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29、第 29 章

　　艾成回到北营，整顿一应要务，又给纯如重新安排住处，不再与军营女眷同住，单独为她布置居所，又找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卫士女儿陪她。艾成道：“等你义父回来，让他给你找笔墨纸砚，你还要画画吧。”纯如点点头：“嗯。我还要去医馆。学些草药知识，将来也能调理义父身体。”艾成听了，触动心事，点头不语。纯如道：“义父怎么还不回来？”艾成道：“可不是，和国主说这么久。”
　　待二更鼓角响，王泰也没回来。纯如去睡了，艾成去外头查哨，与此同时“为啥不当驸马”的议论也在营盘中悄悄进行。“凉国国君嫌咱出身不高吧？”“是不是巫师撕活鸡算的，有啥不合适？”“啥不合适呢……克媳妇儿还是命里没儿子？”“哎你说王内史怎么也去了？难不成公主又看上王内史了？”
　　各种八卦妙想迭出。士兵尚如此，民间何以堪。所幸军纪严明，大家远远看见将军身影，便都知趣闭嘴。艾成没留心他们好奇的眼神，站在城墙上望向西山方向，足有好一会儿才下城。这次他回去，终于看到了王泰。内史外头衣裳也没换，倚在书案上发怔，听到将军进来，支起身子，回头笑了笑。
　　“你和陛下小哥聊得真久。”
　　“是啊，解释你那地图就费了半天功夫。”
　　“嘿！我说这家伙太虚荣了吧！不知道就向我求教嘛。”
　　“哈哈哈……这场景哪怕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头疼。”
　　艾成对着他坐下，歪头打量：“你这件衣服哪来的呀，纯如都没见过。”
　　“大冢宰赏赐，就换了。衣不如新嘛。你这身好像还是凉国赏驸马的吧？”
　　“我没跟你说，我在凉国遇到僵尸了。就上次我们遇见的那怪物。好歹砍碎了一只，衣服给弄脏了，就换了一身。”
　　“嗯，是够脏的，又是灰，又是血……”
　　“对啊，那个村子产蓬灰，……等等，你怎么知道？”
　　“你就大晚上跑赵司马府上去了，对吗？”
　　“啊——那辆车——是你！你算好的对吧，又瞒着我？”
　　“将军，我可不是料事如神。没想到会遇见你。我只做到了及时放下车帘……”
　　艾成凑到他身边去，笑道：“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你过来。”
　　“干嘛？”
　　“给我看看相，我是要被你糊弄到什么时候？你几时去的凉国？你跟大冢宰说了什么？那天路边吃烤肉的几个小子都是你安排的吧？”
　　“提起烤肉，步六孤学而说你起码吃了三个人的份。那顿饭可是记在我账上的……啊好心疼。现在想起来还……”
　　“果然又是你。早知道那是你……啊，那时候就不能算早了吧。”
　　王泰听他话音不对，本来有些神思不属，这时也不由抬眼望他。艾成却神色如常，把一只手掌平伸到王泰面前，像是真要他看手相。王泰迟疑了一瞬，略抬起右手又放下，改伸左手去握艾成的指尖。这小动作的改换正被艾成看在眼里，手掌一翻，去抓王泰的右腕。王泰本能地一缩。艾成触手处感到有不正常的热度，心里一沉，脸上也是一沉：“你是不是受伤了？”王泰还想说没事，这边用劲想抽回手，艾成捏着袖管不放。他急着看伤口，袖子又窄，一使劲就给撕开了。就见王泰小臂上密密缠着布条，显然伤口不小。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这种伤你见多了。”
　　那伤口愈合得不好，包的布条还有渗血，颜色都变了。艾成这方面经验丰富，知道一般的皮外伤不会这样，好几天怎么也该收口了。将军咬牙：“你有真话吗？这叫没什么事？”
　　王泰从未见他表情如此严峻，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艾成也一言不发，起身去洗了洗手，拿了一小坛酒、金创药瓶和干净的细布，将药瓶在手里焐暖一些，在王泰面前坐下来。他用剪子把草草扎的布条剪开，血已经凝在了包扎的布上。他手指停了一停，慢慢将酒蘸湿布条，一点点浸湿，轻轻揭开。手臂上两道伤口，一道略浅，一道较深，肌肤绽开，混着紫黑与鲜红的血块。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遇到了僵尸。”
　　“你们？”
　　“我，还有那四个凉国卫士。”
　　“也在城郊？”
　　“不……在去大秦的路上。”
　　“你还去了大秦？”
　　“本来没有这个计划，是大冢宰的使命。去大秦，为他当说客，争取支持。”
　　“你们遇到了多少僵尸？”
　　“九个。”
　　“可这刀伤像是你自己划的。为什么要伤自己？”
　　“……将军。”
　　“我看出来它们对血感兴趣。你是把自己当诱饵了吧？还是说……干脆就是冲你来的？”
　　王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艾成低着头给他清理伤口，又问：“你去大秦之前，已经说服大冢宰取消公主和我的婚约了吧？”
　　“嗯……”
　　“那你还和我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叫上我？”
　　“此去吉凶莫测——”
　　“你还知道啊！”
　　艾成一句话硬生生顶回去，王泰也无话可答。将军这时偏过头，在自己抬起的肩臂上蹭一下脸，又很快低下头去。王泰瞥见他眼角竟是隐隐泛红，心头一震。眼前这人，十五从军，一身转战，说起再苦的往事都轻描淡写，何尝……如此过。这时听见将军闷声说道：“我给你短剑，不是让你干这个的。”
　　王泰一愣。将军也不看他：“反正也钝了，不好用。你扔了算了。”
　　“没有它，我就真的回不来了。”
　　王泰回答得很郑重。将军的动作停了停，很麻利地把伤口包扎上，又系了个结，端详了片刻，这才起身收拾疗伤那些零碎。待他出出进进安置好了东西，觉得没事可做准备离开，听到王泰说：“……对不起。”
　　此时王泰背对着艾成，并没有转过身来。艾成看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攥紧，盘腿坐在那儿，肩胛骨轮廓在衣衫下清晰可辨。他疑惑的功夫，听到王泰又说：“对不起。一直以来，瞒了你这么多事。”声音似是平稳，可毕竟有些不自然。
　　艾成犹豫了一会儿。他本来是又后怕又痛惜，此时还是余怒未消。可他也很清楚，王泰这人素来要强，醉浓酒酣逃席，兴来拂尘打脸，自行其是得惯了，从不跟人解释一句，今天这句道歉虽然平常，在他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过去看他。
　　这会儿王内史的聪明机巧好像都没了，一味坐着不动，也不看将军。艾成摸索到王泰的手，一点点掰开攥着的手指，握到自己的掌心里。手还是那么凉。王泰的脸色微微发红，终于和艾成对视。
　　艾成从未见过王泰这样的眼神。他当然熟悉这个人的冷静骄傲不可捉摸，但现在看着他的样子，眼瞳深黑如无止长夜，却像是完完全全的……将自己交付。目光里有恍惚也有忧虑。他的骄傲他的坚持他的错漏，还有不能避免的痛苦，都不再刻意隐藏。王泰依旧紧咬着双唇，咬得没了血色。艾成看着他，叹了口气。
　　“说句对不起，把自己怄成这样，还不如不说呢。”
　　“又不是冲你。”
　　“我知道，你一贯爱和自己较劲。你看我，就随和。”
　　“……你哪里随和。”
　　“该低头时就低头啊。”
　　艾成放开王泰的手，扶住他肩膀低下头去，嘴唇贴上他眼睫，感到一丝咸涩滋味：“你啊……”
　　王泰忽然间下了决心一般简断地说：“将军，我这伤，如你所说不是那么简单。”
　　艾成放开他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他：“是跟僵尸那邪门歪道有关？”
　　“我当时用了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反噬法术。国主告诉我说，这恐怕对我的身体会有影响，具体是什么，还无法确定。”
　　“你……你想自己把这些都背负起来？你真以为能瞒过我？”
　　“只想侥幸吧。就像我这次能回来。我真的不想对你说，你我险些不能相见，今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们不是刚刚重逢吗？”
　　艾成定定地看着他。
　　“会有办法的。”
　　“嗯？”
　　“你的身体，一定会有办法。再说……陛下小哥，我看他法术不咋地，说话也不一定准。”
　　王泰想了想：“之前嘛，他是有点不思进取。”
　　“是吧。”
　　“可是陛下天赋异禀。你还记得他用金弹子就能打退僵尸吧？而我这次能脱身，也是用了陛下给的两枚金弹作法。”
　　“嗯……他那么神，就让他想办法用法术给你治好嘛。要只是个半吊子的乌鸦嘴，咱俩趁早跑路。”
　　王泰忍不住笑了：“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啊。”
　　“哭鼻子的才是小孩。”
　　“你别以为我没看见。”
　　“啥？”艾成本能地想要揩眼角，王泰却手指抵在他嘴唇上。
　　“你嘴角怎么有块疤？公主亲的？”
　　“和凉国储君打架打的！”
　　“真胡来啊。因为什么？”
　　“他说滚回去陪你那个南方小白脸……”
　　王泰抿着嘴唇笑。艾成扬起下颌，煞有介事地道：
　　“我不瞒你。和公主在凉国就抱了一下。”
　　“哦～你夸口说找女人不用我操心，果然不假呀。”
　　将军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在他耳边说：“我没这样抱她。”
　　王泰侧过头，用舌尖轻轻触他唇角伤疤，含含糊糊地道：“所谓为国捐躯就是这个程度啊。”
　　“不然你以为呢？”
　　“我可没问你这个。”
　　王泰攀住艾成的肩膀，亲了上去。他从未这么主动过，揽紧颈项时，两人都重心不稳地往后仰倒，艾成及时伸手垫在他脑后，免得磕到。
　　艾成放开王泰的嘴唇，俯看他亮的惊人的眼睛。王泰带着近乎嚣张的笑意。艾成觉得嘴角有点不对，舔了舔，哎哟一声。
　　“又破了啊。”
　　“我袖子还破了呢。”
　　“你报复是吧。”
　　王泰环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