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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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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成昏睡了近三天。曼拔师父正骨的手劲都没能让他醒过来,只是灌药喂水渐渐知道张嘴。纯如拉着“傻大个”卫士帮忙,回去取了点日用品。内史的衣服也换了。那领貂裘给将军盖着。
等将军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浑身都痛得厉害。他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是在洛阳跟谁打了一架吗?是在建康水土不服生了病吗?迷糊之中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小筐儿,你煮什么那么难闻啊……
他想嘲笑两句,咽喉火辣辣地,竟是说不出话来。忽然又想起一首歌:左贤王,右贤王,金银珠宝列两行~
对了,我是在北方……在……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茫然。然后视觉恢复了。他看见了王泰,容色憔悴。王泰看着他,似乎也在发呆。两人无言对望了一阵,王泰背过脸去,端来一碗汤药。艾成本能地张开嘴,这时才想起来什么,急着问了一句。声音嘶哑,自己听着都费劲:“你好些了吗?”
王泰本来舀了一勺药,手不大稳当地往他面前递,不料艾成突然说话,勺子差点磕在他嘴唇上,药汤也洒了。王泰连忙放下勺子,伸手去擦。艾成自己要抹,动了动肩膀,这才发觉只有左手能抬起来,着实吃了一惊。王泰给他擦干下巴,又回身拿了条布巾。艾成用能动的那只手拉着他,又问:“乌哭是不是死了?”
王泰攥着那条布巾,由他拉着手,长叹一声:“知道是傻,没想到能傻到这个地步……”
“……说我呢?”
“你没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啊……对,我摔下城了。右手好像——哎我腿是怎么回事?”
王泰一直努力克制,此时还是眼圈发红:“曼拔师父给你接上了。很疼吗?”
艾成听他声音发颤,有意做出夸张的模样:“怎么办?我这名留青史的腿,可不能晚节不保啊。”
王泰把布巾撂在他胸口,抽回手道:“少逞强。也别多说话。说多了喉咙该出血了。”
艾成正色道:“可我害怕嘛。”
“真的?”
“嗯。你过来。”
“你呀,真是摔到头了吧?”
王泰这样说着,还是附下身来。艾成用左手费力地环住他。
“我是怕……我腿断了你还要我不要?”
王泰亲了亲他的额头。艾成想逗他高兴点,正打算说“亲了就不疼了”,这时听王泰轻声道:“腿断了也要。摔傻了也要。”
艾成说不出话,单手揽紧了他。
第二天将军苏醒的喜讯传开,病房外挤满了祝贺他大难不死的下属,都被凶神恶煞一般的曼拔师傅挡在了外头。灵芝和师兄犀角在屋里给他换药。王内史奉旨去休息了。灵芝快言快语地给艾成介绍病情:“将军,您这腿伤得够重的,幸亏我师父徒手给捏上了……对了您听说过红柳接骨没有?如果骨头都碎了夹板接不起,就选一根结实的红柳枝,新杀羊血里泡了,两头插进断骨,再上上秘药……当然您没伤到那个地步——那么高的墙!命真好啊。噢对,右手别乱动,您这边锁骨裂了。”
“啧。”
“师父说你流血有点多。僵尸爪子还带毒,一旦蚀到骨头,那真是指哪打哪,打哪断哪……——我还没说完呢,这药膏就是给您拔毒的,得塞创口里,忍着点啊。”
“——嗷!”
灵芝真挚地道:“您运气真挺好。那熊要是舔您一口,能把脸皮揭了。”
“什么熊?”
“咦,王内史没跟您说吗?您不是摔城墙下了吗,我听敏而哥说,找到您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头大熊正啃您身边的死马……”
“什么马?”
灵芝和他师哥犀角对视了一眼。犀角沉稳地将手往艾成面前一伸:“将军,这是几?”
“一边儿去!到底怎么回事?”
犀角道:“好像是您从南边带来的那匹白马,和一个僵尸扭在一起,死了。”
“……啊。”
犀角看看他,劝慰道:“马最通灵性,它忠心护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其实它一直不怎么看得上我呢。”艾成苦笑道。
犀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当汉人思维古怪,没再吭声。灵芝随口道:“怕是前生它欠您的吧。”
“那熊呢?”
“不知哪儿跑来的。王内史冲着它就过去了,真是条汉子!把熊都给吓跑了。”
“……”
灵芝敷完了药,满意地拍了拍手:“刚才忘了说,这些日子您得忌口。不能吃肉。”
“啥!”
这句话似乎是压垮艾成的最后一根稻草。曼拔师门撤走后,他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醒过来时,寺僧送来严格监制的清汤寡水的粥,敏而等卫士也终于瞅了个空子上门探访,送来熊皮一块、熊油一坛。敏而拍胸脯保证这就是那天差点吃到将军的那头熊:“曼拔师父说你不能吃发物,熊肉我们分了。奇怪这熊怎么也不冬眠?活该被咱吃了。”
“闻到血腥味出来了吧。这些日子军营上下都在清理死尸,天虽冷,那味儿也受不了。”舜若道。
将军正要细问他们几句,金禅国主驾临慰问英勇杀敌的干辅将军。按理说陛下应该是迈着矫健的步伐进入病房,紧紧握着伤员的手,送来亲切的关怀,云云。然而现实是国主进屋看了看将军,一脸的嫌弃。
“跟蟑螂一样命大。”
“哈!陛下小哥你不也没死吗?”
国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流露出“朕岂能和你这蠢货相提并论”的优越微笑:“朕有的是忠臣良将,可没有要陪着寻死的傻瓜。”
“哈?啥意思?等会儿你啥意思!”
国主满意地拂袖而去。
纯如也溜进来看他,在床边不声不响地喂他粥喝,不时抽抽鼻子。艾成忍着疼笑道:“丫头,哭啦?”
“你还说!又不光为你。”
艾成知道她说的是谁,嘴上调侃着:“操心太多,容易跟陛下小哥一样脱发啊。”纯如不搭理他打岔,哭道:“义父他这几天,饭也不好好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义父也不想活了。”
等王泰回到艾成病床前,将军已昏睡了几个时辰。王泰听大夫说这是摔到头的正常表现,稍稍放了点心,把一张几案搬到他旁边,坐着写字。
艾成又陷入了梦境。许久之前他梦见过巨兽大嘴一样的城门……上面悬着王泰的头颅。这个梦又出现了。他骑着马,带着弓箭,在夜色中疾驰,面前是巨兽一样黑洞洞的城门——
上面一无所有。他又是欣慰,又是茫然。
王泰像是忽然从夜色里现出来一样,出现在他的身侧,在一辆粗陋的囚车里,裹着白麻布的袍子。艾成的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去斩开囚车,然而他却碰不到。
——长兴,我要被父亲吃掉了啊。
那声音不像是耳朵听到的,像是心听到的。在他的面前,王泰的眼睛里流出殷红的血,凝在脸颊上。
艾成一下子又醒了过来。王泰正看着他,手里拿着浸湿了的布,给他敷额头。
艾成嘴唇动了动:“阿首……”
王泰俯下身:“怎么了?”
艾成左手攀住他的肩膀:“亲亲我。”
王泰把艾成的头和肩揽在自己怀里,学着记忆中姆妈的样子,轻轻地拍着他。“做噩梦了?”
“嗯。梦见你被吃掉了。”
“被谁啊?”
艾成想了想,改口道:“熊。”
“哪里来的熊啊?”
“——你怎么会不知道?”
“……哦……想起来了,是有。找你的时候……”
“你还说我傻?”
王泰微笑:“也是说我自己吧。”