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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雨脚如麻,足足下到次日中午。许多百姓且喜且惧,望空祷告,拖出各类容器盛装雨水。凉国使团的行程因而耽搁,感觉自己有辱使命的大宗伯不能愤然回国,很不开心。
      金禅国主也不大开心。他日常冥想——宝云缭绕的至高佛殿,雨水慷慨地往顶部大洞里灌,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他只好少有地坐在金禅寺大殿里,众僧环绕,陪他念经。国主眉心布满天空一样的密云。
      北营卫士们兴致挺高。下雨免去了大部分巡防值守的任务,闲来无事,大可以聚众戏耍赌博。只是想到干辅将军要走,汉子们不免颇为不舍。有些人私下议论道:“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到咱们这儿抢人。”
      “艾将军这般身手,去了他们那儿,凉国今后更厉害了。”
      “怕是为了和大秦开战吧。听说凉国国君早有这个意思。”
      “大秦岂是好惹的?跟他们打,凶多吉少。”
      “可驸马爷毕竟是皇亲贵戚。将军也不算吃亏。”
      “公主挺多情。不知道他乐意不。”
      “怕是乐得傻了吧。我刚才过来,看见他在园子里头浇菜呢。”
      “这大雨天?”
      “是啊。”
      所谓园子,就是纯如在他们房屋窗根下开辟的一小块地,种了些蔬菜:葱,蒜,香菜,萝卜,豇豆,还有几株挺稀罕的昆仑紫瓜。艾成什么遮挡也没有,冒着雨,弯着腰,在地里齐小腿肚子的水中趟来趟去,豇豆架子拆散了又绑紧。纯如在门口招呼了他几次,他只是挥挥手,埋头又在忙着谁也看不明白的活计。纯如把衣服洗好,接满一大缸清洁的雨水,出去看他。将军还在和豇豆架子搏斗。架子倒了,他伸手去捞,拽起来一棵珍贵的紫瓜,还是连根拔起。换了平时,纯如早就数落他了,这次却什么也没说。
      她抄着手进屋来。王泰低头在写东西。这种场合纯如都不会去打扰他,今天却唤道:“义父。”
      王泰头也不抬地说:“什么?”
      “好好的,艾成大哥干嘛要成亲?以后怕是见不到他了吧?”
      王泰笔没有停:“成亲不好么?”
      纯如很老成地摇摇头:“他这个不好。他还得住过去,不是把人娶过来。人家欺负他咋办?公主嘛,肯定脾气大的很,只会叫人伺候。”
      王泰听到这句话,手不由自主一抖,随手把笔搁在一边。他沉思了一会儿:“成亲就是有家啦。你不想看他有十个儿子女儿?”他声音放低了些,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他啊,从小没了父母兄弟,以后家里热闹些,也不是坏事。”
      纯如喃喃道:“我知道我跟义父是一家的,跟艾成大哥不是一家人,没什么道理留他。可是……可是……我自己成亲那会儿,都没这么难受。他为什么不能在这儿成家?一样可以有儿子女儿,热热闹闹。我们大家都周全,一直在一起……”
      艾成在门口说:“泪包儿,哭啦?”
      纯如说:“没哭!你别过来,淌一地水,我还得擦!”
      艾成站在原地道:“哈哈,好。那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纯如很快地抹了一下眼角,从身旁架子上拽了条义父平日擦脸的布巾,走过去扔给艾成。艾成顺手擦了擦,蹲下身对她说:“雨停了,我去跟国主复命,可能就要走了。我没什么好带的,屋里那些东西,归你管吧。篦子放在窗台上,你要记得。天热,要是胃口不好,做酸奶拌点菜瓜,兴许能吃下。遇到危险,就躲去金禅寺,那边防卫严。放心吧,咱们有见面的那天——来,不信咱们拉钩。”
      纯如咬着嘴唇,伸出小指跟艾成钩了钩,晃了几下松开手,背过脸去。王泰双手交握,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艾成拍了拍纯如的头,站直身要走。
      王泰此时说道:“愿将军此去,诸事顺利。”
      艾成眼睛看着别处,沉声说:“我自有打算,跟你没关系。”
      王泰垂下目光,左手手指轻轻摸着右手轮廓突出的骨节:“……好像也是啊。”
      艾成径自走了,这话像是没听到。

      艾成随使团到达凉国的那一日,正是七夕。宫室壮丽,佛塔宏伟,街市繁华,与他上次所见一般无二。来观望他的人摩肩接踵,比上次自然是更加热闹。公主策马与他并辔而行,依然身着戎装,不时目光火辣辣地看他一眼。艾成并不回看,她只当是汉人腼腆,不以为意。队伍直接进宫,大宗伯颤巍巍从车上下来进去复命。片刻后有宫人出来传召,让干辅将军进去面圣。公主马上起身,挽着艾成的胳膊道:“我跟你去。”宫人为难道:“陛下并未宣殿下觐见……”公主笑道:“也没说不要我来吧?你们别欺负他。”说着紧紧拉着他就往里走。
      大殿中设丝帛幄帐,帐顶安着金莲花,四角是纯金龙头,口衔五色流苏。国君踞坐当中,两边坐着几位身披轻纱的丰满女子。艾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凉国国君。国君按理说也在盛年,但和精悍的大冢宰相比,却显得疲态得多。见公主挽着艾成进来,国君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指着公主道:“你这个丫头,越来越不成话!”声音也并不如何恼怒。公主松开艾成,向着国君行礼,而后又笑嘻嘻地道:“父皇,你最疼我啦,怎么忍心让我去那金禅小国?看我招来个驸马,和我一起陪着你可好?”国君哼了一声:“胡闹。早知道,就不赶跑大秦的求婚使,把你嫁过去!”公主吐了吐舌头,对艾成道:“快给我父皇行礼。”艾成不答话,站着没动。国君却没等他回应,先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他一个汉人懂得什么,回头让赵司马好好教他礼数。丫头,你非要嫁,那就嫁。你啊——”这话是对大宗伯说的,“白跑一趟,也挺辛苦,想要什么赏,跟大冢宰说去吧。”大宗伯在旁黑着脸,此时才应了一声。公主拉了艾成一下,低声道:“咱们走。”艾成道:“陛下没发话,这就走?”公主笑道:“他都等不得你行礼,还要发话?这个时辰,他早就乏了。走吧,喝酒去。”
      设宴自然是为了欢迎归国使团,加上他这个驸马。使团众人已经拿艾成当自己人,也没更多的应酬话,只是推杯换盏。公主见艾成喝酒爽快,很是惊喜:“原来你那会儿是装的。”艾成不言语,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公主笑道:“痛快痛快。”举起酒杯相陪,又说道:“你也吃点东西。”旁边汉子们听到,长声起哄,公主毫不在意。
      这里的饮食果然比金禅国精美得多。烤肉都切成小块,和葱间杂着串在一起。白菜、紫瓜、葡萄叶和肉末,与米一起炒制,用手抓着吃。扁平的馕金黄如圆月。西瓜、葡萄、杏、无花果和桑葚在银盘中堆得老高。酸奶里拌了蜂蜜。油炸甜点洒满了芝麻。艾成将军作为乱世生存的典范,一直秉持的信条便是有饭就吃,因为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他认真吃饭期间,公主的女伴及侍女闻讯都来看热闹,一群姑娘远观近睹,唧唧哝哝,窃窃私语,压低声音嬉笑着,左一眼右一眼看他。艾成也不理睬。女伴们娇声笑道:“妙音,你找的好驸马呀,不怕把大凉吃穷了?”另一个姑娘道:“长得好是好,可话也不说,笑也不笑,别是个傻小子吧?”公主这时却不好不理,又是噘嘴,又是笑:“你们管我。马里头挑马还不一般高呢。”姑娘们笑道:“这丫头挑马呀,从来只看大长腿。”公主啐了一口,因化妆也看不出脸上红不红:“你们懂什么。”姑娘们招手道:“你懂你懂,快过来,我们有话问你。”公主只得过去和她们一道儿打闹说笑,过了一会儿,随着她们进了后堂。
      艾成多少松了口气。方才因公主腻在他身旁,大家便自行放怀畅饮,意兴横飞,暂时没人来兜揽他。他在餐布上擦擦手,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便出了厅堂,走到廊下来。
      身后的景象,倒像是艾成从前熟悉的节庆:弟兄们击壤而歌,拔剑起舞,歌姬助兴,饮酒划拳,热闹个不堪。这陌生环境中油然而生的亲切,反而让他觉得心酸。
      哪里都能随遇而安,哪里都不是故乡。
      他抬头望向夜空。一道银河横亘天际,星子的光辉如同氤氲的水波。
      艾成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节令。凉国,自然是不过七夕的。金禅国也一样。他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个概念。真按照风俗过节,都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七夕望空洒香粉,中元扎船放河灯。今年端午,还按照南方的习俗,给纯如腕上系了五彩丝线,门口悬了艾草。艾成前额上,冷不防叫墨笔画了个王字。
      "按理说应该用雄黄酒——"
      "我又不是小孩!这怎么……擦不下去啦?"
      "哈哈哈!你的脸真吸墨呀!"
      "我就不信你沾不上!"
      他连忙把毛笔藏了。艾成揽过他,用额头蹭他的脸。他笑起来,躲不过,气息拂在脸上,像无形的触摸。
      艾成垂下眼睛,不知不觉攥紧双手,指甲陷进掌心。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要不是他出神,早就应该发现的。
      “什么驸马,原来是金禅小国的丧家狗!”
      说这话的,正是凉国储君。他今天倒颇为清醒,说话却更是粗鲁,抖着脚,仰着头,斜着目光看过来。似乎这一次,他终于想起了艾成是谁。
      艾成盯着他,眼睛一眯,而后嘴角一挑。此时的他,仿佛又变成了追随游侠那会儿的无赖少年。他更不答话,上前一步。储君的随从,厅堂内的众人都拥了过来,艾成连眼睛都不眨。储君却未觉有异,冷笑道:“我妹妹瞎了眼,你这身骨头还不抵半包羊毛。滚回去陪你那南方小白脸——”话音未落,艾成一拳砸在他眼眶上。
      两个人就此扭作一团。论力气是秃发羌奴大,艾成近身缠斗本来不占优势。但他攻其不备抢占先机,再则一腔怒火无从排遣,加之他实战经验丰富,秃发羌奴竟是处处落于下风,讨不得便宜。众人起初也没认真拦阻,后来见秃发羌奴连连后退,势头不妙,这才拥上前去隔开两人。艾成也不追击,站在原地,神色漠然。秃发羌奴眼眶充血,捂着胸肋,顿足喝道:“还不拿下他!”侍从们答应着围拢上前。艾成坦然地双臂一伸。
      闹成这样,早有人飞报大冢宰。秃发文珍即刻赶来。这位王爷一来,场面顿时肃然。秃发羌奴虽还在吆喝,其他贵族子弟们都不则声。文珍扫视全场,目光在艾成将军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鼻青脸肿的储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送储君去治伤!”
      治伤俩字说得很重,秃发羌奴也觉颜面无光,声音低了下来。文珍又道:“我已安置好别馆,艾成驸马也请回。”
      ……艾成准备欣然入狱的想法碰的粉碎。他们大凉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悻悻然擦了擦下巴。嘴唇破了,手指染了血。

      七夕这日,因为下过雨,夜间格外凉爽,星汉灿烂。王内史心无旁骛地修了一天国史,抬头望向窗外。经雨之后,鱼干受了点潮,似乎软了一些,纯如白天把它摘下拿厨房去了。
      王泰手指划过充做镇纸的短剑,而后无端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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