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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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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啊,陛下小哥,你还真有点天赋!”
君臣二人率队前往西山时,艾成由衷地说。
夸奖并没让国主脾气好一点。几日来勤奋学习的结果是他心情相当躁狂。然而看他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却能准确背诵出那些难懂的咒文,纵然是刮墙刮得腰酸背痛的将军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跟有些人不一样。甚至跟王泰也不一样。对于王泰那些不过是单纯的词句,他回去之后还要记录和复习。而对于国主,……怎么说呢,他念咒就好像真的沟通了什么,触动了看不见的东西,如同平静的水下游过的鱼,幽暗的林间潜伏的野兽。
“少废话!”圣君暴躁地回应他的恭维,“干嘛非要今天去看你们那个破陵墓!”
“那是你的陵墓好吧?——反正都背完啦,出来转转,换换脑子呗。”
“你这种人的脑袋怕是换不出去吧。”
“嘿!宝贝着呢!”
“又来了啊,干脯将军?”国主冷笑道。
“啥又来了?啊?”
“你有什么话想问,还要背着他?”
“……我说啊,作为高僧你是不是太八卦了点……”
“哼!爱说不说。”
“那个……我就想问问,他——王内史他,那个反什么术,到底有多厉害?”
这几天高强度的咒术学习,让王泰感觉非常疲劳。今天的西山之行他没有参加,在家中静养。他没有再提起视线模糊的事,可是艾成实在放心不下。迟疑了片刻他又加上一句:“还有啊,会不会,呃,越来越严重?”
国主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沉默就足够说明问题了,艾成咬着牙,喉结滚动着,也没说话。
“朕得去那里看看。”国主忽然说。
“哪儿?”
“王内史遭遇僵尸的地方。凉国叫它波旬。但师尊留在墙壁上的文字记载,那个城实际上叫阿闼。”
“靠近大秦那块吧。”
“王内史学识广博,但素来不通法术。虽然有朕给的师尊法器,但能驱动城中曼荼罗,也未免太过顺利。”
“曼……”
国主没好气地投之以“告诉你你就听着!笨蛋!”的眼神。艾成倒也不在意这些术语,他急切地等着听结论。
“师尊记载,阿闼城百年前也为巫师聚落,所修持的法术,与光明师尊修习的同为一源,相生相克,常有争斗。这争斗在六十年前终于演变为各为其主的战争。支持秃发部落的光明一派,最后将支持朝廷刺史的阿闼巫师全部杀戮,阿闼从此成为废墟。而师尊一门也基本凋零殆尽,几十年下来,承袭秘术的,最后只有师尊一人。”
“唔。”
“王内史可以驱动咒术,可见师尊秘术跟阿闼城遗存确有相通之处。天时地利,也真是凑巧。但常人能役使这样规模的阵法……哪怕他是个神仙投生,对身体的损耗也是非常大的。”
“嗯。”
“不仅如此,他此后命运亦与咒术相连,你也看到他的伤口了吧?他用血引诱僵尸入彀,相当于是把自己的鲜血和阿闼巫术的曼荼罗四轮产生连接。朕昨夜忽然想到——假如一个通晓法术的人找到从曼荼罗汲取力量的方法,也会汲取他的生命。”
“……乌哭!”
“不错。虽然目前尚无证据,可以推定僵尸之事必然是他所为。他驱动僵尸截杀王内史未成,恐怕也会参详曼荼罗。”
“阿闼巫术他也能懂?他要是能的话——你是不是也能?不是说你们是同源的吗?”
“国师的法术来源……朕尚有疑惑。”
“什么意思啊?”
“你听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你师父有心情藏这么多咒法,一定是没教他。他趁你师父去世,夺了不少典籍,自己学的对吧?”
“趁你师父去世”几个字仿佛在国主头上敲了一下。他愣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发白,随即抿了嘴唇,打马加快了速度。
“哎,你干嘛?”
“闭嘴!再问就宰了你!”
将军也是满腹心事,见状便不再开口。国主骑术颇精,亲卫队也都是好手,一路势如流星,很快到了西山国主陵区。艾成心知国主嘴上说来西山全是受他撺掇,但其实心里早有主意,就不言不语地跟着。国主走进墓室,环视一圈,对藻井绘制的星斗、墙壁的彩色条纹和假窗卷帘毫不在意,直接回头问:“地道在哪儿?”
艾成来到东耳室西南角,那里墙面上像是为了填补岩石不平,砌了一面砖壁。他扳动机括,扭转砖壁,现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哪。”
“带火折了?”
“啊。”
“你先滚进去!”
“凭啥啊!”
“你修的!”
“不是你要视察嘛!”
“朕才不以身犯险呢,跟傻瓜一样!”
“你简直懒出虫子来了!”
“闭嘴!朕平生最讨厌虫子!”
“啊哈哈~害怕就直说嘛,陛下小哥?”
国主不声不响弹出弹弓。将军马上掏出引火用具,开始敲火石,可见为人确实随和。他率先进入地道,有意脚步重一些,试图吓跑地道中可能有的动物。国主跟在他身后,很可能还拿着弹弓。将军不怀疑若有什么异变,那金弹子很可能就直取敌人要害,至于是否会借路穿过他脑袋——国主才不会考虑吧。
“其实这地道没啥。关键是出口。已经挖通了,出去就能到国师那个山谷。可是那边的情形我们还不了解。乌哭能调动的僧徒,已经被我们限制得越来越少。但那些怪物嘛……”
“那都是金禅国这些年来的死人吧。可能还有劫来的凉国人。”国主忽然阴森森地说。将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能起死回生——呃,当怪物?你们师门太邪门了!”
“师尊不愿传承,恐怕也是为此。里面有太多阴森的东西,很难控制,轻易就沦为邪道。”
“也是白操心。”艾成咕哝着,“该发生的照样会发生。”
“以师尊之强,竟然也避免不了。”
“嗯?”
他们已经到了地道尽头,艾成手扶在岩壁上,向国主回过头来。
“说实在的,你一直不能接受你师父死了吧?”
“放肆!你问谁呢!”
“小孩子都这样,不敢相信养活自己的人会死。可是你也够大了——”
国主没掏弹弓,而是一脚踹了过去。艾成闪身躲,差点晃灭了火折子。
“看着点!蠢货!”
“不是你先动手的吗!”
“少胡说八道!说了你不懂!”
“我懂。我五岁的时候全家都被贼兵杀了。怎么强的人,都可能死,都可能完不成心愿。不光你师父。”
国主气狠狠地盯着他,但破天荒没说话。
“他不教法术,或许有他的想法,但他死了。他没能预防后来的事。现在估计,不,已经没人能真正阻止乌哭……金禅小哥,这事儿就看你了。”
国主手伸向地道出口的砖墙,轻轻放在上面,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般。艾成道:“不论你要探访波旬——就是阿闼城,还是要继续修炼法术,我们都要做好准备。我有直觉,随时可能和乌哭背水一战。”
国主片刻后发出一声冷笑。
“朕以前跟王内史也说过……”
“嗯?”
“无须他人替我主张。结果你倒是自说自话了半天啊。”
“你自尊心还挺强!”
“艾将军。做好你所说的准备。朕不用你指点。”
“哦,那就好!先回去?”
“朕走前面!”
“嘿……”
等在外面的亲卫队终于听到墓门响动,便围拢过来接驾。但见国主合拢墓门,看了一眼,忽然间龙颜大怒。
“这是啥!”国主指着门扇上的画。那是个墨笔勾勒的……形状,脑袋是个葫芦形,胡乱勾了两个圈当做眼睛,一条竖线算鼻子,短粗的一横是嘴,头顶潦草地画了两根头发。脖子以下不明意义地分岔了,没胳膊没腿,就像两根粗筷子顶了个窝瓜。
“……一般这个位置是……墓主肖像。”卫士之一回答。这时艾将军正在蹑手蹑脚往外溜。
“是这蠢货——宰了你!今天绝对宰了你!!”
“嗷!”
一百余里以外的金禅国,王内史斜靠在丹枕上,手把着一卷书,似看非看。门外纯如正在和什么人说话。王泰略略抬头,纯如已经进来了:“曼拔师傅派徒弟来送药了,补气血的。”
“我这点小事都惊动御医大人了啊。哪位高足,请他进来坐。”
门帘一掀,一个矮个子少年探头进来,团团的脸一派喜气:“王内史安好?我不坐了,还得告诉这小兄弟怎么熬呢。”
王泰望着纯如,见她不置可否,也就没有纠正,微笑道:“总让你们师徒费心。灵芝,替我问你师父好,等我去金禅寺再回拜吧。”灵芝点头,招手道:“兄弟,来。”纯如摇摇头,跟着出去了。就听灵芝热情地道:“原来你也在医馆帮忙?在药房啊?怪不得没见过你。兄弟,你做事麻利,不如回头跟我师父学医吧。不过那得有把子力气,我跟你说啊,我们都是先用铁砂子……”
少年人热热闹闹地闲扯。王泰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儿,有公事找上门来,他处理了几件,也无暇再顾及窗外声音。等打发了差事,天已傍晚,进门来的是艾成。
“你没休息会儿?”
“想到你和国主去看陵墓的愉快气氛,我真是……就算死了都不能瞑目。”
“哎,好端端的别说这话。粥熬好了,你吃吗?我给你端进来。”
王泰挺身像是要起来,本想说“不用”,可身子晃了一下,迟疑片刻重又坐稳,点了点头。艾成见他答应,就用布巾垫着端了碗过来。粥里不仅有各色不辨形状的药材,还创造性地放了些酥油。王泰拿起勺子吃了几口,递给艾成:“你也尝尝。”
艾成把勺子还给他:“我可舍不得吃,这是你女儿特为做给你吃的,你看这个……啥,还有这个……啥,反正是很补养的。”
王泰勉为其难地又吃了几口。艾成笑道:“怎么跟小孩一样啊。喝完给你吃糖。”
王泰没理会,没想到将军看他吃的差不多了,真掏出一个小小的粗纸包,系着细绳,盖了个红戳儿,形状大约是个熊掌。
“我去找御医老头拿药时候,才知道灵芝已经送过来了。我想不能白来啊,看到他那大徒弟犀角在做糖……”
王泰也笑了:“那是配药用的吧。你没有又不告而取吧?”
“你还真蒙——为什么要说又啊?”
“你没回来的时候,灵芝和纯如聊天,我听见了。灵芝说北上那时候我吃的粥……”
“怎么。”
“米是你弄来的。你还跟他讲,别问哪儿来的就对了,哥在洛阳当小流氓的时候,你还在西北削土豆呢。”
“这毛土豆子!怎么什么都说!”
艾成抱怨着,小心地剥开纸包。现下天气已凉,糖尚未软化,还保持着细长的形状,饴糖的白色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暗红。王泰有点好奇地拈起一支,尝了一口。
“是玫瑰啊……”
“对,他们说这里有一种苦水玫瑰,花特别小,但能入药,还挺稀罕的。”
王泰低头吮糖。喝粥时有些热,他随手扯松了领口,此时也没有拢上,露出修长的脖子,白皙的皮肤下锁骨的轮廓清晰得近乎锋锐,随着呼吸轻轻地一起一伏。艾成出神地看着他,见他忽然抬起眼睛,心里一跳,移开了目光。王泰却没注意他的神色古怪,悠悠地道:“我和国主说开蒙读书时也很痛苦,倒也没骗他。”
糖吃完了,他自然地去舔舔指尖。艾成不敢多看他,手里玩着勺子,嘴里应着:“怎么可能呢,我痛苦倒还差不多。”
“因为要我改成右手写字,我很不情愿。”
“后来呢?”
“那也要改啊……”王泰垂下眼睫,有一点轻轻的笑意,“姆妈就拿了玫瑰糖哄我。”
艾成也笑,却不言语,伸手帮他拢上衣襟。王泰看他脸上有些发窘,只道是自己说的没头没尾让他无法接话,便换了话题道:“这糖究竟怎么来的?别让犀角跟他师父告状啊。。”
“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用马鞭卷来的。正好荷包里有颗珠子,青金石的,我就扔了给他。”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知道,从凉国回来才发现的。”
“是妙音公主藏的吧。”
“啊……有可能。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宝石换了一包糖啊,算不算败家?”
“……我乐意。”
“嗯?”
“啊,没什么。”
“说到公主,已经传来了她大婚的消息。”
“她又要嫁谁啦?”
“这回不是她的选择。大冢宰做主,将她许嫁给大秦,做国君的皇后。”
“这不是个简单的事吧?”
“是啊,将军。风起于青萍之末。”
“那么跋扈要强的公主,也成了浮萍一样的东西了吗……”
“世事难料。不过,公主个性倔强,或许逆境中更有一番作为。”
“也是哈。像你,这不是也熬过来了吗?”
“哎呀,我跟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比。”
“是是,不能比。我金也不要,玉也不要——”
艾成隔着书案和粥碗,探过身子,双手轻按着王泰肩膀,亲了他一下:“你嘴还是甜的。”
“噢,金也不要,玉也不要,你要吃糖。”
“你这个人呐!”
王泰笑着剥纸包,艾成按着他手,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警示的号角吹响,就站起身来。他刚出门,就听有人来报:“干脯将军,城门外抓到了两个凉国武士,可能是探子!”
艾成道:“我去看看。问出身份没有?”
“他们……他们没说,只是说,要见王内史。”
艾成一怔。王泰自他身后出来,随手扯了他的斗篷披着,笑道:“那我就去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