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37、第 37 章

　　艾成的咒语练习很有成效，念念叨叨没多久，他就瘫成个大字睡着了，假人怎么哆嗦都没影响到他神圣的睡眠，一直到次日早上，敏而进来推他为止。
　　“什么事？”
　　“将军醒醒，陛下叫你出来，那个大秦的乐师来了。”
　　艾成起来抹了把脸，漱口时顺带看了一眼假人。可能是看习惯了的缘故，假人哆嗦得没有昨天那么明显——还是说更均匀了？陛下小哥那半吊子法术果然不靠谱，这一晚上都没想起来克制之咒……不，他存心的吧！压根儿就没想吧！
　　艾成为了保险起见，出房门时还是戴了面具。他本想嘲笑金禅国主两句，不过看见白艺已经等在外头，正和国主说些什么，这话就不好说了。白艺穿着绛色长袍，上面团团绣着金线织成的对舞凤鸟，十分华丽，和他本人端庄沉静的气质不大相符。看那衣料极新，估计是宫廷的赏赐。
　　艾成和白艺客客气气见过礼。国主在一边不耐烦地道：“赶紧把你那室友给弄出来。”这不耐烦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对自己学艺不精的迁怒。
　　“你弄的那玩意儿能见人嘛！”
　　“不用收法术。微微抖动更逼真。”
　　“该说你心宽啊还是脸皮厚啊！”
　　“滚！”
　　白艺听着，神色自若。艾成觉得这家伙或许也学过王泰的涵养功夫。
　　“扛出来搁哪儿啊？”
　　“交给在下带走。用这个。”白艺回答，指指脚边的一头怪模怪样的木兽。兽背上安着一排高低不同的包着铜皮的木键，兽口插着一把小锤。
　　“这啥？”
　　“乐器。用小锤敲击木键，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
　　“从没见过。”
　　“是我……故国之物。”白艺沉吟片刻，解释道，“我倒是对这种浮夸的造型没什么好感。但大秦国君显然中意，让我搜罗。”
　　“噢，这里面是空的？”
　　“正是。”
　　木兽个头不小，放进假人尺寸倒是正合适。国主老实不客气地拿过盖子，使劲压了压，果然哆嗦声也听不见了。——这是何等简单粗暴的施法。白艺看不出心疼的样子来。或许他厌恶这木兽的造型，已经不顾念与它的故国之情了。然而艾成分明觉得他方才对故乡还是颇为怀恋，忍不住问他：“你老家现在怎么样了？”
　　“都城怕成了废墟吧。以前那里很热闹。歌舞乐伎，特善诸国。我会的这些皮毛，都是在少年时耳濡目染学来的。”
　　“唔。跟我们的洛阳差不多。”
　　“一样。也不一样……”白艺想来是动了真情，话也多了起来，“一样，它们都被毁过多次。不一样，我们国家，这一次，大概真的要消失在荒漠里了。商贸路线变易，水源渐渐枯竭，往日的歌舞升平再也回不来了。”
　　艾成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但这镇定的乐师不用他费事。
　　“所以大秦再怎样，也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自全的方式很多……诸位，也愿你们顺利。”
　　他以手当胸行了个常礼，拖着载木兽的小板车，轱辘轱辘径自走了。艾成看着白艺的背影若有所思：“听他口气，志向还不小呢。”
　　金禅国主难得地点了点头。不过君臣两人的共识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现在能告诉我咱做那个假人是为啥了吧？”
　　“咱们用不上。这是天地元大皇后的订货。我也不知道她用来做什么。”国主回答。
　　“……你还真大方！……那我们驱邪用啥道具？”
　　“你不就是道具吗！你以为自己是谁！”
　　“好啊那我要干啥你总得吩咐一下吧尊贵的陛下？！”
　　“装神弄鬼！念念叨叨！敲锣打鼓！手舞足蹈！——反正动静越大越好。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我这边才好下手。你最好手撕个活鸡什么的，空手比划没有神秘感。”
　　“拉倒吧。我知道怎么弄更刺激，还不用沾一身血。”
　　“哼！随便你！”
　　卫士们觉得有热闹可看，纷纷围拢上来。舜若笑道：“将军，练习一下吧？跳一段我们看看。”
　　让他略微吃惊的是艾成面无难色。将军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抻了几下胳膊，当即在庭院里作起法来。开始他动作有点犹豫，显然还在编排，后来就渐趋流畅，舞动得虎虎生风，感情还颇为投入。众人围观了一会，觉得很满意：假法师居然跳的很像样。只有金禅国主皱起眉头。
　　“将军，这啥舞？”敏而欣慰地问。
　　艾成停下来，手指着一个方向，气不长出，面不更色：“哦，我假设有条恶狗，向我扑来，我就这样一躲，它又往上一蹿，我再往下一劈……”
　　“再拿朕比划就念咒！”国主怒吼道。
　　“我又没说你！”
　　卫士们对那君臣二人之间的友好谈话已经见怪不怪，再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商量中午吃啥。舜若道：“还是烤肉最好。”又有人道：“下雪天冷，煮一锅——呃，三净——羊肉才对。”国主首肯，又特别提出：“法师那份就不用准备了，他得吃素。——你往这看什么，接着练！”
　　“将军对不住啊。”卫士们窃笑。
　　艾成悲愤地打算回屋偷吃点牛肉干，此时忽见汇通匆匆进门报信。说假人运进宫之后，果然天地元大皇后宫中闹起鬼祟之声，估计过不上半个时辰就得宣他们进宫做法。艾成大喜，吩咐舜若他们别琢磨吃了，去买点雄黄。敏而莫名其妙，汇通一拍巴掌：“这东西这儿不常见，我带的有！”
　　——反正你这高僧应有尽有。
　　艾成塞给汇通一片金叶子：“有多少来多少。”

　　“凉国使臣”一行匆匆来到大秦皇宫“驱邪”，这一番带了不少人手“护法”，还拉了一车旗帜锣鼓的“法器”。舜若和敏而就在车辕两侧。
　　大秦国君带着后宫不少人，都在天地元大皇后宫中等候。气氛颇为不安。因事起突然，天地元大皇后并未高冠严妆，家常戴着明珠璎珞攒额，眉心缀一颗青金石。另有两个和她打扮相同、稍稍年长些的女子，估计是另外四个皇后之二。因是政治联姻，相貌气度并不见得出众。宫女们不顾天冷，都簇拥在庭院里。其中一个向法师一行看了一眼，赶快低下头去。卫士里的敏而眼神有点发直，似是呼吸不畅，舜若掐着他的胳膊拖到一边。
　　简短礼节已毕，众目睽睽，都看艾成如何行动。只有大秦国君不怎么注意他，一直斜着眼睛看“凉国使臣”。
　　将军头戴狰狞面具，身披散发岁月沉淀气味的大氅，佩带上那些叮当作响的打击乐器，胸有成竹地开始跳舞。他不仅把方才那套苦斗想象中的恶狗的招数加以发挥，悉数施展，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的既不像秃发话，更不像此地任何一种方言，发音像是汉话意思又完全不通：“名～均将但悬既刁射闻遥城旬耶……”夹杂在金属相击声中，相当神秘。
　　众人正看得发呆，突然间，随着法师手向空中一扬，眼前瑞气千条，黄烟四起。
　　大氅暗兜多，藏雄黄粉真方便啊。
　　众人呛得连连咳嗽。正在乱处，天地元大皇后身边的一个侍女忽然惨叫一声倒地。其他侍女纷纷惊呼。有胆大的战战兢兢凑过去，一摸鼻息，哭道：“伽罗死了！”众人挤作一团。这边舜若狠狠踩住敏而的脚，不让他乱动。
　　法师摘了胸口的锣敲了几下。众人安静下来，便听法师道：“邪灵附在这丫头身上，夺了她的性命，现今邪祟已除，还需将这躯体做法烧了，才能绝此后患。”
　　大秦国君见死者是这个美人，颇有些心疼，但他毕竟后宫充盈，叹了口气，也就无可奈何了。他转头问妙音：“天地元皇后的意思呢？”
　　大秦风俗如此，皇后对自己宫人有处置大权。皇后黯然道：“也是这丫头命该如此。”法师添油加醋：“这邪祟需要出宫烧化，外人不得污了眼目。”皇后瞥了法师一眼，点了点头，命侍女找了条毡子。法师亲自把伽罗裹起，矮身一扛，放到进宫时的车上。
　　舜若继续踩着敏而的脚，敏而像是没觉得疼。
　　法师转回，又跳了一阵，画了几个符咒，让人贴到宫门上去。符咒跟他一贯的作画风格高度一致，具有直击灵魂的震撼力量。皇后又嘱咐女官几句，不多时，女官拿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回来。皇后叹道：“伽罗服侍我几年，尽心尽力，全无差错。这包里是她生前的衣服首饰，我见着徒然伤心，又怕有邪灵作祟，一并烧了吧。这包是赏赐她家人的金银。”“凉国使臣”便道谢收下。
　　皇后又道：“陛下，法师这番作法，除了臣妾宫中一害，功劳不小，须得赏赐才是。”国君眼望着“凉国使臣”，随口应道：“应该，应该。皇后一贯赏罚分明。”皇后笑道：“该赏的，该罚的，自然是都不能少。”
　　艾成听她语气凛凛然，像是话里有话，看了看她。妙音现下已不做少女时的佛妆打扮，明珠璎珞之下的容颜不怒自威。
　　她到底不愧是大冢宰的女儿。
　　将来会成了不起的人物啊，这丫头。
　　他们推着车子离开宫殿之际，艾成回身看了一眼。沉重的宫门已经层层关闭，里面的成败尊荣，悲欢喜乐，也就此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