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44、第 44 章

　　干辅将军……他被僵尸拖下城墙去了！

　　国主闻听也不禁变了脸色：“拖下去？”报信的士兵叩首道：“我亲眼看见那怪物扼住将军脖子，把他拖下去的……”
　　众人都知这不只是凶多吉少，只怕无吉可言。敏而惊呼：“艾将军只怕是——”
　　本涛忽然急道：“王内史……王先生！”
　　此时王泰已经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拉转马头。他本来就不擅长骑马，险险从马背上掉下来，还好这马尚算驯服。本涛追上几步喊他，此时内史像是魂魄被抽走了，完全没有应声。国主怒道：“愣着干什么！快跟上他！”
　　卫士们连忙上马跟在后面。王泰到了城门，溜下马背，像是站都站不稳了。一把长刀绊了他一下，他捡起来拄着往前走。
　　天色已经朦胧发亮。一路上未遇到残存的僵尸，四下静得瘆人。出得城来，遍地断肢，血凝成冰，还有小堆烧起的野火，触目竟无一个活物。卫士们心道这基本是去收尸了。敏而眼睛通红，悄声道：“艾将军怕是不得活了。”本涛到底年长冷静：“去城下死人堆里看看，活要见人……”后面的没敢再说。
　　战场没有打扫，僵尸的残躯混着死人，极难分辨。太阳初升，僵尸经晨光一照多化为骷髅碎肢，死人的面孔铁青，凝了白霜……只是不见艾成踪迹。
　　——遥遥一个黑影在城墙下拱动。敏而惊呼：“熊！”拉弓上弦。卫士们纷纷掣出武器。
　　熊啃着什么，忽然人立而起，向来人看去。敏而张弓搭箭，又怕惊了熊袭击内史。王泰像没看见一样，仍然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熊却转身逃走了。
　　王泰脚下似是踩到什么发出声响。他低下头，看到一把刀柄。刀刃全震碎了。但他认识这刀镡的铭记……艾成从建康带来的刀。城墙下尸体几乎成堆，王泰扔了拄着的刀，跪下来用手扒。手触到的都是死亡的冰冷，像是能冷到心里去。
　　尸堆最上面是一匹死马的残骸。是那匹和艾成一起从中原来的白马，腹部让熊啃穿了一个大洞。它的脖子折断，扭成了奇怪的角度，嘴里还死死咬着一片僵尸的头盖骨，马蹄踏在僵尸腐坏的胸肋间，而僵尸的手臂也深深扎在它的躯干之中，分拆不开。这两具扭缠的尸骸下，隐约能看到艾成失去血色的脸。
　　王泰推不动死马和僵尸，趴下来伸手穿过朽骨和尸块，去摸艾成的鼻息，沾了一身紫黑色的血。卫士们赶紧一起动手，本涛搀扶起内史，其他几人把阻隔的躯体搬开。大家见将军肢体完整，已经出乎意外，但是不是活着却心里没数。舜若和敏而都去探将军鼻下，又摸他胸口，似乎还有一丝暖意，赶紧脱下外袍裹住将军，张罗着往回抬。
　　敏而敬佩地看了看马尸。他虽不像弟弟整个人全心全意就爱马，但健儿对马感情皆深挚。看这场景，显然白马为救将军，与僵尸同归于尽了。又想，幸亏发现得早，过一会儿将军不冻僵了，也得让熊啃了……他偷眼看看王先生。
　　王先生不说话。找到将军之后，他就结束了方才不受控制的神游状态，沉默地跟着他们走。本涛扶着他，听他只有呼吸起伏，再无其他声响。
　　国主和曼拔师徒就在城门口。曼拔师傅衣袖挽着，血迹斑斑一直染到手肘，眼睛里也都是红丝，过去检查了将军，看了看国主，又看了看王泰，用汉话道：死马，活治。灵芝在一旁翻译道：“师父的意思是死马当活马……”国主斩钉截铁打断他话头：“他还没死！把他抬金禅寺里去！”
　　内史仍然像个游魂，听到国主的话总算多了一丝活人气，曼拔师父却没流露出多少把握，用秃发话对国主说了什么。国主道：“朕也会施法相助。师傅尽力而为就是。”曼拔师傅闻言不再多说。学而上前帮着敏而把将军抬进备好的车里。灵芝对内史道：“师父会先给将军接骨，看他腿都肿……”
　　纯如从旁边一把推开灵芝，挽住了王泰的胳膊。她这一夜一直和曼拔师徒们在一起救护伤员，此时也是一脸疲惫，却紧张地盯着义父。王泰勉强站着。纯如拉他的衣襟，把一支簪子递到他手里，那是他方才掉的，倒是没有摔断。王泰握着簪子像是回过一点神，看着纯如说：“你若是喜欢医术，以后……可以跟着曼拔大夫。”
　　纯如情知不祥，急得眼眶发红。想了想说：“我念佛，求佛保佑将军。”王泰恍若不闻。
　　纯如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好像生怕他消失了，哀哀地道：“义父，你——你别扔下我。”
　　这句话终于让王泰有了反应。他望着纯如，摸摸她的头。
　　牵着他衣襟的孩子。哀伤急切的孩子。眼前的纯如就像是那年在吴郡离别时的弟弟。那时他对弟弟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王泰清醒了些。他还没找到托付纯如的人，他不会这样扔下她的。他轻声劝慰道：“你放心……义父一定会让你放心……”连连重复着话头，从来没这样语无伦次过。
　　因僧人跑了不少，金禅寺里清静之极。将军安置在一间不大的僧房中，国主与曼拔师徒进去多时，还不见出来。又过一会儿，灵芝大包小包地跟进去，就在室内炉上煎药。其余人都守在廊下。学而不一会就摸到厨房位置，拿了几块饼回来。敏而往内史方向努嘴。学而赶紧给他递过去，王泰默然接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好像不知道这是能吃的东西。纯如一直不离开义父，此时看人多，安心了些，就去熬些汤水。她不忘记瞪一眼学而：饼！也就你这傻大个吃得下。
　　米汤熬好，王泰多少喝了些。这时冰片出来，叫内史进去：“师父有话说。”
　　曼拔师父的话还是由灵芝来翻译。总之意思是：法术和医术都用了，他若能挺过今晚，命应该能保住；脑袋摔了，醒过来搞不好不认人；腿应该能复原；前提是能熬过今晚。
　　王泰木然点点头，谢过曼拔师父，又望向国主。国主把一个小布包递给王泰。“这东西，他拆开过。”国主觉得有必要多交代一点，“在你昏迷的时候，用你的头发和他的血做了法。”
　　王泰一怔，眉头微微皱起，散乱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陛下是说……”
　　国主翻过艾成手掌给他看，上面一道刀痕尚未愈合。他对王泰一字一顿地道：“你的命是靠他的血救回来的——你自己放明白点！死不能改变任何事，活着却可以。”
　　当天晚上王泰守着艾成，一灯如豆，窗外风声呜咽，夜寒胜铁。艾成还在昏迷，脸和嘴唇都毫无血色。伤口都经处理过了，敷药包扎，断了的腿也被曼拔师父上了夹板。
　　王泰抚摸艾成的嘴唇，很凉。他吻自己的时候总是炽热的。艾成一向说自己手凉，此时自己的手指却比他有温度。那也是你的血……你救了我。我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吗？
　　王泰抚摸艾成的脸，顺着眉头描绘轮廓。“就算我看不见了，凭手指也能认出你……”艾成的呼吸很微弱，王泰低下头，挨近他的耳朵唤着他，似乎都没有反应。王泰一向不信神佛，也忍不住默默祈祷诸天神明垂顾，母亲的在天之灵护佑……他。王泰嘴唇贴着艾成额头，念出了几不可闻的两个字。

　　艾成其实并没觉得多疼。只是冷，体内的热随着血一点一滴的流掉。动物的鼻息伴着呼出来的腐臭弥漫在身侧。
　　“我可不好吃。”
　　（——在哪一个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我那时说过什么呢？）
　　随即近乎温暖的黑暗缠住了他。像传说中的南方，密林里有深不见底的沼泽，泥水温热，拽着人往下陷，无法挣脱。沼泽上开着颜色像血的花……
　　意识消逝前的一瞬，艾成努力地想睁大眼睛。
　　可是眼前只有黑暗。

　　艾成遭遇的最后一个僵尸极是孔武有力。更令人吃惊的是，他通身皮肉有如精铁，刀箭相加竟无损伤。艾成心道这又是金禅的什么秘术。他挥刀相抗之际刀刃崩裂，刀身折断。随即僵尸扼住了他的脖子。艾成看到僵尸脸上流露出诡异的笑容，似曾相识。
　　被僵尸拖下去的一刹那，艾成斫向城墙，火花迸发中略略减缓下坠之势，残刀一路崩缺。僵尸死死卡住他的脖子，艾成刀插进了石缝，虽然不能承住他的重量，崩碎之余稍作缓冲，他另一手拽开了绕在他颈上的手臂，僵尸又试图咬上来的时候，刀刃终于断了。艾成只有余力挣开僵尸，自己也掉了下去。似乎听到了马嘶……城外还有未亡的战马？身下不知道是死人还是僵尸。
　　在剧烈疼痛中，他失去了意识。
　　昏迷中没有时间的概念。感觉仍然是在黑暗的沼泽里载沉载浮。他闻到血腥气和金属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听觉和视觉仿佛都丧失了，疼痛似乎也很遥远，身体无法移动。无数根须密密地缠住自己，挣扎不脱。腐烂的泥沼弥漫着血腥气。仰头往上看，一线天光透入，照着扭曲的茎叶，一朵朵花心都是人脸。大概是被它们吃掉的人吧？
　　艾成挣扎着，忽然那些花瓣都合拢了。光线失去了，有人在呼唤什么。
　　然后又不知是很长还是很短的时间，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名字。
　　我在这儿，……等着我。

　　灯花不知结了几回，王泰累得昏昏沉沉，伏在艾成床边，犹自握着他的手。
　　朦胧中他感到将军像是动了动。王泰顿时清醒过来。他屏住呼吸，轻轻笼住艾成的手指。
　　艾成的指尖微微一勾。

　　王泰在暗夜灯火下，哽咽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