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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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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上号角声又起,这次不是呼召,而是警示,吹得又短又急。王泰伸手摸索枕边。治疗时他头发给散开来,簪子放在一旁。
王泰握住冰凉的琉璃。纵然身体难支,他躺了一会终于挣扎着起来,胡乱挽起头发,撑着下了地。
曼拔师父不在,几个徒弟也都不见踪影,只有灵芝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收拾着什么,一见王泰出来,不由吃了一惊:“王内史,你还不能动!”王泰摇头,看上去绝无商量余地。灵芝顿足道:“师父也是这个脸色,师兄们也是这个脸色,我就说大事不好,他们又都不带我。”王泰待要说话,忽然外头腾腾跑进一个人来,正是纯如:“灵芝,师父让你给我止血的药——”她看见王泰,眼圈一下子红了,叫了声义父,扑过来扶住了他。王泰轻声道:“这几天,吓着你了。”纯如咬着嘴唇,没说话。王泰又道:“你也上城去了?”纯如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灵芝听了更加不服气。王泰手扶着她的肩膀说道:“一起走吧。”灵芝匆忙收拾了一包药,夹在腋下,嚷道:“我也去!”说着也来搀扶王泰,搭过他的手臂。王泰两边借力,感觉稳住了些,微笑道:“纯如长个子了,跟灵芝一般高了。”纯如争辩:“跟他一样?那也算不得多高。”方才想哭,说着又忍不住要笑。灵芝本来紧张得很,听她这样说,瞪了眼睛,鼓起了腮帮子。王泰笑道:“二位护法,不要吵架。”灵芝道:“王内史,你是要去见我师父?”王泰简洁地道:“见陛下,上城墙。”
时已薄暮,战斗已经开始。
一群手持长弓的人在城头围拢着在看什么。有人见到王泰,便喝令旁人闪开。地上躺着一具古怪的残躯,有着鹰的翅膀,身体却是扭曲的干枯孩童样子。箭射穿了它翅膀肌腱和躯干,落地时又碎成了几块。灵芝和纯如齐声惊呼。敏而正站在边上端详,见到王内史,瞪大了眼睛:“不是说您重病——”
王泰道:“这是敌人的斥候?”
“是。好几只呢。它们还好办,王先生,你看下面——”
王泰这些时日夜间难以视物,但此际似乎恢复了些血气,加之城上松明大炽,也能辨认清楚。城下围着数百僵尸,有的手持云梯,有的直接攀爬城墙,有的也拿着□□向上乱射。金禅卫士们弓箭齐发,准头虽好得多,但效力不大,许多僵尸扎成了刺猬犹自攻城不休。灵芝缩了缩头,就势躲在城垛子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去拉纯如。纯如甩脱灵芝的手,看着王泰。王泰道:“你们俩去找曼拔师父。”纯如急道:“义父你呢?”王泰道:“我就在这儿。快去送药,不要误事!”纯如从未见过僵尸,此时惊惧非常,也顾不上听话,颤声道:“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我不离开你。”
王泰缓和了语气:“你放心,义父有法子对付它们。”他从怀里取出预先备好的朱砂和毛笔,将一道咒文用朱砂写在纸上,点燃,命敏而用浸了松脂的箭头接上火焰,再射下去。僵尸一触上着火的箭,便如同蜡烛融化一般扭曲成枯骨。卫士们精神为之一振,轰然欢呼起来。敏而本来就觉得王先生是神仙一类人物,倒不觉得奇怪。纯如和灵芝看了,这才像是缓过来一口气。王泰又道:“快去!”灵芝拉着纯如下了城。敏而欢然将符咒引燃的火焰引到火把上,分发给众人。
王泰严峻神色却没有平复。自己的咒术不过是死记硬背,效用如此明显,可见这里的僵尸并非精锐。他问敏而:“长弓队现在由你率领?其他人呢?”
“艾将军带着人,在城门阻击。那里战况最激烈。我弟弟,木寿舜若他们都在那儿。陛下应该也在。”
王泰点点头,顺手把散落的头发挽上去,继续书写符文投入火中。
……不知道他那边现在怎样。
夜色已深。杀伐正烈。
和此前看到的僵尸不同,围攻城门的这些怪物都身穿白袍,上面抹着符号状的斑斑血迹。有的头上身上还佩戴着泛着绿锈的铜环,随着僵硬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格外高大的僵尸站在高处,喉管中发出尖利哨音。随着它的哨声,僵尸们空洞的眼窝似有光影的变化,发出巨蜥般嘶嘶回应,分组攀爬攻城。金禅卫士用上了滚木投石,可纵然击中它们,那没有痛感的残躯依然能再行攻击。城上人们有些慌乱。
“用火油!”
“再运些石头来!”
“挡不住了!拔刀!拔刀!”
舜若抛下石块,把双刀握在手里。本涛也抓起了铁枪。只有学而还在不甘心地往下张望,被本涛一把拖了回来。
“——念咒不管用吗我说?”
最后一句问话是将军冲着国主来的。
“他在这儿。”
国主冷冰冰地回答。他站在城头,并没披铠甲,着一身棕黑色僧袍,面色如铁。
“乌哭吗?”
“必须找出那个驱动法力的人。但要足够接近才能发动攻击。让他们阵线押上前来。”
“已经上来了!不能近得让他们弄死你。”
“废话!”国主吼道。
艾成一笑。
“我带人去引开他们!你好好念咒,别死啊!”
“该当心的是你!蠢货!”
眼下不知道是算有意诱敌深入,还是自然而然的步步后退。不少僵尸已经攀缘上了城墙,近身肉搏开始了。僵尸少有武器,然而指如钢抓,利齿森然,更可怖之处是并无要害可言,哪怕斩头落地,也可继续伤人。城头白刃相接,腐烂腥气弥漫开来。地面与墙砖上,鲜红的人血与黑色的粘液四处飞溅。
国主身边随侍的僧侣多半失色后退,胆小的已经跌坐在地,口念佛号。国主微微拧着眉头注视着城下,火把映照着面容,轮廓越发锐利,两颊阴影森然,整个人如一尊凝立的青铜雕像。僵尸阵线节节紧逼,那个高大的“指挥”也摇摆着身体,似乎得意洋洋,向着城墙走近。
忽焉国主长袖一举,双手合十,开始持咒。那“指挥”猛地一抖,待要退后却又僵住,像是被两种巨大的力量牵扯着,无论进退都是毋庸置疑的毁灭。这无生无死的怪物仿佛害怕一般,骨节咯咯作响,头颅徒劳地转来转去,眼看着要回身扑出。
它身后白影一晃。咔地一声脆响,那白影硬生生拧下了“指挥”的头颅,就势一扯。这寻常动作却让那怪物后仰过去,肢体寸寸碎裂。那影子声音嘶哑地笑道:“真碍事!我不要没用的东西。”
与此同时,僵尸的攻击明显缓了下来。金禅卫士们呼喝着占了上风。国主却没有在意身周战况。他紧盯着那个白衣身影。
那是国师。他穿着一袭旧袈裟,白色的袍子已经发灰,此时拉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最讨厌徒劳无益的垂死挣扎了。你何必非要让我出场呢?”
国主简捷地答:“要你清账。”
乌哭扯着嘴角一笑:“我以为你看到那老家伙,会伤心一阵子呢。竟然还有闲心跟我算账?你还真是凉薄啊,秃发安坛。我真失望……我太失望了!”
他叫着国主的俗名,有意显得好整以暇,声音却越来越刺耳。他伸展胳臂,让国主看清他肩部搭着的披风,上面密密麻麻,不知是刺绣还是写上去的黑褐色咒文。
“认得出来吗?这是光明的衣服。披风上是他失去意识前,我逼他用血写下的金禅秘术。要说我有什么信仰的东西……那就是在绝望和昏乱中的诚实。果真他没骗我。”
国主冷笑:“没人可以逼迫师尊。他有意把秘术黑暗的一面给了你,他无法解脱的执念也都给了你。”
乌哭垂下了手臂,微微眯起了眼睛。再怎样阴阳怪气,他也掩盖不住困惑:“……宁可自己不死不活地成为我的法器?”
“师尊已经逝去。如今不死不活的是你。”
“胡说!”乌哭愕然之下,结起手印,“我才是金禅秘术的正宗……秃发安坛,你受死吧!”
国主却并未持相应的咒法。他从怀中掏出弹弓,押上金弹子,稳稳地对准乌哭。
“如你所愿,就让金禅秘术给你陪葬。”
国师衣袖翻飞之际,金弹子已经划破夜空,光亮一闪,没入他的眉心。他前额的皮肤竟然丝毫不见伤口。乌哭的手指僵硬扭曲,颓然垂下双臂,脸上泛起一丝奇怪的微笑。
“原来如此……这样的术法,我从未见过。”他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每一个字城上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你不可能抵御这样的诱惑——”
他嘴唇费力扯动,再也说不出话,可那抹笑意死死凝结在脸上,直僵僵倒了下去。
——你终将跟我一样,跟那老东西一样,被它吞噬。
那躯壳仿佛在这样宣告。
战局陷入混乱状态。群龙无首的僵尸依然在攻击,但此时战斗力大不如前,无须彻底砍碎已经化为枯骨。
国主缓了一口气,继续施法克制僵尸。此时长弓手们也赶了过来加入了战斗,王泰也跟着过来,众人将他引到国主身边。
很快僵尸被全面击败,各处都传来捷报。四名前凉国卫士结束战斗后都留在内史身边。敏而多少还好些,其他三人都累得快要站不住。学而抓紧时间从怀里掏干粮,掏出一捧干面来,原来早就压得粉碎。他倒是不嫌弃,依然往嘴里塞,呛得直咳嗽。敏而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就知道吃!干辅将军呢?他没跟你一起?”
学而噎着了,说不出话,只是摇手。本涛和舜若对视一眼,皆是毫无头绪。本涛拄着铁枪,身体脱力,勉强说道:“将军在前头,我们给冲散了……”
王泰没说话,神色虽还算镇静,指关节已攥得发白。国主看看王泰的神情,眉头紧皱。
僵尸清理得差不多了,仍然没有艾成的消息。
又不知过了几时,才有士兵飞马上城赶来报讯,道是僵尸全歼,我方伤亡较为严重,干辅将军……被僵尸拖下城墙去了。
信使下马行礼刚说完这话,王泰已经上前抓住了那士兵的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他脸色和嘴唇有如寒霜,发髻也散了半边,几乎不像个活人。他忘了礼仪,忘了追问,忘了思考,径直打马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