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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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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拔师徒并未多言,将王泰抬入室内施治。艾成留在院子里,僵坐在长刀一旁的地上,像一尊雕像。寒气让他的眉毛和头发都结了一层白霜。国主很快得到消息,匆匆赶到。艾成见他,这才站了起来。国主只对他看了一眼,便去看病人。直到国主出来,艾成还站在那里没动。
“陛下。”他嗓子有些嘶哑。
“乌哭的法术是从活人身上汲取法力来源。普通人可能几次就死了,难为他支撑到现在……”国主蹙眉,“现如今我也只能试一试,削弱他们之间的联系。但要彻底根除,只有施法者死。”
“能不能……甭管是什么联系——换成我?我比他身体好。”
“不能。法术联系一旦建立便不能逆转。而且你有你的职责。”
“那你也作乌哭同样的法术!把我的血气补给他一些,我怕他撑不住……”
国主点了点头。
艾成抽出刀来,手掌按在刀刃一拖,鲜血滴到国主画的法阵之上。伤口按照国主示意,并没有多深,然而手心的血流不绝如缕,绝非寻常。国主施法完毕,取出一管气味呛人的药粉倒到艾成手上,血总算止住了。
“按理还要他的血。现下没法取,头发也行。”国主对着曼拔的徒弟冰片歪了歪头。冰片便去找剪子。将军道:“我这里有。”
艾成从怀里摸出王泰给他的小布包拆开。国主并未露出惊讶之色,伸手取过几根头发点燃,看也不看艾成:“你杵在这里没有用处。”
话音冷冷的。艾成像被惊醒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俯身拜倒:“多谢……陛下。”
国主这才看着他道:“速去整饬军防,稍后再来复命。到时候,朕与你们一同上城。”
国主开始念诵繁复的咒语。艾成站起身来,摸到小包里有小小一方叠起来的纸。他匆匆走出曼拔师父的院门,上马时将纸条摸出来。
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字:永以为好。艾成看了又看,然后把它攥在手中,打马飞奔了片时,他把沾了手心血痂的纸片塞进嘴里。嘴唇干裂,舌头麻木,迎面的冷风让他吞咽都很困难。他一点点把那纸片咀嚼成浆。
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就让我跟你连接为一体,直视所有威胁你的黑暗——
你对我隐瞒的黑暗。
但我不怪你。我现在明白你无法开口。我也不想和你讨论死亡。因为我们想象的都不算数。
人死了,空了,沉默固守自己的秘密,与活着的人两不相干了。你知道我没办法接受这个。
将军,你见过太多的分离和死亡……
可是我永远看不惯。
金禅国危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说水井中有黑色的阴影掠过。在城上远眺,薄暮时分能看到天际涌现连绵的瘴雾。
国主下令开城疏散居民。邻国有可投靠的亲友的,多半都领了关照离开。暂时无从着落,或者不敢行动的,可集中至几个深院高墙的大寺安置。也有胆小怕事龟缩家中的,紧紧闭了门户。一日之内,街上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僧人奔走,卫士来去。
大战在即。马群骚动。空气凛冽。有经验的战士嗅到了铁锈味。
艾成在城门口勒住马回望,霜迹明晰,背着家当的居民在视野里渐渐变小。秦凉会协助接收他们。四围暂时没有可疑的迹象。回望城中,几处房屋的烟囱仍然冒着烟,在青郁郁的天空之下显得淡白缥缈。
他低下头,胸口染了一点痕迹……是王泰咳出来的血,已经凝得变色,像是火燎出来的焦痕,能将心口烫穿。额角发痒,伸手一搓麻沙沙地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伤的,他也没有感觉。
时间失去了日期和时辰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不断流泻的倒计时沙漏。距离攻击,距离围城,距离生死的界限。
艾成不怕死。不是逞强,是顾不上。真的到了那一步,大不了摊手摊脚地唾出血沫,对任何扑上来的命运付之一笑。
然而现在……似乎有点不同了。在尽责赴死之前,他有所牵挂。
要去看看王泰。他不能不看这一眼。
你活着,等着我。
你死了,等着我。
王泰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方。天地昏暗,不见日月,不辨周遭。仿佛只有脚下一条路是看得见的,但又不知道通向哪里。
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他彷徨间听见有人叫他。
“阿首。”
“……姆妈?”
母亲的形象像是从混沌里明晰起来。不是她后来病重时的样子,也不是典礼时明妆靓饰的样子,而像是她年轻的时候。王泰发觉自己也变小了,像是当年童发垂肩的模样。看到的场景,是他幼年时记忆最深刻的:初夏时节的廊下,池上新开的莲,母亲裙子的春水色和玉镯的樱白,小碟子里凤仙花汁的嫣红,侍女们衣裙的窸窣。回廊风动,菡萏舒卷,母亲用笔杆在自己眉心印一点红。
那时他大概四五岁,母亲还年轻。还没有对人世失望。
他依依地又叫了一声姆妈。是从何时起父亲就不让他这样孩子气地称呼了?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镯子触在额头上的感觉也那样真实:“阿首,你该回去了。”
“……姆妈在这里,我回哪里去?”
“有人在等你啊。”
母亲的影像渐渐在视野里模糊,自己也不再是孩童的样子。
——有人在等我……
——愿得真心。
——你们让我找一个厉害的,能管住我的人,我找到了。
——不这样做,我就不能安心。
——我们是那种关系吗?
——将来一定让你骑的和我一样快。
——……
“姆妈,我回去了。”
衣袂的颜色也隐在黑暗里。王泰转身往回走……又有许多的影子在身边纷乱地一掠而过。
他似乎看见了父亲,本能地停住了脚步。那个身影也站住了,但并没有回头。
——您不想看见我吧。
我是您眼中的不肖之子。战事失利;没有如您愿去交结权贵;还有……和他成亲。
但我不后悔。
该还的我已经还您了。尊荣富贵,钟鼎风流,乃至半条命……
王泰望着那个影子。衣饰整洁体面,不似没有血食祭飨的孤魂。忽然间他心里雪亮。阿典一定活着。那个人没说错。
——我不再为您活着了。我曾差一点被您吃掉……这算是我偿还您的。从此我走我的路去了。
父亲大人善自珍摄,儿就此拜别。
父亲的身影隐没。王泰继续前行……有人在等着我。
艾成站在病床边,看着王泰的脸。
曼拔师父的拿手是鬼门十三针,号称可以起死回生。起死当然不可能,但的确通过针入大穴,可以在生死一线将人救醒。艾成发现王泰眉心凝着血点。曼拔师父的用针真是神出鬼没。
时间像凝固在这一刻,又像是不能控制的在飞逝。他伸手去试王泰的呼吸。触手处,王泰的眼睫微微一动。
他睁开了眼睛。
目光起初是茫然的,仿佛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而后他凝望着艾成的脸庞,努力地想笑一下。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艾成脸一偏,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跪在床边上,此时低下头把脸贴在王泰的胸口。王泰抱住他,泪也漫了上来。艾成支撑起来,双手拢着王泰的脸,俯身去亲他的眼睛,脸颊和嘴唇。
唇间尝到泪水的咸涩。而外面号角吹响了,两人的吻也在这声音里中断。艾成给王泰拢拢头发,掖上弄乱的被子,转身出了房门,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