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28、第 28 章

　　天亮前王泰睡着了。他起初还强撑着和艾成说话，艾成看出他疲倦之极，便道：“你先睡会儿，这里有我。”
　　王泰迷迷糊糊地说：“看紧了啊，将军。”艾成不知他所指，还是应了一声。王泰就枕在他身上，几乎像是昏过去一样失去了知觉。要不是他呼吸均匀悠长，艾成几乎要担心起来。
　　其实他已然隐隐觉得担心。在微亮的天光里，他看到王泰脸色苍白，眼下透出薄薄一层青晕，穿了件他从未见过的窄袖汉服，容色颇为憔悴。他正出神地看着，王泰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安地动了动，无意识地去找艾成的手。手指很凉。
　　艾成把他的手握在掌心焐着。他心里不安。眼前这个人就像是会忽然消失……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你可看紧了？”王泰闭着眼睛喃喃道。
　　艾成随口说：“嗯。”
　　王泰睁开眼睛，任他握着手，笑道：“不懂装懂。……也怪我没告诉你。”
　　“你还好意思说啊。”
　　“这车，毡子下面，铺着一层金砖。”
　　“啊？”
　　“大冢宰给的谢礼。”
　　“谢你什么呀？”
　　“首先就是女儿的婚事安然无尤？”
　　“嘁。……你手怎么这样凉？半天也暖不过来。”
　　“太累了吧。”王泰坐起身来，不着痕迹地轻轻抽回手。艾成在他身后挽起他的头发。王泰垂着手让他梳头：“天气快要转凉了。”
　　艾成道：“对啦，你生辰快到了吧？”
　　王泰道：“就要二十岁了呀。该行冠礼了。”
　　“你还没冠礼啊？我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就完事儿了。”
　　“昨晚算吗？”王泰笑道，由他用手指拢起头发，“不算，回头你再给我戴。”
　　“你头上有两个旋儿，所以头发不好梳。”艾成回手去摸王泰的发簪，才看清那是一根粗糙的木棍，端详片刻想起来什么，“这不是我给你削的算筹吗？”
　　那还是国主墓地开工的时候，得着手规划工地整体情况，还要根据土方体积调配人手，计算民工每天工作量和工资。王泰随手捡了一堆树枝之类，大致掰齐了来用。艾成忙完他的事来围观。
　　“将军，别把算筹踩乱了啊。”王泰头也不抬地说，微蹙眉头，吮着指尖。艾成这才发现有的树枝上有密密的小刺。他找了木头来削，先做了一个拿给王泰看行不行。王内史想了想：“最好是扁的，圆的会乱滚。也不用这么长……”
　　“那我再去做。这个不要了。”
　　“别扔。”王泰取过来，随手斜斜插在发髻上，忽而眼睛一亮，“托你的福，我找到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了。”
　　“是啥？”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啊。”
　　“听上去我要削个没完！”
　　“二百根足够了。”
　　“那也不少哇。”
　　很多话，那时像是都在不经意的抬杠之间溜过去了。而今艾成握着那根木簪子，觉得百味杂陈。
　　“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么……”
　　“嗯？”
　　“我说，咱还是把那菩萨像搬回去吧。好像真的挺灵验的。”
　　“忽然这么虔诚啦？你走之后我就找人搬回去了，当然对外就说是自己走回去的。”
　　“你也挺虔诚嘛。啊对了！有人不说自己要出家修仙么？怎么不去啦？”
　　“还是分不清佛道，亏我以为你非复吴下……长兴呢。”王泰轻轻地笑，“真成神仙又怎么样？神仙……也拦不住人想人啊。”

　　金禅国国民一大早就发现城门大开，卫士盈街。持仪仗的马队拥着一辆彩车入城，驾辕的御者正是前不久去凉国和亲的干辅将军艾成。端坐在车厢内的人挑起了半幅车帘，却是无端消失了十来天的王内史。那车装饰得宝光璀璨，富丽无匹，城民们都出来瞧热闹。至于艾将军为何驸马爷不当，却和王内史共同押运车辆回城……人群中顿时翻腾起种种热闹的议论，尾随着他们一路走向金禅寺，一路还争论不绝。
　　艾成和王泰却未理会身后尘嚣。国主率众僧官已经在寺院前广场相候。艾成下了马，两名卫士搀王泰下了车，两人整顿衣冠，向国主端然施礼。
　　“王内史不辱使命，可喜可贺。艾将军倒是没有为国捐躯嘛。”国主道。
　　“怎么着，我全身而退你还有意见啊陛下小哥？”
　　陛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到那边白吃白喝了这些天，礼仪是一点没学！”
　　“有本事你去！你去！我不信那个赵司马说话你能忍！”
　　“哈！替死鬼口气还不小啊！拿来！”
　　“啥？”
　　“你这废物不会是空手回来吧？！”
　　“……哪！”
　　艾成愤愤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一沙弥上前接过，尽量不露出狐疑神色地呈国主御览。国主单手抖开，瞥了一眼：“这是啥！”
　　沙弥陪着看了看，见上面又是点画，又是线条，又是大小不一的零乱字块，不由得张口结舌。艾成很得意，但考虑到周围耳目繁杂，没有说什么。国主哼了一声，把纸张递给王泰。王泰接过去看了看，抿嘴笑道：“臣认得，正是艾成手笔。”
　　艾成抓了抓后颈，望着他一笑。王泰若无其事转过脸。国主啧了一声，对王泰道：“你拿着这玩意儿吧，我有话问你。”又对艾成道：“赶紧把你们那小丫头接走。”艾成想起自己在凉国遇到的僵尸攻击，心念一动，本想说什么，但想想也不急在一时，便没有异议。国主着人将那辆车收入国库，与王泰自去了。
　　艾成便去金禅寺开设的附属医馆找纯如，早有人通报，将她带了过来。因在佛寺里，她头上包着一块头巾，两鬓一丝乱发也无，身上还扎着围裙，远远见他来了，却在原地站着不动。艾成笑道：“不认识我了？”
　　纯如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公主是不是对你太凶了？”
　　艾成笑着不说话。纯如这才跑过来，仰头看他。艾成摸摸她的头：“怎么一身药味儿？”纯如道：“方才在药房配药呢。”艾成道：“那你走得开吗？”纯如道：“嗯，有人替我啦。咱们是回家么？”艾成顿了片刻，点头道：“回家。”
　　纯如紧紧跟着他。二人出来时，在金禅寺正门，正遇见乌哭国师一行人。待和他擦肩而过，艾成才惊觉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国师也停步看他，两颊塌陷，面容憔悴，素日淡然的风度虽在，气息却微弱很多。艾成冲口道：“国师，你这是怎么了？”
　　国师对他一笑：“阿弥陀佛，诸行无常。”
　　“……病了哈？”
　　“大概吧。干辅将军。珍视的东西，自己可要看紧了啊。”
　　纯如往艾成身边凑了凑，像是觉得冷。国师不待艾成再问，双手合十微一点头，便走了。艾成低头对纯如道：“和尚说话啊，就是云山雾罩。”
　　纯如道：“不都是，陛下就很直接。”
　　“哈哈！那是！”
　　“我义父呢？”
　　“他去国主那边了，有事儿。一会儿你就见到他了。”
　　“太好啦。他也走了有好些天了，盂兰盆节那天，我给他收拾衣裳，第二天就走啦。”
　　“哪件？”
　　“就那件平时穿的。据说是汉人读书人穿的那种？”
　　“哦……”艾成应了一声。王泰与自己相见时，却别无其他行装衣物，穿的是凉国风格的汉服。他好端端的换衣服做什么？艾成还要再想下去，纯如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在那边，放孔明灯没有呀？”
　　“没。你做啦？”
　　“做了，我写了我丈夫的名字。义父写了他母亲的名字，真好听。啊对，还写了你父亲呢！……你愣着干嘛呀？”
　　“不，没什么。”
　　“义父还想再写，可是他不知道你家其他人的名字了。”
　　“……啊。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纯如沉默了一会儿：“没关系。只要你记得他们，怎样都没关系。”
　　“我啊，我记得，有一个总爱数落我的小丫头，还有一个……心眼比我多的书呆子。”
　　纯如笑了起来。
　　“嗯，这样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