国使臣正式来访，带了国书，随行队伍也颇为壮观，等待谒见陛下。国主啧有烦言地站起身来，又道：“你们两个，跟朕一起去。”
　　艾成听了，随手把箭壶往角落里一搁。王泰笑道：“你不带着？”艾成道：“又不是去比武——怎么？”他战士的本能发作，想着凉国莫不成有什么埋伏。王泰道：“说不定啊，那个黄脸的人也跟着出使了呢。”
　　艾成还要再问什么，王泰却斜斜一投，将那支彩箭投入艾成的箭壶，恍如当年游戏时例无虚发的娴雅风姿：“走吧。”

　　此次凉国使团团长是该国执掌礼仪的大宗伯，故此金禅国上下不敢怠慢，僧官、法主、将领统统到齐，连闭关多日的乌哭国师也都到场。双方互致一套华丽热闹的嘘寒问暖，期间国主还秉持着起码的待客之道，只是眉心皱纹由一而三。使团中有些将士是熟面孔，不待入座便跟艾成招呼起来。北方汉子性情粗豪，此地风俗又最重英雄，他们佩服艾成出使凉国时展现的身手，年龄又与他不相上下，和他抱腰携手，颇为亲热。有个少年随口问道：“艾将军，脖子上怎么啦？这红印子……”
　　“书——”
　　“书？”
　　艾成一句“书呆子不知轻重”生生地咽了回去：“……中暑刮痧。”众人笑道：“到底还是南边来的，水土不服。”
　　这时，凉国大宗伯也终于和国主与国师说完了冗长不堪的客气话。国主如释重负，正要击掌传宴，大宗伯却又不急不慢地提高了声音：“此来非为别事……”国主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乌哭国师微笑道：“宗伯请讲。”
　　大宗伯徐徐举起手来，凉国使团众人随之闭口不言。艾成坐回原位，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忽然他脊背挺直，警觉起来。虽然那人把脸庞压得低低的，佛殿的光线也不甚明亮，还是能看到那发黄的面皮。他转头看向一旁正坐的王泰。王泰面无表情，目光淡淡地一扫。艾成便知道他也看到了那个黄面人，不由得暗自佩服：倒真让他蒙对了。艾成还要再观望下去，那黄面人忽然间抬起头来，着实盯了他一眼。金黄的面色，乌青的嘴唇，可脖子却是正常人的肤色。艾成大吃一惊，移开了眼睛。
　　待他回过神来，就听到凉国大宗伯说道：“我大凉主君愿与贵国结亲，将我家公主许配贵国国主，永结为好。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国主喉咙发出一个僵硬的声音，如同卡了根金禅国罕见的巨大鱼刺。乌哭国师看样子也十分意外：“贵国厚意，愧不敢当。我君毕竟是出家人……”大宗伯不为所动地笑道：“我大凉与贵国从此是一家人，岂不是好？敬奉佛祖有国师代劳，国主不妨考虑还俗了吧。”此语颇为倨傲，引得金禅国诸位僧官下属面露怒色。艾成见国主尴尬，本有些好笑，闻听也忍不住起哄道：“喂~这么讲话，留神挨咬啊！我们国主脾气，跟老虎一样。”
　　这时就有人扬声接茬儿：“像老虎吗？那就算啦！”
　　全场人都呆了。只有王泰袖了手，目视前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人施施然排众而出，走到国主面前。大宗伯目瞪口呆，手抖抖颤颤想要指点又是不敢：“殿下，你——你——”
　　那人扬起脸来。近前的人都看得仔细。此人身穿戎装，蜂腰猿背，身形像个健儿，开口却是雌声，双唇擦着乌青的胭脂，双颊泛着金色，正是当地贵族女子时兴的佛妆。那人看着大宗伯笑道：“我没骗你。我就是跟你来相看的。我说算啦，是不要嫁他。”一手指向金禅国主，“我要嫁他。”一手便指向艾成。
　　满堂人众齐声发出一声含义各自不同的惊呼。
　　“……开什么玩笑！”艾成吼道。公主却转向国主，欣然道：“贵国干辅将军已经收了我的信物，凉国城上城下数百军民皆可作证。”
　　“哪有……”艾成刚本能地反驳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话说到一半就倒抽一口冷气。而他的主君似乎龙心大悦。
　　“是婚礼上用的彩箭吧？朕也可以作证。”
　　“你个昏君！太不仗义了吧！”
　　搁在平常，国主大概会怒吼“大逆不道”吧。但此刻他完全没放在心上，站起身来高声道：“你们还不去给凉国驸马道喜！”就像是怕下一秒再变生不测把自己牵连进去似的。大宗伯气得脸色通红，一边一个侍从给他拍着。艾成跳起身来，还没等他整理好思路出声抗议，公主已经走到他身边，伸手拉住他的手肘，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艾成甩脱也不是，让她拉着更不是，冲口说道：“殿下误会了吧！我根本不认识你！”公主捏了捏他的臂膀，抿嘴笑道：“那天你把我哥摔倒在朝堂，我就知道你很好。你恼我放冷箭，却只射我头盔，也很好。”艾成道：“我根本不知道……”公主抢着道：“知道了，就不是真心。”艾成只觉得说不清楚，一着急也结巴起来：““我是——我不是——我那时候以为你——”
　　是个男的！那不是信物！信物……也不是那么给的……
　　公主挽着他的胳膊，侧着脸望着他，亲昵而爱娇。他这些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国主已经不能指望，他转而看着王泰。
　　王泰只是微微一笑。
　　国主高声道：“摆宴！上烤羊！”
　　诸位僧官交头接耳。国主道：“给客人们吃的。”凉国使团欢呼称谢。国主微笑道：“免礼。我大金禅国以佛立国，慈悲为怀，这羊是三净肉——”
　　他加重了语气强调：“有替死鬼了，这羊是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